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也

“嘰兒，嘰兒，嘰兒……”

一陣稚聲稚氣的雞叫聲從屋后傳來，春意頓時濃了幾分，徘徊不去的倒春寒也被小雞啄跑了。

農(nóng)歷二月，大公雞春心蕩漾，盡情寵幸自己的妻妾不說，見到別人家的母雞也要追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非禮了再說。這導(dǎo)致了蛋生雞、雞生蛋的“生生不息”，引出了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尋根”命題。

母親在世的時候，從不在這么深奧的命題上費(fèi)腦筋。二月二前后，她去有公雞的人家討換來種蛋——當(dāng)然是個兒大鮮亮千挑萬選的，攤在炕頭厚厚的褥子上，蓋上被子，孵化她的“希望工程”。開始幾天炕的溫度要稍高一些，隔上三四個小時，把邊上的雞蛋拾到中間，輕輕地滾一滾，讓它們變換姿勢受熱均勻。每天灶口里做幾頓飯燒多少火，母親都有數(shù)，偶爾燒多了，得趕緊把被褥拖到炕梢去。母親從被窩里掏出雞蛋，放在眼皮上試試，不涼不熱剛剛好。眼睛是天然的溫度計！涼了在灶口里添把火，熱了趕緊把被子掀開，涼涼再蓋上。

第七天晚上，母親把小油燈端來，右手舉著蛋對準(zhǔn)燈光，左手在蛋上方手搭涼棚，攏住一片陰影，右手輕輕轉(zhuǎn)動雞蛋，就可以看到開始發(fā)育的小雞的眼睛和蛋液里淡淡的血絲。這是最早最直觀的生命啟蒙，在不知B超為何物的時代，我通過煤油燈昏暗的燈光，見證了一只雞從無到有的神奇過程。幾晚上照下來，母親篩選出沒受精的石蛋，會煮幾個給我們吃，剩下的拿到集上去賣。她每天干活兒再忙，也要滾雞蛋，夜里起來好幾次，說這樣小雞才會發(fā)育得好。

半個月后，雞蛋里的小雞開始長毛了，要控制燒火，雞蛋間彼此拉開距離，母親會折來麻稈頂起被子，免得傷熱，滾動也要更勤一些，炕溫乎就可以了。到十八九天，蛋殼里的小雞已經(jīng)會動了，母親將面籮倒扣在炕上，將雞蛋放上去，戴上眼鏡耐心觀察，看它是否微微晃動，把停止發(fā)育的半仁兒雞蛋挑出來。這樣的雞蛋不好賣，只能自家炒來吃。它們很有營養(yǎng)，類似于現(xiàn)在的活珠子，不同的是它們已自然停止發(fā)育，而活珠子則是特意把雞蛋孵到十三天，專供活蒸了吃。人類的殘忍已經(jīng)不滿足于吃原生的雞蛋，每當(dāng)我經(jīng)過叫賣活珠子的小販，總是趕緊躲開。

二十天上，雞蛋晃動得更加明顯了，晚上對著燈光照照，會看見蛋殼里的小雞呼打翅膀。母親照得高興，難得允許我在她身邊湊熱鬧。她把我打發(fā)給父親，摟著二姐和半邊炕上的雞蛋睡覺，和我之間永遠(yuǎn)隔著一鋪炕的距離。此刻，她的笑容溫暖明亮，像追光燈一樣打在我心底的苔蘚上。

到了二十一天，在炕上會聽到隱隱約約的“嘰嘰”聲，那是即將出世的小雞吹響了沖鋒號。當(dāng)細(xì)微的“啪啪”聲傳來，掀開被子仔細(xì)查看雞蛋，會看到蛋殼中間出現(xiàn)了一個向外凸起的放射狀的裂痕，那是小雞打響了解放戰(zhàn)爭的第一槍。槍聲斷斷續(xù)續(xù)，靶痕呈一字排在蛋殼中間，像一條好看的冰裂紋腰帶。當(dāng)腰帶將近合圍，小雞用盡洪荒之力猛一使勁，只聽 “啪”的一聲，蛋殼一分為二，雞蛋“開花”了。小雞疲憊地趴在褥子上，身上濕漉漉的，等絨毛干透變得毛茸茸的，頭也抬起來了，才拾到盒子里。頭幾天，小雞身體里的蛋黃還沒有完全吸收，被涼著肚子很難成活，盒子必須放在炕上。母親會把小米蒸熟，捻散了喂它們，三天之后加生菜末，一周之后就可以吃玉米面餅子末和生菜末，陽光晴好的日子，就可以歡實(shí)地“嘰兒，嘰兒”地叫著，在院子里撒歡兒了。

我們管抱窩的老母雞叫老抱兒。母親既是老抱兒又是接生婆，每年春天都要把一群群小雞接到這個世上來。當(dāng)然，不是每一顆受精卵都這樣幸運(yùn)，胚胎發(fā)育停滯、破殼時體力不支功虧一簣、蛋黃吸收不盡出不了殼……生命的誕生，水到渠成又險象環(huán)生。

看小雞出殼那么辛苦，我真想幫它們一把。母親說每只小雞都要靠自己的體能出世，勉強(qiáng)剝出來也活不長久，只能順其自然。因此，每一批雞蛋都會有一些小生命闖關(guān)失敗。母親說她這輩子沒做過虧心事，就是對不住夭折的小雞。那時我小，聽不出她話里的無奈和悲涼，反倒對年年春天如約而至的造雞運(yùn)動充滿期待。春天正是小孩長個兒的時候，我們寡淡的腸胃太渴望造雞運(yùn)動的副產(chǎn)品了。都說爹矬矬一個，娘矬一笸籮。母親身高不足一米六，我們兄妹卻如雨后春筍般長高，都是得益于半仁兒蛋和毛蛋的恩賜。

母親孵出來的小雞，弱小的留著自己養(yǎng)，個兒大的賣給街坊和三里五村的鄉(xiāng)親。春困秋乏，她從來不睡午覺，趁人們歇晌在家，去走街串巷賣小雞。她年年孵，年年賣，女人們都知道她的小雞好養(yǎng)，一聽到她吆喝就圍上來，兩盒子小雞一中午就賣完了。

母親說，在六畜當(dāng)中，雞的壽命最短，公雞不留種六個月就會被殺掉，母雞也只能活兩三年，不下蛋就會成為盤中餐，所以要好好對待它們。她養(yǎng)小雞比養(yǎng)孩子上心，白天放它們在院子里撒歡找蟲子吃，晚上就抓進(jìn)盒子里放在炕頭上，一夜起來好幾次，掌著燈不厭其煩地喂食喂水，冷了就給它們蓋上夾襖。我家的春之聲，嘰嘰復(fù)嘰嘰，蕩漾在暖洋洋臭烘烘的氣味里。

我喜歡小雞崽，卻討厭成年雞。母親偏偏將它們寵得沒邊沒沿的，滿院子跑不說，還可以登堂入室，我們在院子里吃飯，雞就在腿邊轉(zhuǎn)悠。我最小，母親人盡其才，強(qiáng)封我當(dāng)了好多年鏟屎官。滿院子雞屎鴨糞防不勝防，前腳剛剛鏟干凈，不一會兒又星羅棋布，剛弄清爽的草垛根兒又被刨得滿地碎草，我真是煩透了它們，連十二屬相里的雞都煩。

母親不理會我，只管把雞寵到天上去，與對我的不聞不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的每只雞都有獨(dú)一無二的名字，花麗斑、猴兒頭、大花袍、蘆花雞、黑領(lǐng)子、鼓鼓頭、雙冠子……每天起床，母親都要先喂雞。下地干活兒回來，她簍子里除了野菜，還有成串的螞蚱、蛹子和豆蟲，都是給雞打牙祭的。

雞在我家的地位至高無上。每只初來乍到的貓崽和狗崽，都要接受母親嚴(yán)厲的訓(xùn)誡。她會捉來一只小雞崽放在面前，誰要是敢看一眼或者嗅一嗅，木棍立刻會狠狠地敲到頭上，直到送到嘴邊都不敢再看為止。

雞一大早出門去，走東家串西家隨地大便，很少有人嫌棄，因?yàn)榧壹叶拣B(yǎng)雞，誰也不能保證自家的雞不到別人家吃食拉屎，不到別人的園子里吃菜，不到別人家草垛里下蛋。有的雞甚至?xí)淮中牡泥従雨P(guān)進(jìn)自家雞窩，第二天隨著浩浩蕩蕩的覓食大軍出門，晚上才回到主人家。打狗看主面，雞也一樣，包容別人家的雞，就是為自家的雞留退路。散養(yǎng)的雞，滿村滿坡跑，草垛根兒、矮墻下、溝渠邊，有的是蟲子;收過的莊稼地里，落下的糧食雞都吃不完。

母親養(yǎng)的是挑剩下的病弱雞崽，卻比鄰舍家的雞長得快，早早就開腚（下蛋）了。下處女蛋的母雞，會紅著臉 “咯咯噠，咯咯噠”地向母親邀寵。脾氣暴躁的母親，對勤勞多產(chǎn)的母雞從不吝嗇贊賞，一邊抓把麥粒犒勞它們，嘴里還親切慰問著：“蘆花兒，連著三天下蛋，真是好羔羔啊！”好羔羔就是好孩子，專門用來表示對小孩子的夸獎寵溺。每當(dāng)這時，我就會在心里深深地翻一個白眼，恨不得變成一只不知道煩惱的雞。

母親忙得腳不點(diǎn)地，自然不會讓我閑著，看小雞就成了做不完的作業(yè)?！靶⌒∽觾?，坐門墩兒，咿咿呀呀哼小曲兒;母親東莊去趕集，讓我在家看小雞兒……”兒歌里唱得輕松，現(xiàn)實(shí)中百無聊賴。我迷看書，翻哥姐的舊課本、糊墻的舊報紙、年畫、稀爛的小畫冊……哪里會不錯眼珠地盯著小雞呢。雞不像鵝，只要有青草，只顧低頭吃，哪里都不去。雞好奇心重，野，哪里都想去，啥都想叨兩口，刨一刨。

我家屋后，高大的刺槐樹下長著大片棉槐，掩映著好幾座墳，陰森森的，我平時經(jīng)過那里，總是頭皮發(fā)麻，小跑著回家。小雞趁我看書入迷，從我眼皮底下溜出院子。待我回過神來去趕，它們就在棉槐條子間躲迷藏，圍著墳堆跟我轉(zhuǎn)圈，氣得我頭上冒火苗。有一次，一只小雞嚇蒙了，東一頭西一頭沒頭蒼蠅般亂撞，怎么趕都不肯回家。我氣急敗壞，折下一根棉槐條子趕，一不小心把它給打死了。我嚇壞了，不敢跟母親交差，就隨地挖坑把它埋了，還愧疚地給它堆了一座小小的墳。母親問起，我硬著頭皮說不知道。

母親滿村子喚小雞，“雞——雞雞雞——，雞——雞雞雞——”，嘹亮的喚雞聲遠(yuǎn)了又近，近了又遠(yuǎn)，我又怕又愧悔恨不已。那時候村里有黃鼠狼，母親遍尋無著，就歸到黃鼠狼頭上，我才僥幸躲過了一頓打。

母親愛雞，但對不能下蛋的雞，一樣會殺掉待客，自己卻一口都不吃。殺之前，她嘴里會念念有詞：“雞兒雞兒你別怪，你是人間一道菜?！睂γ\(yùn)，母親看得透徹，說莊戶人一輩子土里刨食，和雞沒什么兩樣，人有人的坎坷，雞有雞的宿命。一輩一輩的人，就像一茬一茬的雞，生死全在老天爺手里。

搬回故鄉(xiāng)后，為了給年幼的女兒增加營養(yǎng)，我也養(yǎng)過多年雞。村里的地賣掉大半，糧食不多，養(yǎng)雞的人少，沒人敢散養(yǎng)了。世風(fēng)遠(yuǎn)不如從前，我不敢散養(yǎng)，怕出去拉屎闖禍討人嫌，也怕成了別人的下酒菜。在籠子里養(yǎng)雞，空間太逼仄，小雞崽經(jīng)?；ハ啻蚣埽兜妙^破血流。

雞是很有性格的。有一年春天，一只老母雞抱窩了。對付這樣的雞，母親通常會捆上它，倒過來吊在樹上，讓它冷靜冷靜。我沒忍心這樣做，隨它去，沒承想它太貪心了，霸占著下蛋的窩不說，還不斷地占有同伴的蛋。一只母雞身下能孵多少只雞蛋是有數(shù)的，多了就會孵壞。為了不影響別的雞下蛋，我找來一個棉槐大簍子，里面鋪上麥秧，簍子把兒上還蒙上雨衣，為它專門做了一個漂亮的產(chǎn)房。我給它把雞蛋拾過去，誰知它根本不領(lǐng)情。把它捉進(jìn)去，它就在里面亂飛亂撞，把雞蛋蹬碎了好幾個。我看見碎了的雞蛋，蛋殼的內(nèi)壁長滿了紅紅的血絲，小雞的眼睛都發(fā)育好了，不由得心疼不已，只好又把它放回原處。

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雞蛋打碎的打碎受涼的受涼，只孵出來兩只小雞。老母雞自己，毛褪了一地，剩下的毛戧戧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它卻渾然不覺，每天領(lǐng)著兩只雞寶寶捉蟲子，很幸福的樣子。要是貓咪走過來，母雞就會張開翅膀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把小雞護(hù)住，并發(fā)出“咯咯”的警告，令貓咪望而卻步。

養(yǎng)雞曾經(jīng)是母親的副業(yè)，也是我打工生活的補(bǔ)充。我像母親一樣，盡心盡力地伺候它們。母親常用衣襟兜著雞蛋，去鄉(xiāng)親們家里答謝人情，我也習(xí)慣用積攢的土雞蛋回報親友的關(guān)愛。時光倒流，把我和母親的身影重疊到一起。

農(nóng)歷三月十七母親燒六七。按鄉(xiāng)俗這叫犯天七，意味著母親生前有罪，做女兒的要提前一天去母親墳頭插旗，讓母親有所護(hù)佑。

母親一輩子吃苦受窮，九十六歲壽終正寢，這一生有罪嗎？到底有多大的罪？她處事果斷，是個比男人都要強(qiáng)悍的女人。她會罵人，會尋死覓活撒潑打滾，從來沒怕過誰。

要說母親有罪，就是她殺過雞，孵小雞的時候夭折過太多的小雞。可是她也救過無數(shù)雞的命啊。雞走東家串西家，哪家菜園子都去，只要有吃的，轟都轟不走，賺了個記吃不記打的名聲。大度的人把雞轟走，在雞主人面前說兩句就算了;陰狠的人會把麥粒拌上老鼠藥，一聲不響撒到菜園里，這叫下“損”。雞吃了“損”就會中毒而死。母親拿出從姥娘那里學(xué)來的手藝，給誤吃毒藥的雞動手術(shù)。

母親抓住吃了“損”的雞，把它嗉子部位的毛三下五除二撕掉一些，拿過剪刀“咔嚓”一聲剪開道口子，把有毒的糧食從嗉子里掏出來，再用針線給它縫上，一松手雞撲棱一聲逃開，該干嗎干嗎去，過幾天傷口愈合，又照常打鳴下蛋了。每當(dāng)村里誰家的雞吃了“損”，女人們就愁眉苦臉地抱著雞來找母親。母親不管在干什么，來者不拒，立馬操刀，不知救下多少雞的性命，挽救了多少家瀕臨倒閉的雞屁股銀行。

我家門口有一個大水溝，有年夏天下大雨，溝里的水都快滿槽了。西鄰家的小男孩在溝邊玩耍，不小心掉了進(jìn)去。母親正好看見，不顧一切地跳進(jìn)溝里，把他撈上來，自己差一點(diǎn)淹死，因?yàn)樗静粫∷?。孩子的媽媽千恩萬謝，母親卻從沒以恩人自居。鄉(xiāng)親們都說母親刀子嘴豆腐心。母親嫁給一貧如洗的父親，生了八個兒女，從來沒坐過一個月子。她養(yǎng)了一輩子雞，卻從不吃雞肉，也不愛吃雞蛋。她就像一只下力的老母雞，為養(yǎng)活一窩兒女，拼命地土里刨食，操勞一生。

我沒殺過雞，但有不少雞因?yàn)槲覇拭?。進(jìn)入天命之年，我的心豁然開朗，時時回憶起那些執(zhí)拗倔強(qiáng)努力活著的雞，為自己的罪過懺悔不已，從此不管生活多艱難，也決不養(yǎng)雞。

愿大地上從此沒有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