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飛盈

內(nèi)容摘要：曹雪芹在他的鴻篇巨制《紅樓夢》中書寫了眾多女性的悲劇命運，而紅樓二尤則是組成這部大悲劇的一個小悲劇。曹翁對分寫“二尤”思想性格的對壘，總寫“二尤”短暫且悲慘的人生，向封建禮教社會發(fā)出強有力的控訴，而曹翁將時代的悲劇融入到個體當(dāng)中，則更加凸顯出其內(nèi)在深刻的悲劇性。

關(guān)鍵詞：《紅樓夢》 尤氏姐妹 悲劇

尤氏姐妹在《紅樓夢》中并不是主要人物，但是她倆的悲劇命運同樣能引起人們的同情與憐憫。她們不是賈府的正規(guī)主子，亦不是奴婢丫頭。她們的出現(xiàn)彌補了書中除貴族子女和底層人民之外的空白，具有一定的典型性與代表性。[1]作者曹雪芹以她倆姐妹為鏡頭，將榮寧二府的骯臟卑鄙與淫亂不堪一覽無遺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她們以應(yīng)如花一般綻放的生命為代價，深刻控訴了封建社會對女性的歧視與殘害。

一.尤氏姐妹入賈府

尤氏姐妹入賈府并不像黛玉喪母投奔外祖母，也不像寶釵入京備選皇妃，更不像湘云貪樂隨意進(jìn)入大觀園，這些人都與賈家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捎仁辖忝脛t不同，雖說她們是賈珍的姨娘，但是她倆與寧府的當(dāng)家奶奶尤氏并不是血親姐妹，只是因尤老娘嫁的第一任丈夫死了之后，她帶著兩個遺孤改嫁給尤氏的父親，并改姓為尤，尤二姐、尤三姐與尤氏就成了異父異母的姐妹。后來因為尤氏父親離世，尤老娘一家的生活過得艱難起來。而因在賈敬道館升天，賈珍、賈蓉等人前往道觀處理賈敬的后事，寧國府一時之間無人照看時，尤氏不得不接尤老娘以及她的兩個妹妹來到賈府一同居住，一則可以幫助照看著這偌大的寧國府，二則方便照顧尤老娘及兩個妹妹。表面上尤氏姐妹是幫忙照看偌大的府邸，實際則如同寄食。而處于這樣的環(huán)境之下，尤氏姐妹倆勢必遭到賈珍之流的淫威與玩弄，姐妹倆在不知不覺之中被迫卷入了賈府深不見底的漩渦之中，并在賈府黑暗勢力的蹂躪與踐踏之下結(jié)束了短暫的生命。

二.溫婉善良的尤二姐

在尤二姐跌宕起伏的一生當(dāng)中，她的人生經(jīng)歷可分為三個階段，而在這三個階段中命運的魔爪似乎從未輕易饒過她。

第一個階段是在嫁給賈璉之前，尤二姐的父親亡故，母親改嫁尤家。在這一階段中，她時常遭到賈珍、賈蓉父子的調(diào)戲撥弄，甚至凌侮。倫理教化對賈珍父子起不到約束作用，只要能滿足自己的欲望，即使把整個寧國府翻個底朝天，他們也在所不惜，而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尤二姐只能被迫長期與賈珍父子保持曖昧不清的關(guān)系。

第二個階段是嫁給賈璉之后。尤二姐嫁為人婦，深知自己一生品行既虧，再加上賈璉對她的關(guān)心呵護反而使她一改品行，關(guān)門閉戶做一個溫柔賢惠的妻子。并且與賈璉過了一段看似幸福美滿的婚姻生活，但是二姐卻忘了自己是在賈璉身戴國孝與家孝二重孝之時偷娶的，并且自己原是許了皇糧張家兒子張華為妻，后因張華家道中落，尤老娘又改嫁尤家，“這尤張兩家十?dāng)?shù)年音信不通”[2]斷了來往。而這一樁樁一件件都為二姐悲劇的婚姻埋下一顆顆定時炸彈，而王熙鳳則是點燃導(dǎo)火索的幕后兇手。

第三個階段是王熙鳳將二姐“騙入”大觀園之后。當(dāng)二姐還沉浸在幸福的婚姻當(dāng)中，卻不知正房奶奶王熙鳳已全部知曉她與賈璉的荒唐之事。當(dāng)王熙鳳將她騙入大觀園時，她卻不知自己已然成為了權(quán)力斗爭的犧牲品。她懷著僥幸的心理與王熙鳳一同進(jìn)入大觀園，本以為可以與鳳姐和和睦睦、共侍一夫，沒想到竟是處處刁難，百般折磨。而當(dāng)腹中已成形的男胎被打下來時，她立足于賈府的最后救命稻草也隨之折斷，萬念俱寂，心如死灰，吞金自殺。

尤二姐作為一個溫柔賢淑，善解人意的女子，理應(yīng)同夫君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但最后卻落個吞金自殺的下場。不得不說她的死是凄涼的，是不公的。而造成她死亡的原因又是多重的。

一是她自身的性格原因，細(xì)讀文本可以得知二姐從小的生活環(huán)境雖然不似“鮮花錦盛，烈火烹油”的賈府，但至少是衣食無憂，嬌生慣養(yǎng)的，因此養(yǎng)成了嬌弱無能，善良可欺的性格。而容易輕信他人是她性格的最大弱點，單純的她不知道賈府的生存環(huán)境有多復(fù)雜，她也猜透不了王熙鳳等人的心思，只能乖乖做一頭待宰的羔羊任人擺布。她善于自欺欺人，甘心沉淪在賈府黑暗勢力編織的謊言當(dāng)中。不管是對賈珍父子，還是賈璉夫婦，她都愿意相信。她不聽取尤氏、興兒等人的意見，一心想尋找個如意丈夫，安穩(wěn)的家。她被自己的愛慕虛榮所蒙蔽雙眼，一心想飛上高枝，用世俗的眼光看待這似乎完美的一切，但她不知社會險惡，人心叵測，輕信他人，最終招致禍端。

二是王熙鳳、秋桐等人的嫉妒心以及賈璉的懦弱無能。尤二姐怎樣也想象不到王熙鳳的手段，先是把自己騙入大觀園，而后又挑撥秋桐栽贓陷害。前后的對比著實讓二姐寒了心，況且在自己孤身一人又懷有身孕的時候，賈璉并沒有及時關(guān)心，到最后腹中的胎兒被打下來，賈璉也無能為力。種種事情交織，讓她徹頭徹尾地明白賈府是個吃人不見血深不可測的深淵。既然在賈府看不見生的希望，只能一死了之，結(jié)束這荒誕的人生。

三是受封建主義社會文化的影響。[3]她一生所要追尋的是個如意郎君，能保證自己一生的榮華富貴。在當(dāng)時的封建主義時期，母憑子貴的情況層出不窮，她心想如果自己能為賈璉生個一兒半女，那也能靠著兒女在賈府中生存下來，但事實卻是行不通的。在“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以及嫡長子享有財產(chǎn)繼承權(quán)的封建制度之下，她的存在是對沒有子嗣的王熙鳳的最大威脅，因此王熙鳳絕不能容忍她與自己進(jìn)行權(quán)力的爭奪，勢必將她除之而后快，這正是造成尤二姐悲劇命運的深刻根源。小說在第六十九回中有幾句二姐和三姐的對話：“你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喪倫敗行，故有此報。”“妹妹，我一生平行既虧?！盵2]從這些方面不難看出，尤二姐內(nèi)心自始至終都是愧疚的，她覺得自己一生品行不端，所以在秋桐污言穢語亂罵之時，她也只能忍痛落淚，不敢吱聲?？墒窃诋?dāng)時的社會文化背景下，女子同男子訂婚而后退婚，和男子勾肩搭背就是所謂的“淫”。可明明二姐是被蹂躪淫辱之人，“淫”的罪名卻要由她來背負(fù)，原因竟是因為長得標(biāo)致。而在以男權(quán)作為核心統(tǒng)治地位的時代中，在女人作為男人的附庸品的社會關(guān)系里，女性地位低下，這種思想不僅扼殺了人性，而且扭曲了人民的思想，從而使得尤二姐這樣無力反抗以及消極接受最終導(dǎo)致悲劇命運的發(fā)生。

尤二姐的死是悲涼的，她不屬于賈史王薛四大家族，她僅僅代表了一個普通的平民女子，被迫卷進(jìn)了黑暗的斗爭之中，成為權(quán)利游戲的犧牲品。賈璉作為一個真正愛過她的人，盡管能給她一時的榮華，卻不能確保她一生的平安。她的愛情得不到映證，她的理想得不到實現(xiàn)，她只能被命運安排，所以最后她選擇主導(dǎo)自己的命運，成為了一個令人惋惜的亡魂。封建統(tǒng)治中婦女地位極其低下，她們得不到應(yīng)有的尊嚴(yán)，生命可以被無情地踐踏，人格與貞潔被權(quán)貴所戲弄。尤二姐的死已經(jīng)不再是個人的命運悲劇，她的悲劇深刻地統(tǒng)攝了中國封建社會平民女子的悲劇命運。

三.剛烈清醒的尤三姐

尤三姐性格潑辣，忠貞剛烈，敢于奮起反抗權(quán)貴，勇敢追求自己的真愛。對于賈府這個爛泥塘，她看得比誰都清楚，但她無法自己掌控命運，所以對于賈珍之流的示好只能半推半就。不過她在努力生存的道路上也懂得自尊自愛，絕不會一味順從賈珍之輩。當(dāng)賈璉偷娶二姐后，她的反抗?jié)u顯并且強烈。在第六十五回尤三姐被賈珍、賈璉調(diào)情撩撥之下：“三姐站在炕上，指著賈璉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馬吊嘴的，清水下雜面，你吃我看見”“你們哥兩拿著我們姐兒兩個全當(dāng)粉頭來取樂，你們就打錯了算盤。”[2]她挑戰(zhàn)權(quán)貴，不懼威脅，積極與權(quán)貴作斗爭。以“淫”作為反抗的武器，在調(diào)笑取樂間蘊含著無盡的痛苦。對于賈珍之流的卑劣行徑她能一語道破，也能抓住他們的把柄。所以她越是表現(xiàn)得囂張跋扈，賈珍等人就越懼怕她，眼看嘴邊的肥肉吃不到，賈璉之輩只好將她聘嫁他人。

叛逆的三姐要的婚姻卻與傳統(tǒng)的三書六禮，媒妁之言不同，她要嫁的男子必是自己真心喜歡。在小說第六十五回尤三姐表明了自己對婚姻的態(tài)度：“若憑你們揀擇，雖是富比石崇，才過子建，貌比潘安，我心里進(jìn)不去，也白過一世?！盵2]她敢于向封建禮教宣言，追求自主婚姻。她不攀附權(quán)勢，不愛慕金錢，她想要的是有愛情為保障的婚姻。在第六十五回賈璉猜測她心中的人是寶玉，她便啐了一口，道：“我們有姐妹十個，也嫁給你弟兄十個不成。難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沒了好男子了不成?！盵2]她沒有向封建勢力所妥協(xié)，一次又一次地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她向賈璉二姐等人表明自己心系之人乃五年前只有一面之緣的柳生湘蓮，而在柳湘蓮應(yīng)婚又悔婚時，她知道柳湘蓮是“嫌棄自己是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盵2]于是將雌鋒往項上一橫，引劍喋血，癡情女終歸地府。

在三姐坎坷的命運中，對于賈珍之流的淫辱被迫無奈妥協(xié)。在尤二姐嫁與賈璉之后，她徹底看清賈府的骯臟渾濁，勇敢奮起反抗，她既表明心系湘蓮，所以一改淫奔女的形象，操持品性，從不逾矩?？上嫔徎诨?，她愛情的理想被無情搗碎，既然自己的操守與品性不被認(rèn)同，那么只有以死明志，以死捍衛(wèi)尊嚴(yán)。尤三姐的死是無辜的，是被迫的，但同時也是必然的。

一是她對愛情的過度理想化。她敢挑戰(zhàn)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婚姻制度，必是自己歡喜的才嫁，不然就算是家財萬貫，富甲一方她也瞧不上眼。她要嫁的是俠肝義膽，性情豪爽的柳湘蓮，即使他身無長物，三姐也滿心歡喜?？墒撬c柳湘蓮僅有一面之緣，對他完全不了解，憑借自己遐想，就認(rèn)定柳湘蓮為自己終身的丈夫。自己的草率行事，固執(zhí)莽撞，就白白斷送自己年輕的生命。她誓死也要捍衛(wèi)自己的人格尊嚴(yán)，絕容不得別人踐踏。可是在賈府這個污濁之地，自己的名聲早已被敗壞。她早已痛恨這個無情冷酷的地方，想沖破牢籠，尋找到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無奈愛情理想的支離破碎，她最后的希望也隨之破滅。生活處處打壓著她，不給她任何喘息的機會，最終以死明志，留下一縷芳魂慰藉這殘酷的世間。

二是地位低微，經(jīng)濟上嚴(yán)重依賴賈府勢力。[4]由于尤老爺離世，尤氏一家家計日益艱難起來，尤老娘、二姐、三姐三個老弱無法營生，只得時?？恐Z府的接濟，而迫于生存壓力這對尤物只能憑借美色在賈府寄食。因此，面對賈珍父子的騷擾糟踐只能默默忍受，而被迫背負(fù)“聚麀之誚”的臭名也不敢站起來反抗。

三是封建禮教的諸多力量一同將尤三姐置之死地。[3]封建時期兩性婚姻不平等，[5]主導(dǎo)權(quán)只掌握在男性手里，女性只能順從男性的決定。三姐雖有反抗，但她的反抗始終拗不過時代的浪潮，她敢主動挑起婚姻的選擇權(quán)，但是最終的決定權(quán)卻掌握在柳湘蓮手中，湘蓮說退婚就毅然退婚，全然不顧三姐內(nèi)心感受，把三姐視為可隨意挑選的玩物。三姐被迫參與賈珍等人的荒唐事中，卻背負(fù)“淫”的罪名。而湘蓮僅憑寶玉的戲言以及對三姐上趕著嫁與男子的心態(tài)猜想就認(rèn)定三姐是個不恥淫奔之徒，以所謂的“貞潔”觀念就輕易對一個女子做評判。但所謂的“貞潔觀”只不過是男子為了剝奪女性對情感的欲望，從而達(dá)到自己強占女性的目的，一生光明磊落行俠仗義的柳湘蓮尚且如此，更不用說社會上他人的態(tài)度了?！叭V五?！钡挠^念深深禁錮人的思想與靈魂，三姐主動反抗封建婚姻制度的行為得不到社會的認(rèn)可與接受，她超前的思想及智慧不被世人所理解，腐朽落后的社會觀念加速了三姐愛情的悲劇，從而使得三姐生命走向終結(jié)。而這才是尤三姐悲劇命運形成的最本質(zhì)因素。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通過撰寫二尤的悲劇來對以賈府為代表的封建貴族進(jìn)行深刻地痛斥。像尤二姐這樣心地善良卻躲不開魔鬼的利爪讓人可惜;而像尤三姐這樣剛烈清醒卻仍未逃脫悲劇的命運令人可敬。在封建社會生存下的平民女子有著無盡的悲哀，她們心中反抗社會不公的號角無法吹響，生命如同螻蟻，尊嚴(yán)被無情地踐踏。她們小心翼翼地活著，可一旦不小心觸碰到貴族利益后，那么她們悲慘的命運就可想而知了。她們的反抗起不到效果，無奈只能以死怒號，與這黑暗的社會做最后的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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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田毓.《紅樓夢》“二尤”悲劇中的封建因素新釋[J].漢字文化，2020（12）：54

基金項目：凱里學(xué)院2019年度規(guī)劃課題（學(xué)生課題）“論《紅樓夢》尤氏姐妹的悲慘命運”（X201905）.

（作者單位：凱里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