◎文/韓勛

王家河煤礦是銅川礦務局13個煤礦之一，人數(shù)最多時有1100多名工人。如今煤礦已經停產，工人們大都住在王家河小區(qū)。

我是今年4月29日到銅川王家河采訪的。巧的是前一天晚上，央視《回聲嘹亮》介紹《唱支山歌給黨聽》的詞作者姚筱舟，原來正是銅川礦務局焦坪煤礦的一位工人。銅川煤礦因他而被全國所知。我小的時候給家里買煤，煤場某一個煤堆上會插一個牌子，上面寫“銅川三里洞”，從那時候就知道陜西有個出產煤炭的銅川市。

一

我采訪的王家河礦金婚夫婦是許漢民與趙粉葉，丈夫76歲，比妻子小兩歲，源自許漢民的父親認為兒子找個年齡大的的老婆好過日子。結婚那年許漢民20歲，拿現(xiàn)在的眼光看還就是個孩子。

兩人都是藍田人，兩個村子離得不遠，所以結婚那天新娘是走路過去的。如今78歲的趙粉葉說到結婚那天記憶猶新，說娘家去的人多，坐了兩桌?；檠缣柗Q八個菜，卻是七素一葷，葷菜是紅薯塊兒上擺八片肉，定量夾取，一人一片。都說藍田八大碗有名氣，但要看是哪個年代的八大碗了。

七素一葷八大碗是1964年的事，剛剛度過困難時期，隊上一個勞動日才兩三毛錢，家家都是個窮。許漢民家更窮，母親早年去世，父親胃穿孔，常年看病吃藥，花了不少錢。趙粉葉嫁過來，家里增添一個能掙工分的勞動力不說，做飯、裁衣，屋里屋外忙忙活活，原本缺少主婦的日子漸漸走上了正軌和圓滿。

一個20歲，一個22歲，結了婚，兩人的心從此就結在了一起，大山大水刮風下雨都擋不住他們努力過上好日子的節(jié)拍。夫妻同心，其利斷金。

結婚第二年，許漢民當上了小隊會計，一年后遇上了“文化大革命”，把大隊十二個小隊的會計都整了個底朝天，十一個會計都與貪污兩個字有染，唯許漢民兩袖清風，群眾嘖嘖稱贊。所以到了1967年，他晉升到大隊當了文書。值得一提的是，接他班當會計的正是趙粉葉。趙粉葉上過初中，人精神，手麻利，當會計正合適。

1968年又有變化，許漢民被選調到許廟鎮(zhèn)供銷社工作，一個月工資30元，這在當時農村來說算是很不錯的收入了，但還是應付不了父親看病的花銷。1970年初，父親做了手術，花了將近400元，全家人一籌莫展。恰恰這個當口，銅川煤礦來藍田招工，許漢民聽說當?shù)V工工資很高，便毫不猶豫報了名。這一年他25歲，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是時候為全家挑一副更重的擔子了。

丈夫挑了重擔，妻子的擔子也不輕。丈夫一走，趙粉葉便是家里的頂梁柱，既要照顧剛做了手術的公公，也要照顧天生殘疾的小叔子，還有小姑子，還有她自己的兩個孩子。家務繁重，會計當不成了，可是不當會計就沒有工分，一家人的口糧哪里來？咬著牙，硬撐著，在隊里磨面坊干了兩三年。等到公公身體恢復得差不多，能在隊上干些輕松活了，她便挑空參加生產隊勞動。

兩人分居兩地，一別就是19年，19年卻心心相印。

二

招到銅川煤礦王家河礦的藍田縣許廟人整整40個，到了礦上就得到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壞消息是人人都要下井采煤，特別艱苦，還有危險。好消息是煤礦對新工人有特殊政策：一下井就是三級半工資，三個月轉正就是四級工，每月56元，糧食定量56斤，下一天井還有伙食補助七毛錢。累，苦，許漢民都不怕，只盼發(fā)工資那天，能給家里寄20或30元。父親、妻子、兒女，都離銅川很遠，給家里寄錢補貼家用，同時也給親人報個平安。

親人們都好吧？都好，都好，實際上趙粉葉遇到好多困難都沒有告訴丈夫，一是怕丈夫操心，二是因為她掂得清自己的分量，該自己獨立擔當?shù)慕^不告訴丈夫。

還真遇到了好幾次大事。比如1971年，小兒子出生四個月左右得了個左眼旁血管瘤，不大，但是位置險要，不治不行。到鎮(zhèn)衛(wèi)生院看了，看不了，被介紹到西安醫(yī)學院第一附屬醫(yī)院。在此之前，她沒有出過遠門，這下不但要一人搭車轉車，懷里還抱著小嬰兒，著涼咋辦？吃喝拉撒咋處理？尿布在哪里洗，如何晾干？可以這樣說，如今當媽的遇到這事，身邊沒有兩個陪同就去不了西安?？墒菍w粉葉來說都不是事兒。她到了西安，大夫說要做理療，一個星期做三次算一個療程，一共要三個療程，每做完一個療程還要回家休息一個月。

那就住下吧。趙粉葉給我講述這一段故事的時候神情輕松自在，說是前后在西安待了三個星期，利用間歇把西安的景點差不多都逛了一遍。住著四毛錢一晚的旅店，抱著孩子，她往南游到烈士陵園，東到大雁塔，北到解放路、鐘鼓樓。心小的人把抱娃到西安看病當作負擔，瀟灑的人卻把這當作看病兼旅游。趙粉葉是一個瀟灑的人，當然也是負責任的人。4個月后，治療結束，孩子痊愈，至今連個疤都沒有留下。

頭兩個療程許漢民完全不知道，做第三個療程時得到了消息，趕緊到西安陪了妻子一天，第三天還是要回煤礦上班。與妻子分別的19年間，他的夢想就是能分身回家鄉(xiāng)，幫妻子多干些農活，減輕她的負擔。所以他攏共只回藍田過了兩三個春節(jié)，其余的年假都有意安排在夏收季節(jié)。一回到家，看到妻子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而感動不已，他的報答，就是一人當兩人用，盡量干更多的活路。尤其是1982年分田到戶之后，他幾乎一個人完成夏收夏種所有活路。每次探家都要給岳父家買禮品送紅包，抽出時間給岳父家?guī)兔?。值得一提的是，岳父母、小舅子病重期間、病故后辦喪事期間，許漢民這個女婿都挑了所需費用的大頭——岳父母養(yǎng)育出趙粉葉這么好的女兒，我報的就是這個恩。

這就叫心心相印，這就叫涌泉相報。更值得一提的是，許漢民父親手術10年后病逝辦喪事，加上妹妹出嫁辦喜事、弟弟病逝辦喪事，趙粉葉都竭盡全力予以主持或輔助。兩心若是在一搭，又豈論娘家婆家。

三

人到中年，夫妻分居兩地的日子終于結束了。1985年，礦上為趙粉葉和四個子女辦理了農轉非手續(xù)，但是沒有房子，所以直到1988年，全家才在王家河團聚了。

趙粉葉在王家河煤礦后勤服務系統(tǒng)干了一年臨時工后，好消息傳來，王家河要新開集市，政府號召會做生意的人報名參加，為集市開個好頭。夫妻倆一商量，躍躍欲試。小兒子當年考上延安大學醫(yī)學院，每年的學費超出了兩人的收入，到集市做生意，不正是個掙錢的機會？

決定賣小吃，涼皮、胡辣湯、涼粉之類。趙粉葉心靈手巧敢攬事兒，這便是做生意的法寶。琢磨工藝、采購食材中的千難萬難這里就不說了，只說雖然小生意一天只能賺十來塊錢，但兩人一干就是5年，直到小兒子畢業(yè)在戶縣一醫(yī)院上班。5年里，兩人每天6點起床，在家里小鍋灶上蒸涼皮熬胡辣湯，八點前用車子拉到集市攤位。趙粉葉負責經營，許漢民回單位上班，生意工作兩不誤。當時他已經在礦行政科工作，工資卻從四級降到三級半。

轉眼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煤礦經營困難，許漢民下崗了。到2006年，他擔任王家河礦退休職工黨支部書記，干得咋樣，黨支部辦公室墻上的五個獎狀很說明問題，在此不贅述。

近15年來，許漢民的工作重點是為病故工友操辦喪事禮儀。王家河煤礦退休職工1000多人，每年病故人數(shù)不是個小數(shù)字。他拿出筆記本給我看，光是2000年，去世職工33人，2021年四月底之前為17人（包括過三年的）。許漢民是支書，主持喪事是他分內的事。作為工友，操辦喪事是他對故人的追思。

他的工作程序是，獲悉某工友病故消息后，及時趕到喪屬家，先送上200元禮金，后指揮布置靈堂、采買必須用品，當晚為病故工友寫悼詞。舉行告別儀式當天，他是主持人，總指揮。喪禮過后，如果子女家屬為遺產分割有矛盾，他又是調解員，幾乎每次都能圓滿解決。這家事辦妥了，可能下一家的事又來了。

有人可能就看不懂了，許漢民全心全意為工友操辦喪事，而且親自承擔了幾乎全部禮儀，喪屬應該給他報酬才是，為何他卻要送給喪屬禮金？對，他是好人，可是他老婆能沒有意見？

說實話我也看不懂?？床欢?，因為我們都是死板思維，把報酬看得重，把職責、情感看得輕?？梢院敛豢鋸埖卣f，許漢民趙粉葉兩口和我們不是一般見識的人，他們重情重義卻把金錢看得很淡。啥叫高風亮節(jié)？啥叫夫妻同心其利斷金？如今應該有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