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來,兩個人是在好得像一個人的時候離的婚。他在派出所上班,她則在他們結(jié)婚四年后下崗了。就在下崗后的那10個月里,他們的感情達(dá)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他認(rèn)為是因為她的變化。以前他累得像條死狗回到家,還要和她抓鬮翻點子猜拳,誰運(yùn)氣不好腕力不足誰做飯。她很少陪他看足球賽,但踢起皮球來無師自通。結(jié)婚后她乳腺增生支氣管炎甲亢脾虛,什么麻煩得什么。和這些病一起得的是一大摞榮譽(yù)證書,什么難得得什么。這是她和她自己之間的仗,本來打得興興頭頭,不料廠子垮了。
一夜之間,她失去了兩個作戰(zhàn)對象。
她覺得主要是他的變化?;氐郊?,她只好和鍋碗瓢盆打仗了,本來和他還有得一拼,誰知他的脾氣突然好起來。他主動幫她干家務(wù)。再就是他打來的電話多了。他上班的時候她就睡覺,睡悶悶的覺,他在電話里啰里啰唆問她干了什么,正在干什么,等下干什么。這些問題有時要分好幾次問完,因為工作的性質(zhì),他剛剛還在辦公室,說不定一會兒就在哪個鄉(xiāng)了。他被案子牽到什么地方,電話線也就把她牽到什么地方。一個電話往往說不了幾句就掛了。得閑了他又打。她被那線牽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她把這種行為定義為“查崗”,他聽了倒很高興。問完翻來覆去的幾個問題,他常叫她出去散散心,別老窩在家。但要是家里沒人接電話,他又會往她所有的朋友處打電話,好像她會人間蒸發(fā),有一次甚至匪夷所思打到她原來廠子里。廠子已被夷為平地,一夜之間豎起了幾十棟待售的高樓。他聽著那邊嘟嘟的忙音,臉上的表情肯定很憨。她想起來就要發(fā)笑,心里暖洋洋。她不知道這溫暖究竟是原來一直存在著,還是冬天的冷給襯托出來的。
可是他們離婚了。
事情的起因是她終于忍受不了終日的睡覺,走出家門四處應(yīng)聘。他也知道她整天躺著很悶,他在晚上就很纏綿,似乎想調(diào)劑一下她對睡覺的反感。他給她帶來許多報紙,和她頭碰頭地尋找合適的單位。一天,她從報紙上看到她心儀的一個單位正在招聘,帶著資料就去了。當(dāng)晚,她心情很好,枕著他的胳膊給他講她的應(yīng)聘過程。那一夜的月光,有一點點恍惚,至今她不清楚他們?yōu)槭裁措x婚。或許她不該告訴他,那位經(jīng)理面試時對她很欣賞,應(yīng)聘結(jié)束還提出一起赴一個飯局。在她拒絕后,經(jīng)理開車把她送回了家。脖子下的胳膊不知什么時候抽了回去。他撐起上身仔細(xì)地看她,然后問她打算怎么辦。她被打量得莫名其妙,有一點點冷。她拔著他下巴的胡子茬說,你就這么不自信。
他拿下她的手,認(rèn)真地說,不是自信不自信的問題。
接著他請她動動腦子,那些稱贊不過是糖衣炮彈,請吃飯是第二步腐蝕,送她是為了摸清她的住址。一旦天天共事,他就會絞盡腦汁,遲早把她追到手。本來,那是個不錯的晚上,月亮很圓,很白,不用開燈就很有氣氛。因為首戰(zhàn)告捷,那是下崗10個月以來她心情最好的一天。現(xiàn)在,她有些掃興,不能忍受,他居然不認(rèn)為那些稱贊是對她的客觀評價。她氣憤地打斷他,你這么不相信我!她從床頭柜翻出她得的那些獎狀證書,攤了一床。她還指著他們身上的床罩說,這不是我評上工作積極分子那年得的嗎?
他質(zhì)問她,是我們的家重要,還是工作重要?
她說,沒有可比性。你的懷疑只是一種可能,結(jié)果沒有出現(xiàn)之前,危險和不危險各占一半。我為了那也許不存在的百分之五十的危險就該放棄一份理想的工作嗎?
他用一種陰郁的眼光看著她,然后說,我說不過你,反正,就是有百分之一的危險,我都不讓你去。這百分之一,就能毀了這個家。
他還說,萬一你被那樣怎么辦?
她嚷著,那離婚好了!
半個月后她接到了錄取通知。她花了一下午打腹稿。他平時有點小氣,對,從錢這個角度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嘛是她拿手的,最重要的是表明自己的忠貞不貳。她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弄得他有點摸不著頭腦,連額前那撮頭發(fā)也硬硬地翹得訝異。他早忘了那樁事,也許以為那事在自己的警示下無疾而終。一提起他就警惕起來。他從她懷里拔出腦袋,定定地看她。她沒想到他富貴不能淫溫柔不能屈。她氣得甩手跑出房間,哭得梨花帶雨。
一連幾天他們不說話。
幾天后,他守不住了。以前他會嬉皮笑臉,摟摟抱抱,甚至甩著一條絲巾翩翩起舞;要么就買花,低調(diào)認(rèn)錯加灼熱表白。這幾樣他屢試不爽。這次他求和的態(tài)度不比往日。他打定主意要說服她,于是照搬了他們所長開會時的作態(tài),正氣凜然,長篇大論,不容打斷。從此,在飯桌上、馬桶邊、床頭,他隨時擺出長談的架勢,從任何一樣?xùn)|西或一句話切入主題,迅速鋪開陣地。從一個角上發(fā)動進(jìn)攻,慢慢覆蓋全局。他顧自講,她幾次插話不進(jìn),干脆剪起手指甲,雪白的月牙彈射到他臉上去。后來她只好跑到門外去。跑了幾次,都被他氣急敗壞追回來,回到家他更是唾沫如滔滔江水,就算她用棉被包住了腦袋,濤聲依舊。
她旁敲側(cè)擊過身邊女伴對此事的反應(yīng),幾乎所有人都認(rèn)為應(yīng)該堅持自己的決定,否決或者慢慢打消丈夫的想法。而她缺乏的正是應(yīng)對他“以愛的名義實施的強(qiáng)盜行徑”的方法。這是她最要好的女友苗苗給他下的定義,苗苗甚至建議她搬到自己家小住上一段日子,先把工作干上,等他來接時生米煮成熟飯,加上小別在他心頭滋生的思念,不怕他不屈服。
開始她認(rèn)為這不失為一個好點子,苗苗都幫她把衣服揀好了,臨到出門,她又退縮了。一想到他那種定定的眼神,因為她的消極抵抗,而在他眼底攀長出的絕望的紅血絲,她推翻了自己的決定。她說,他回家看不到我,是會著急的。他一著急,腦子就亂,辦案的時候怎能亂腦子呢。再說,他準(zhǔn)會找到這里來,到時候還不是鬧得你這兒雞犬不寧。苗苗嘖嘖嘖地撇嘴說,看不得你這樣,夫妻那回事誰不知道,一仗決勝負(fù)。她說,奇怪,我為什么要跟他打仗啊。苗苗說,是啊,你們自己人嘛,是我在挑撥離間,行不行?平時在我們面前酷得不行,一到他那里,三下兩下就被擺平了。她說,你不了解他,他會和我離婚的。苗苗說,他愛你,就不會!
她還是放棄了那個工作。雖然在苗苗她們面前有些抬不起頭來,畢竟日子是自己在過。有時也承認(rèn)苗苗的話有道理,但她還是不想跟他打什么仗。自從下崗之后,她的斗志就沒有那么旺盛了。她從中領(lǐng)悟到,最好的武器不是鋒利的刀劍,是愛。她早在他面前敗了,輸?shù)眯母是樵浮K谑≈畜w驗到一種癢絲絲的、類似于初戀時的感覺。由這甜蜜蔓延開去,是無邊無際的恐懼。他使她恐懼,她能嗅到愛到盡頭的危險氣息。從他那個“百分之一”理論里,她同樣看到了恐懼。愛里調(diào)進(jìn)了恐懼,兩個作戰(zhàn)了多年的人掉進(jìn)了軟弱而漂浮的狀態(tài)中。雖然在廠里那么多年,她不曾意識到,但這是千真萬確的,她對他的依戀程度是她自己無法估計的,甚至她在廠里的雄心勃勃完全可能是因為他——為了引起他的注意。就像她的病曾引起他的愛憐,她認(rèn)為還該用一點點敬意來中和那愛憐,這樣她在他心中的形象才酸堿適度,才不致扁平失血。
她去別的單位應(yīng)聘,一連試了幾個都沒后話。每當(dāng)她拖著身子回到家,有時會抱怨:“如果去了那個單位,就不用這么東跑西跑了?!彼袝r會早早回家,做好飯菜端到她手里。他的菜越燒越好吃了,即使是一塊豆腐,他也能做得有滋有味。以前他不喜歡做飯,即使她加班到很晚,也要等她回來炒菜。吃著他做的飯菜,她感到一種茫然的幸福。吃飯的時候她偶爾也說:“如果去了那個單位,我們就不用這么節(jié)省了?!鳖愃频脑捤S口說過三兩次,惋惜,自嘲,最后那次是玩笑的口氣。原話依稀是“如果那里再招聘,我說不定還應(yīng)聘不上了”。他突然爆發(fā)了,你能不能閉嘴!
當(dāng)時他在洗碗,碗在水槽里乒哩乓啷一陣響,像一座塔的倒塌。他呼拉一把扯下圍裙,粗聲說他不能幫她找到工作,他沒有辦法,他只是一個小小公務(wù)員。他阻止她跳進(jìn)那個男人的陷阱,她卻這么后悔,一再抱怨,還想再去應(yīng)聘。這是對他的莫大侮辱和傷害,簡直讓他心灰意冷。難道她希望委身于人?她驚呆了。她流淚,憤怒地回應(yīng),我必須放棄這機(jī)會來證明愛你嗎?我只有犧牲我喜歡的事情才算愛你?你這樣疑神疑鬼就是愛我嗎?對,我是后悔,后悔也有錯嗎?我后悔還傷害你了?那你真脆弱。你的脆弱自己負(fù)責(zé),我跳不跳陷阱我自己負(fù)責(zé)!
如果他摟過她說些軟話,事情就不會發(fā)展成那樣。他寸步不讓。他甚至翻起以前的老底,把一次她和前男友路遇敘舊的事抖出來,質(zhì)問她這是不是疑神疑鬼,為什么受傷害的永遠(yuǎn)是他,而她對他的愛情不屑一顧。那段日子,他幾乎發(fā)瘋了,一頭紅著眼的狼,只會暴起傷人。而她也氣瘋了,震驚的眼淚像忘了關(guān)上的水龍頭,嘩嘩宣泄著心頭的屈辱和失敗感。她找到那家單位,那個職位還在。當(dāng)天她就上班了。
幾天后他們離婚了。
事情太突然,還沒讓人反應(yīng)過來,一切已經(jīng)結(jié)束。在這場決斗中,他們已經(jīng)一決雌雄。勝利的快意并沒有如期造訪。她后悔了。確切地說她在去離婚的路上就后悔了,那時憤怒還在,已是強(qiáng)弩之末。在她還沒有冷靜下來的時候,就預(yù)先后悔了。她只想證明對錯,但代價有些大。一直指望他開口,他一個字都不說,她也不說。
他們再沒碰上過。
少了他,房子大了,空了,不叫家了,而僅僅是住所。她很怕回屋子。和人約會,又擔(dān)心他會打電話回家。她和人約會常心不在焉,接二連三用他的名字來喊對方。
她只有工作時不想他。她工作依然勤懇,是那種沒有血肉的忙碌。她不得不承認(rèn)他的確是她工作的動力。她依然獲得一致好評,但她已經(jīng)不興奮了。離婚,對她意味著所有的仗打完了。她贏了嗎?是的,她贏了。那位經(jīng)理先生果然是個紳士,他對她發(fā)乎情止乎禮,或者根本就是一種超越性別的欣賞,反正他沒給她更多的機(jī)會來分辨他的心思。他新娶了一位美麗的太太,需要花很多工夫?qū)Ω丁?/p>
還是她贏了。
她局部地贏了。她正是為了這贏,才輸?shù)羲?。此時她情愿在他手上輸一千次,但是有的輸,一次就夠了。悲哀不僅限于此。只有跟他的戰(zhàn)爭,才是戰(zhàn)爭。只有他參與的輸贏,才是輸贏。他不在,輸亦何畏,贏亦何味。
她到他們經(jīng)常散步的南湖一帶轉(zhuǎn)悠,有時一個人,有時身邊有個男人。但碰不上他。有時候她都奇怪,為什么戀愛之前,他和她素不相識,總能碰到。他們就是在多次不期而遇之后,才順從著心里加劇的異樣感覺走到一起的?,F(xiàn)在看來,那是緣分在牽引著他倆。而如今,緣分散盡,再怎么都沒法遇到了。
她在他下班的途中逗留,在他最要好的哥們的音響店里盤旋,頻頻光顧他最愛吃的燒烤攤。她只在那家干洗店碰見過他的一件毛衫。她仰頭看著,那是他經(jīng)常穿的一件,米色,很柔軟。他穿著它的時候整個人就溫情起來,連眼睛都顯得濕漉漉的??粗┻@件毛衫,她常常想,為什么這么好的男人就讓她遇上了?她因此喜歡看到一切穿毛衫的男人,覺得他們心里也同樣有著溫暖的情緒,否則怎么喜歡穿毛衫呢?甚至她討厭的部門主管,有一次穿了件毛衫,她莫名覺得他和以前不同。她臉上一定是笑了,主管很驚訝,也回報了一個遲疑的笑容?,F(xiàn)在,她的臉貼上去,茸茸的,有他的心跳留在上面,而那濃重的汗油味似乎沒完全被機(jī)器清除掉。每次他換下毛衫,她總愛把臉貼在上面,深深地吸。那溫暖的感覺恍如隔世。她的眼睛漸漸濕潤了,用手捂了好久,直到店主驚駭?shù)匕衙缞Z回去。
難道他們再也無法相遇?
終于在一個有著潔白陽光的午后,他們在老地方見面了。
他們的老地方是一個小小的茶吧?;楹笏麄兠τ趹?zhàn)事,茶吧氣氛不適合,來得懶。他先到,她到的時候,窗外的陽光很好。他的眼睛溫情脈脈。整整一個下午,他們不是對視傻笑,就是食欲很好地吃喝,什么完整話也說不出來。
天,一瞬間黑下來。這讓他們變得聰明了一點。兩人沿湖散步,他趁著黑握住她手的時候,舒服地嘆了一口氣:“如果不是你約我,我們只怕還在死撐著?!彼@訝地說:“什么?我約你?不是你約我嗎?”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封信,落款是她的名字。而她馬上從提包里也拿出一封信,信里的語氣與他收到的那封如出一轍,也約在老地方見面。就著月色兩封信攤開來,兩人面面相覷。
她笑了,他也笑。
她說:“一定是你那哥們,你對他說過老地方的對不對?”
他抓過她的手,熱乎乎地說:“管他呢,你回來就好了?!?/p>
他還說:“說不定,是老天看我們這么苦,給我們講和來了。”
她偎在他懷里有種融化的感覺。她知道是他的毛衫太暖了。這份暖,如今真真切切回到了她身上。這或許是毛衫與初冬打的第一仗吧。
鬼知道是誰寫的那兩封信呢。
季東放下第十三個電話,需要喝一杯。威士忌在杯底濺起一朵大水花,水花層疊之際,電話響了。阿姨的嗓音間雜著威士忌撞擊冰塊的聲響,她用享用過午后甜點的喉音贊美某女品德,照舊是這世上唯一匹配得上他的?;\統(tǒng)地說,季東屬于那類穿Armani西裝提LV包噴Burberry香的人,會議,談判,聯(lián)誼,相親,都是卸不去這套行頭的。這恐怕是至今未婚的原因之一。季東檢討著,環(huán)顧巨大的工作間,慢慢倒了一大口,咽下去。冰涼一大片,浸透了胸腔。
同季東打過交道的生意人大都能記住他,一個目光炯炯、氣宇軒昂,持續(xù)交談一整晚還精神振奮的青年人。此刻,季東正將車鑰匙交給服務(wù)生,裹著夜色走進(jìn)一間金碧輝煌的大廳。7號是季東預(yù)定的桌子。他要在這里,花點時間等一個女人。再花上長一點的時間和這女人共進(jìn)晚餐。這視情況而定。季東的睡眠一直不好,要靠女人才能沉入夢鄉(xiāng)。這當(dāng)然不是說季東找到了良方。忽略季東沒有時間結(jié)識女人不計,他還有個不良習(xí)慣:能在第一時間判別一個女人的質(zhì)地。多年來,這造成了季東睡眠的持續(xù)動蕩。
假如女人一時真?zhèn)坞y辨,他會待長一點。上周末是十八分鐘。等了一刻鐘,在那個童花頭的女人出現(xiàn)三分鐘后,他欠身離開。應(yīng)該承認(rèn)一刻鐘對于相親是合適的時間,童花頭對于一個青春尚存的女人也合適。假如該女沒有大笑,露出一顆偏僻的金牙,他不會在這么短的時間知道她的底細(xì)。半年來,他浪費了不止這一個夜晚。他沒有請她吃飯,也不責(zé)怪她敗了他胃口。他對于對面玻璃門里自己揚(yáng)長而去的背影倍感憐惜。
今天這位“外貿(mào)專業(yè)”“芳齡三八”“容貌俏麗”等等的女人到了,在側(cè)對面略微站了一站。她遲到了幾分鐘?女人目不轉(zhuǎn)睛望著季東,當(dāng)然季東也在不錯眼珠地看她。女人當(dāng)然不會二十四歲。她謊報了年齡——這讓他微感悵然,這不應(yīng)該是梁媛舒做的事情。
季東!是你嗎?她用那種沙啞的嗓音說。還有她的長直發(fā),眼線略長的眼睛,加上姓梁,都是對的。時隔七年,她的變化不算大。季東笑了笑,我一直說給你打電話,總沒有打。梁媛舒問,打電話做什么?季東笑說,老同學(xué)嘛,在一個城市,保持聯(lián)系很有必要。梁媛舒說,你保持得挺好。
過了一會,咖啡來了。季東說,你怎么樣?這些年過得好吧?還好吧,梁媛舒一笑,買保險找我喲,聽說你發(fā)展得不錯。季東說,公司不大不小,各方面還專業(yè)。老同學(xué)就該相互幫襯嘛。當(dāng)年你標(biāo)槍厲害,男生排著隊,做夢都想被你扎中。梁媛舒笑,你那時候瘦的,王老師說你吃大排簡直窮兇極惡。季東哈哈一笑,窮兇極惡,我排大頭后面。
梁媛舒端坐在對面,燈火下,一個金紅色的蠟人,像某個經(jīng)年的夢境。季東不由躊躇起來,仿佛面對一幅不具名的油畫,走近了看不清,要離得遠(yuǎn)了,才不至于被帶進(jìn)畫里。
人生路上季東算得上老司機(jī)。拋開這套行頭,幾年前他作為一個打手的面目清晰可見,為不算顯赫的家族,為向上的心,沖鋒陷陣。一天下來要跑的道,要沖的關(guān),要過的場面,多得讓他飛速建立起四通八達(dá)的交通庫。時而上天橋,時而鉆地道,季東進(jìn)退自如首尾呼應(yīng)。凸起的青筋,太陽的吻痕,最初的羞赧或憤怒,露珠一般在他的面部消失了。如今他可以踩剎車,也有加油門的余地。有余地的人生是成功的人生,對這一點季東從不懷疑。
大頭不知這陣忙什么,約出來坐坐?
梁媛舒垂下眼皮,攪動咖啡,今天我來是給人打前陣——別翻臉,都說我表妹才貌雙全。季東定了定神,說,今天這樣見面,比打電話要好。大頭公司開得大,他常談起你。
他買保險可以找我,梁媛舒喝光杯子里的東西,說,我該走了。
趕場子?
你也不小了。時光寶貴——我走了。季東不說話,望著她往包里塞手套,塞手機(jī)。她剛一起身,季東探過身來,蓋住她的手,說不忙走。
這時有個妙齡女子出現(xiàn)了。梁媛舒扯過挎包就走。
夜正馥郁,應(yīng)和著梁媛舒大好韶華,月光般流一地。來的時候還沒有月亮,此時它昭昭當(dāng)空,亮得有些異樣。梁媛舒跑出大門,拐進(jìn)巷子里,心里記著要去這巷里尋一個縫補(bǔ)的店面,這是幾日前想好的,小禮帽上掛了一個洞,小蝴蝶結(jié)也有些歪,在掉下來之前務(wù)必找到那家店。梁媛舒歪歪斜斜走著,鞋跟把地面敲得很響。她還從沒有意識到這樣的春夜,會有這樣的月色,會走在這樣暗的巷子里。這世上只剩下梁媛舒的鞋跟,和瀑布般的奢華月色。季東趕到的時候,巷子走穿了,店面還是沒有出現(xiàn)。有可能收工了,關(guān)門了,遷走了。因為久沒走這巷子,有些情況已不在掌握中。梁媛舒手拎著帽子,捶著小腿,停在巷口一家音像店旁。夜深了,店里放著很有質(zhì)感的爵士樂,一支喑啞的女聲搖搖晃晃。整條路在飄蕩。季東手插褲兜背著月光走來,滿地是他的影子。梁媛舒想撇掉高跟鞋,走在他影子里。手在他手里。時間停在他探手過來的那一刻。
房間里空氣有些不夠。他背對著月亮,月光有些暗淡。她懷疑會下雨。潯城春天就是這樣,沒有規(guī)律可循。雨果真在后半夜下起來了,她聽到窗子外的細(xì)沙聲,陌生的窗子外的天地,新鮮,闊大,充滿雨聲。梁媛舒摸黑下地,把窗簾拉開,一道閃電劈來,劈落了手里的紗。雨打進(jìn)房間,越來越粗。中途季東被雷驚醒,抱住她又睡了。那種隱隱的悶雷,腳步很慢,奔跑到很遠(yuǎn),還在不斷傳來。
早上季東醒來。周遭是雪白的墻壁,可疑的暗紅地毯和窗簾。他的衣服長長短短搭在沙發(fā)上,她的包和帽子在桌上。他望著白得刺眼的墻,意識一點點恢復(fù)。手機(jī)里幾十個未接來電。有關(guān)大頭的出場,他設(shè)想過多個版本。但梁媛舒跑了。一切亂套了。在大頭等電話期間,他和梁媛舒先后睡著了。那么大的月亮,后來怎么下起雨來。他仿佛說了好些話,言不由衷的那些。她把他掐出一些橘色月牙。浴室傳來細(xì)碎水聲,季東晃了晃腦袋,水聲大了一些。有人從浴室出來了。有人朝他眼睛里吹氣,睜開,知道你醒了。陌生氣味的發(fā)絲伸進(jìn)了耳朵,她俯下身子。從她領(lǐng)口散出一些溫醇的香氣,像是混合了虎皮蘭和面包的氣味。梁媛舒離開了床,趴在鏡子前化妝。包里的東西倒了一桌,她飛快地?fù)炱鹚鼈儯址畔滤鼈儭?/p>
窗口淌進(jìn)一地清早的陽光,直拉到門口。梁媛舒站在一層金色浮塵里換鞋,帽子蓋住重重的發(fā)髻,裙子原來是珊瑚色。她穩(wěn)住了身形,換好另一只鞋。等她抬起下巴,季東看到一張陌生的臉,一層橘色絨毛現(xiàn)在在陽光里,緊張地閃爍起來。
作者簡介
楊帆,著有小說集《瞿紫的陽臺》《黃金屋》《天鵝》《后情書》等。魯迅文學(xué)院第13屆作家高研班、第28屆深造班學(xué)員。大益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
責(zé)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