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他知道警察就在外面,一個,也許兩個。他已經(jīng)蘇醒,但強制自己不要睜眼。似乎這樣就如同死人,就會遺忘一切。但一組又一組畫面,一張又一張臉,一個又一個聲音杵進腦子,搗蒜一樣,他的腦漿發(fā)出爛泥般空洞的聲響。他害怕死去,更害怕活著?;钪?,那混雜的聲響便漫天飛濺,遮空蔽日。
他知道自己躺在什么地方。他在醫(yī)院當了四年保安,那氣味再熟悉不過。腦袋腫脹,就如長爆的白菜;腿腳鉆心地疼。也許腳筋被挑斷了,也許某個內(nèi)臟被扎成了篩底,若從此殘疾,那就更糟糕了,還不如死呢。這種時候,花該在他身邊的。他沒嗅到她的氣息。明知不在,他還是發(fā)出喑啞的低喚。似乎隨著他的呼喚,那氣息就會從門縫兒擠進來,就會撫摸他腫脹的臉。誰料她就像插在他身上的導火索,那聲低喚扣動了打火機,嘶啦聲如蛇游竄,驚雷炸響,頃刻間,他化為碎片。
一
陰冷的秋日上午,他又如往常一樣蹲在地頭,雙目泛紅,滿嘴黃皰。菜徹底爛了,腐臭彌漫。這意味著他投的二十萬塊錢,他和花的辛苦化作了塵煙。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但他仍一天兩趟往菜地跑,似乎奇跡會因他的虔誠而降臨。他如木樁,蹲下去就是半天,等來的是愈加濃烈的腥臭。
他后悔沒聽花的。腦子一熱,就像別人那樣包地了,就像別人那樣種菜了。咱賠不起呀,花苦口婆心。而他早已吃下秤砣,日夜浸泡在虛狂的夢想里?;ㄞ植贿^他,在家庭大政上,一向他說了算。錢不夠,花還跟她妹妹借了五萬。
你還不如死了呢!
他猛吃一驚,跳起來,舉頭四望。天空蔚藍,田野灰黃,目之所及處看不到一個人。幾百米外,兩頭牛在覓食。他不知聲音何來。去年王莊一個種菜的喝農(nóng)藥自殺,留下百萬巨債。他沒有尋死的念頭,一日日往地頭跑絕不是想不開。雖說老底虧光了,于他那也是巨款,但他不會抹脖子上吊。死?他冷笑,鬼才去死。
他剛剛蹲下,那聲音突又砸過來。真真切切,似乎不是幻覺,他頭皮發(fā)麻,不知聲音來自何處。脖子都扭酸了,仍什么也沒看到。難道大白天的有鬼?去你媽的,老子不死!他大聲喊出來。
這時,花打來電話,讓他趕緊回去。聲音顫著,遇上高興事,或緊張過度,她就這樣。他想多問問,她已經(jīng)掛了。他不敢耽擱,大步往回趕。撲棱,一只烏鴉從樹杈驚起,朝對面的林帶飛去。他張大被黃皰包圍的嘴,盯著烏鴉,直到它變成豆粒。他和花在菜地干活兒時,常有烏鴉飛過頭頂,黃昏,成群的烏鴉總在村莊上空盤旋,它們和村里的貓狗一樣尋常,可是,這只突然驚飛的烏鴉讓他心里直撲騰。
踏進院門那刻,烏鴉才淡去。
原來有好事等著他?;ǖ睦^父在縣醫(yī)院當副院長的侄女婿給他找了份當保安的差事。半個月前,花找了繼父,繼父又托了他的叔伯妹子,花也就是試試,畢竟這親戚隔得遠了些,不料人家當事辦了?;▊€子不高,但臉相耐看,尤其笑起來,眼里的靈光一閃一閃的,就像蝴蝶飛舞。結(jié)婚二十多年了,她的笑臉仍讓他神搖魂蕩。但那天他像死水般沉寂。倒不是血本無歸的陰影仍然籠罩,而是這差事沒有任何吸引力。三班倒,一個月兩千塊錢。七在城里當幾年保安了,他和七打聽過。他和七不同,七有兩個閨女,那是兩家“招商銀行”呀,七不干活兒,日子照過。他和花兩個兒子,孩娃墜地,感覺中了彩,慢慢地,這彩就變成了山。長子打工,已經(jīng)到了成婚年齡,談一個不成,談另一個也不成。自然各有緣由,但他知道根兒在哪兒。次子剛上技校,身邊總有女娃。念書花錢,女娃胳膊也不能白挽。若不是壓得喘不過氣,他不會包地種菜。本想跳個高高,卻跌個大跟頭。他清楚花怕他再折騰,想找根線拴住他。他不怕拴,如果能掙大錢,鐵鏈捆都成。這保安就是塊干骨頭,飄點兒香味兒,啃不出肉呀。
為啥?花追問,好像他沒說清楚。
他沉默。
啥掙錢?你說說!蝴蝶消失了,她的臉有些冷,但仍是耐看的圓。
他繼續(xù)啞著,也只能啞著。
跑大車掙錢,開商店掙錢,建豬廠掙錢,聽說弄個加油站一年有上百萬的收入,哪樣咱能沾邊?她靠著柜板,似乎沒有依靠就立不住了。確實,她的身子有些抖。她從來不像別的女人那般哭鬧,只是陰云一層層地肥厚,要下雨的樣子。再有就是控制不住地顫抖。菜爛在地里,她也沒埋怨過。她是真的生氣了。
他更加啞了。
花沒再用石頭一樣的話砸他,靜立著,望著別處。仿佛他的啞傳染了她。
好一會兒,花說,費這么大周折,好歹你先干著,瓜也好棗也好,塞住嘴再說,若有更好的營生,咱隨時走。
先試試吧。他說。
花的眉眼亮了亮,說,你這不情不愿地,要不是有這層關(guān)系,撞爛腦袋也甭想。
他問,我去當保安,你咋辦?
花笑了,說,你跟七學學,把我也帶去呀。棗笨手笨腳的,連個鞋墊都不會納,我比她可強多了。聽說她在賓館打掃衛(wèi)生,一個月也有兩千呢。
兩天后,他拎著兩個編織袋登上了去縣城的中巴。編織袋鼓鼓囊囊的,一個裝著他的行李、棉衣棉褲,以及那塊他常年鋪著的山羊皮;另一個裝著洗漱用具、鞋子,還有帶給副院長的幾串草地白蘑。東西是花準備的,他連手指頭都沒伸。好像他不再回來了,她把四季所需全塞進去。他沒說啥,裝就裝唄,到時再拎回來就是。他沒打算長期干,之所以應下來,是因為冬天就快到了,不能閑著,如花所言,先塞住嘴再說;再一個,就因他不聽勸阻,他和她才被災難的大鍋扣住,她嘴角的皰剛有結(jié)痂的跡象,怕她因為這個,水皰又如蘑菇冒出來。他心疼她,當然也有些氣短。那濃稠彌漫的腐臭沒把他壓垮,但讓他矮了半截。
說妥的事自然沒費周折,見過副院長,并將幾串白蘑放在角落后,就由七領(lǐng)著去見保安的頭,一個勺子狀的男人,次日就上崗了。三人一組,他和七在一個組。這是七提出來的,他說咱一村,有事好照應。房也是七幫他租的,與他人合租一個院。那家住正房,他住南房,采光差,但租金低,一月四百,水電另算。
八九天后,適逢兩人都休,七把他叫至家中吃飯。七租了個獨院,兩大兩小,七和棗住正房,小房放著七的摩托車和棗的電動車,另有半袋蘿卜、幾棵白菜,別無其他。他問七為什么不租出去,七說獨住貴點,但是方便。傍著西院墻用木棒綁搭的簡易棚內(nèi),堆放著舊報紙、紙箱及踩扁的易拉罐,旁邊還有一輛三輪車。也是那天,他才知道七在當保安的同時,還兼收廢品。他恭維,你不簡單呀。七說,哪里,就弄兩個零花錢,也是被逼出來的。
兩人落座,棗將花生米、豬頭肉端上桌,讓他和七先喝,她再扒拉倆菜。他趕緊說這就夠了,別忙了。棗甩過目光,就如她的身材一樣,眼神壯壯的。打他進屋,她第一次正式和他對視。他突然一慌。棗說,又不是城里人,長了核桃肚,倆菜夠誰吃?!七說,別管她,說起來這飯還是她提的頭兒,我來縣的頭兩年,你沒少照顧她。他說,順手的活兒。立即把話岔開。
他和七同一年蓋的房,就隔一堵院墻,和七兩口子比和別人近些。平時你借我個籮筐,我借你把鐵锨,有一次他拉肚子軟得走不了路,還是七和花一起把他送到醫(yī)院。不過,他幫七更多些。因為他比七手巧,腦瓜也比七好使。棗長得雖壯,但無論粗活兒還是細活兒,都不如花。論過日子,七和棗差一大截呢,兩人又都是饞嘴,常常寅吃卯糧。有好幾次,棗隔墻借鹽。進城幾年,七兩口子的變化著實讓他吃驚。所以,他的恭維有多半出于真心。
也就混個肚圓。七說。幾杯酒下肚,七的話就飄了,咱比不了有錢人,天天有肉吃有酒喝,知足了。棗炒完菜,坐在桌邊,將七早已倒好的酒一飲而盡。她比他和七的酒量大,喝酒的架勢也豪。七感慨地說,在村里,哪舍得這么喝?她一端杯我就緊張,她喝得猛,不等我張羅,酒就見底兒了。棗截斷七,租兩間破房,你還吹,啥時住上樓你再吹!說著目光杵向他,告狀似的口氣,聽我的,早發(fā)了!
棗和七初到縣城后,平房還便宜,特別是城郊的。那時手里有些存款,棗想買一處。當然她沒那么遠的目光,只覺住自己的房踏實。七沒同意,就擱下了。幾年后房價大漲,若當初買一處,現(xiàn)在能換一套樓。棗舉了好幾個例子?,F(xiàn)在雖說不愁吃喝,但沒有自己的窩。無論平房還是樓房,都買不起了。臨街的平房比樓還貴。
他甚是吃驚,吃驚棗嘴里的機會,吃驚她的口氣。以前她不是這樣。七委屈地辯解,誰能想到呢?早知我肯定聽你的,現(xiàn)在……沒準……也——棗說,那你就甭吹,有啥顯擺的?還不愁吃喝,連街上那幾個要飯的都不愁吃喝。七沖他眨眨眼,帶了些無奈,說,沒準哪天撿個金元寶呢。棗哼了一聲,白日做夢。七說,命里有,早晚是你的;沒有,急也沒用。棗看著他,說,聽見了吧?肉了吧唧的。七說,我也緊忙活呀。
他說,就是。
兩人你來我往,似乎不是喊他過來吃飯,而是讓他評判。他沒有資格。若在村里,他是可以評判的,現(xiàn)在哪敢?在七和棗面前,他不過是一個白板。若非那無邊無際的腐臭,他不會坐在他們面前。可是,他不能什么都不說。他尋找著插話的時機。既然必須站在其中一邊,就只能和七站在一起。
七的臉罩著尷尬和得意,說,有公道人呢。
棗佯怒道,你這馬屁拍的,別忘了,這菜是我炒的!
他又一慌,賠著笑說,都對,都對。
棗并不領(lǐng)情,氣哼哼地瞪著他,說,兩面派!
這時,他接到花的電話,沒當要緊事,幾句話就掛了。
七問,花怎么不隨你來?他順口道,來了干什么?七說,什么都行啊,讓棗幫你留意一下。棗的目光甩到七臉上,說,用你操閑心!七說,也是,喝酒喝酒。
他端杯敬七和棗,那個念頭冒出鮮嫩的苞芽。彼時,他當然不會知道,這苞芽會長成鋒利的刀子。
二
花到縣醫(yī)院打掃衛(wèi)生時是初冬,自然也托了副院長的關(guān)系。第一天,他拉她去的。不久前,他買了輛腳蹬三輪車。既然七可以收廢品,他也可以,而且,很快就摸到門道,運氣好的話,進項甚至能超過保安。兩個人三份活兒,好歹能存些錢。沒準花還能找上第四份活兒,她麻利、勤快,和他一樣不怕吃苦。果然,兩星期后,她就在裁縫鋪攬了零活兒。
轉(zhuǎn)過年,他在城邊租了一處獨門獨院,比原先住得遠了些,但放廢品方便,正房也暖和,而那兩間只開北窗的南房,陰冷潮濕,兩人摟著睡一夜,腳依然是涼的,張嘴說話白汽如蛇。村里的房,他像七一樣用泥皮封了門窗,混不下去,還得回到老窩。
一晃就是兩年。
日子沒多難,但也沒好到哪兒去。七和棗一向不虧嘴,他和花雖沒勒住脖子,但比村里還節(jié)儉。村里菜不花錢,水不花錢,柴火不花錢,城里每一樣都離不了錢。冬天蔬菜貴得離譜,兩人只吃白菜,就這,也不敢敞開吃,一棵白菜至少吃五天。菜少,只能多放鹽,每次吃完飯,喝兩大碗水才能把咸味沖淡。穿就更甭說了,兩年誰也沒添新衣,他換了一雙棉鞋,是花從病房撿的。每年倒是能攢幾萬塊錢,可別說給兒子買房了,連家具怕都買不了幾件。
搞錢的門道太多了,他耳聞目睹,知道不少。他和花雖有二職,但跟別人的二職比,就是芝麻和西瓜。比如醫(yī)生在醫(yī)院出診,卻讓病人到自己開的藥店買藥,想治病嗎?治就照做?;ǖ母痹洪L親戚就開了藥店,他和花買藥從不去別家。比如老師,課上講一半,另一半要留到補課時講,不報補課班就甭想考好成績。
所有這些,與他和花沒有絲毫關(guān)系。也就是聽聽而已??陕牭枚嗔?,難免胡思亂想,也就想想。蛇鼠不同路,有多少本事吃多大飯,他和花也只能靠辛苦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攢。沒啥可抱怨的。
中秋節(jié)快到了,他和花盤算著去副院長家坐坐。商議帶什么東西,兩人發(fā)生了分歧?;ǖ囊馑际琴I兩瓶酒,另加一個禮盒,月餅或其他。他提議買二十斤本地麻油,省錢又實用?;ㄕf看人家一趟,怎么也得像點樣兒。他說,這就是個禮節(jié),你帶什么副院長都不放在眼里,除非金條,金條你有嗎?花怪他說話硬,抬杠似的。他提起去年中秋、春節(jié)去副院長家的情形,客廳里煙酒、禮盒、干鮮果品堆得小山似的,誰送了什么,副院長根本記不住?;ㄕf,看人是咱的心意,記不記是人家的事。他說看就是為讓人家記住,隨后講了聽來的送禮故事。
在別人都給縣頭兒送羊的年代,某局長買了數(shù)套吃羊肉的刀叉。某局長在酒后道出真諦,羊吃掉就沒了,頭頭們記不住,而局長送的刀叉雖然沒有一只羊值錢,但每次吃肉都用得上,都能想起是誰送的。局長一路高歌猛進,最后也成了縣頭兒。
他在酒館聽來的,給七和棗講時,兩人都感嘆,怪不得人家往上爬,腦子就是好使??苫ǖ拿济紱]動,評價道,太算計了,嚇人。他說世事就是這樣,會算計的吃香,不會算計的喝湯?;ㄈ怨虉?zhí)己見,說副院長是她親戚,不能讓人家笑話。他沒爭過她,花仍然是他的花,但比原先有主意了。
周六的晚上,他和花敲開了副院長的門,如他預想并擔心的一樣,副院長根本沒瞅兩人拎了什么東西,甚至沒朝花看,更別說站在花身后的他了。副院長正打電話,想來是個重要電話,指指沙發(fā),徑直進了臥室。客廳靠門的一角已經(jīng)堆了很多,有個禮盒竟然與花拎著的一模一樣。他給花丟眼神兒,我說什么來著?花不理會,將東西挨序放了,便蹲在電視柜一側(cè),拾撿花盆里的枯葉。副院長出來,她剛好撿完,并將碎葉揣進兜里。
副院長點點頭,說,還好吧。他說,還好。副院長說那就好。副院長心不在焉,說著話卻翻著手機,顯然有重要事。別看他是副院長,說話比院長還硬,據(jù)說醫(yī)院即將開建的住院樓就是他跑下來的。聽聞傳言的那個晚上,花特意包了頓餃子。那與他和花沒啥關(guān)系,但副院長紅運當頭,對他和花肯定不是壞事。慶祝是值得的。
他和花提出告辭。副院長哎呀一聲,說不好意思,改天再過來坐。
他推開門,剛邁出一只腳,副院長突然叫,等等!先別走!
他和花轉(zhuǎn)過身。副院長個高腿長,臉闊如板,像一把豎起的巨斧。他本比副院長矮半頭,此時突然矮了半截,感覺副院長抬抬腿,就能把他和花踩到腳底。副院長上下打量了他一遭,又在花身上繞了一圈,目光如探測的利器,像他和花偷揣了什么東西。
他不由得發(fā)慌,正要開口,副院長笑了,說,我怎么沒想到呢,坐!坐!
他和花挨著坐了。
副院長問,喝點兒水不?
他早就渴了,但搖了搖頭,花搶在他前面說,來時喝過了。
副院長說,那就說正事,有一樁美差。
年過六旬的老頭兒,兩子一女均在外地,長子在廣東,次子在北京,女兒在市里,都是非凡人物。女兒最次,是開發(fā)商。三個兒女是老頭兒一手帶大的,現(xiàn)在該他們反哺父親了,除了月球,老頭兒可以到任何一個地方居住,可以跟任何一個子女生活,但老頭兒不愿離開皮城。兒女無奈,但讓父親一個人住終是不放心,需要二十四小時陪護,費用八千,管吃喝。
副院長問他倆是否愿意,他和花幾乎異口同聲。他聽出花的聲音顫著,他何嘗不是呢?副院長說,那就好,待通過了,就把醫(yī)院的活兒辭了。副院長話中有話,他盯著副院長,副院長說,我負責初選,拍不了板。他問什么時候能定,副院長說一會兒就給老頭兒的女兒打電話?;ㄍ蝗唤辛寺暶梅颉o論私下還是公開場合,他和花都喊院長,這聲“妹夫”實在突兀。副院長倒沒發(fā)愣,假假一笑?;ㄕf,我不叫你院長了,那太見外,我就叫你妹夫。副院長大度地說,那好啊?;ㄕf,就靠妹夫了。副院長適度笑著,說,那是自然,我會盡力,這差事確實難找,醫(yī)院不會動彈的病人,二十四小時的陪護費五千,老頭兒硬朗著呢,頓頓二兩酒,饅頭能吃仨,說是陪護,其實就是保姆,做做飯,說說話,有事及時給子女們報個信兒?;ò咽终品旁谙ドw上,他知道她又出汗了。
不過,副院長語氣一轉(zhuǎn),你倆也要有個準備,老頭兒脾氣古怪,好罵人,哪兒不入眼,張口就來。之前有四撥陪護,三撥是他攆走的,一撥是自己不干的。
他的心不由得縮緊。
如今講品牌服務,副院長說,不然,憑啥給你這么高的工錢?怎么樣?要不先考慮一下?
花扭頭看他。他能讀懂她的目光。關(guān)鍵時候,還得他掌舵。他問副院長,如果這邊干不下來,還能不能回醫(yī)院?副院長說,這倒沒問題,但需要等機會。他立刻道,不用考慮了,干!花跟著說,有勞妹夫!
餡餅就這么突然掉下來,雖未蓋到臉上,但那濃香的氣息已經(jīng)撲進口鼻。至于副院長所言的“準備”,他和花在回去的路上就稀釋掉了?;ㄕf,他罵就罵唄,聽著就是了。這也是他的想法,甭說罵了,打幾下也由著老頭兒。一個月八千塊,想想都燙人,兩人輪班,他還可以收廢品。越想越興奮,及至進了家門,花呀了一聲,說他兩眼像剛出爐的燒餅,他說,你還說我,你的臉像抹了胭脂,是不是想去登臺唱戲?花果真就唱出來。她嗓音不錯,嫁給他之前,唱過二人臺,那些詞都在肚里埋著呢。她唱起來,胸脯就挺得高了。他本就燃燒著,此時火苗躥得更猛了,她還要唱的,火忽地撲到她身上。
你說能相中咱不?花躺在他懷里,有些擔心地問,那時他快睡著了,她的擔心像把鑿子,他頓時睡意全無。他比她更擔心。聽天由命。他說?;ㄕf,也不知啥時能定下來。他摸住她的乳房,她叫疼,他馬上松開,說,不會太久?;▎?,你咋知道?他說,我就是知道。他當然不知道。
第二天,他接到副院長電話。半小時后,他和花趕到飛龍茶莊。副院長和老頭兒的女兒在那兒喝茶。他估摸她怎么也得四十大幾了,待見面,甚是吃驚,也就三十出頭的樣子。副院長做了介紹,他和花先后說黎總好,將蘸過蜜的臉展給她。黎總點點頭,雖是坐著,目光卻像凌空劈下來的。他不由得偏了偏,馬上意識到不妥,又扭正,迎接著黎總的審視。就看到了黎總眼角的魚尾紋,只是不那么明顯。臉上的蜜更濃了些,如果有孔雀的本事,他立馬開屏。黎總的目光移到花身上,停留的時間久了點兒,也更鋒利了些。
黎總突然站起,走到花跟前,抓起花的手。懂得剪指甲,黎總坐回沙發(fā)時說,像干凈人。原來是這樣,他吁了口氣。論干凈利落,村里沒有哪個女人比得過花,半夜起來干活兒,她也要梳頭洗臉,他還曾因這個嘲笑過她。他慶幸黎總沒看他的指甲,下意識地彎曲了手指。黎總眼尖,馬上發(fā)現(xiàn),說,你不用藏,我看見了。他的臉騰地熱了,暗想完了,不料卻給他加了分。黎總贊許道,你這個年紀還臉紅,難得!
黎總問了幾個問題,問他是否抽煙喝酒、什么學歷、耳朵是否好使,問花主要是茶飯方面。
就這么著吧,黎總說,明天體檢!別操心費用。似乎直到這時,黎總才想起他和花一直站著,邀請他和花坐下喝茶。他和副院長對視一下,謝過黎總,退出茶室。
次日,他和花由一個清瘦的護士帶著,樓上樓下,所有的科室、所有的檢查室走了個遍。他和花從未全面查過身體,頭疼買止疼藥,咳嗽買止咳藥。他當然清楚,黎總是怕他和花有什么病,先前那些陪護都要過這一關(guān)吧。他從未擔心自己的身體,那天卻有些緊張。還有花,有一段時間了,觸摸她的乳房,她就喊疼。他催她看醫(yī)生,她不當回事。
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花輕度乳腺增生,他腎上有一粒兩毫米左右的結(jié)石,其他都沒有問題。
懸著的心終于落地。
三
上門那天,黎總因事沒趕回來,副院長帶他和花去的。龍宮是縣城最高檔的小區(qū),門口的保安比站在醫(yī)院里的他還筆挺??爝M十月了,街道兩側(cè)的樹早就披上了黃袍,而小區(qū)還盛開著各色菊花,在肅殺的西風中愈顯濃艷。
注意事項,黎總已經(jīng)交代過多次,他和花銘記于心,到樓道口,副院長再次叮囑,特別強調(diào),叫黎主任。
他和花重重點頭。
黎老頭兒頗有幾分傳奇。曾是村里的炸石工,一次意外和同伴被碎石掩埋。第四天才被挖出,同伴已死,他被搶救過來,只是斷了腿。村子地處壩上壩下交界處,緊挨著原始森林,他經(jīng)常偷獵,某個冬天,因迷路在樹林里轉(zhuǎn)了兩天一夜,竟然沒凍死。三個子女讀書的費用是獸皮換來的。他癡迷村主任,但每次競選均以失敗告終。所以只能送他一個稱呼。黎老頭兒深愛這個“頭銜”。
對他和花來說,是最容易做到的,不要說主任,就是叫縣長、市長、省長,哪怕叫總統(tǒng)、國王都沒問題,只要黎主任樂意。
摁了三次門鈴,均無回應。副院長喊了聲黎主任,正要再摁,一個厚實的聲音響起,自己開!副院長從兜里掏出一把系著紅綢的鑰匙,擰開,將鑰匙塞給他,小聲說,裝好了。
黎主任在客廳立著,雙手后背,像藏了什么東西。滿頭白發(fā),但仍然濃密,根根直豎;面色褐紅,褶皺近無,極為壯實。難怪副院長說他一頓吃仨饅頭,這是干活兒的身板。
我知道黎月給了你鑰匙,黎主任說,你又不是第一次來,還摁門鈴?
副院長笑笑,說,黎主任一猜就中,你不同意,我哪兒敢開?
黎主任問,黎月呢?
副院長說,正好有個項目要談,她該給你打過電話吧。
黎主任說,你猜得也中,打是打過,我沒接。
副院長指著他和花說,我把人帶來了。
黎主任這才正式地打量他和花。黎主任的目光不像黎總那么凌厲,枝枝杈杈,漫不經(jīng)心,有一搭沒一搭,輕飄得如一縷煙,風吹即散。
要我批準?黎主任問副院長。
副院長笑說,黎總把過關(guān)了,做什么,你吩咐就是。
黎主任哼了一聲,我就知道。
副院長交代完便離去了,他和花立著,等黎主任指令。不知黎主任咋刁難他和花,雖說做好了準備,但心里一點兒譜沒有??衫柚魅问裁炊紱]說,就像他和花不存在,如煙的目光瞟都不往這邊瞟。黎主任轉(zhuǎn)身走向陽臺,雙手仍然后背,手上并沒有東西。右腳抬不高,像掃帚般擦著地面。陽臺的方凳上放了把抓撓,黎主任抓起,像端槍一樣握住帶鉤的一端,瞄向窗外,肩頸后縮,伏擊的架勢。
他屏住呼吸,正要提醒花不要出聲,花打了一個嗝。她平時沒這毛病,昨天就冷風吃了半個月餅,打嗝了半夜,清早沒聽她打嗝,以為好了。這嗝打得實在不是時候。果然,黎主任回過頭,怒沖沖地說,你把它嚇跑了?;q紅了臉,說,我不是故意的。黎主任說,你就是故意的。他插話,真不是。黎主任叫,沒和你說,閉嘴!花放低聲音,那咋辦?黎主任揮揮手說,滾蛋!趕緊滾蛋!他心里咯噔一聲。花往前一步,說,黎總交代過——黎主任打斷她,現(xiàn)在我說了算!花說,你說了不算,我聽黎總的。他暗叫糟糕,知她這是豁出去了。一旦豁出去,腦袋就銹住了。黎主任嗬了一聲,還想賴?怕你們沒那本事,趕緊走,不然我不客氣了?;ㄕf,就不走!黎主任揚起抓撓,說,別以為我不敢。他怕花吃虧,將花扯在身后,賠著笑說,你老別生氣。黎主任說,別你老你老的,黃土沒淹脖子呢?;ㄕf,說起來你也是主任呢,動不動就想打人,我們村的主任可不像你。黎主任竟然笑了,說,你們村的主任是不是給你提過鞋?肯定和你有一腿!花氣得直抖,說,你這話哪像個主任說的?大白天的欺負人!黎主任怔一怔,語氣突然溫和許多,我收回我的話,你們現(xiàn)在就離開!
他急中生智,說這個月的工錢黎總已經(jīng)給了,黎主任不用,這錢也不能退。黎主任盯住他,說,我不信,都是月底結(jié)賬。他說黎主任若不相信,現(xiàn)在給黎總打電話。黎主任說打就打。四下瞅瞅,從沙發(fā)的角落摸起。他捏了把汗,甚至想撲上去搶奪。花責怪地擰他一下。他橫下心,大不了離開。餡餅誘人,但太他媽噎人。
孰料黎主任端著手機卻沒動,好像忘了號碼,尋思片刻,丟在沙發(fā)上,說,她有的是錢,便宜你們了。揮了下手,后邊的話懶得說了。
他愣住,半晌搜刮不出應對之語。虧了花,她說,那不成!拿了錢就得干活兒,就這么走不成騙子了?這罪名咱可擔不起。她聲音不高,話里卻帶著骨頭渣子。黎主任顯然被硌著了,褐紅的臉肌彈了彈,皺著眉說,別給自己攬事兒,這可不好。
他反應過來,說,這可不是攬事兒,黎總報警,我倆就得吃官司。
花立即附和,是呀,你這當主任的不能陷害小老百姓。
黎主任放下狠話,滿一個月馬上滾!
花說,你一會兒再訓人,該做飯了。他跟在花身后走進廚房。這一關(guān)暫時過了。老頭兒不是想象中那么粗蠻古怪,只要喊主任,還是通幾分情理的。但他并沒有松勁兒,畢竟,還沒摸透老頭兒的脾性。花沖他眨眨眼,嘀咕,順毛捋。她讓他回,他說不急,兩人已分工,她白班,他值夜。怕老頭兒刁難她,他不放心?;ㄕf,他吃不了人,我能應付?;ǖ淖炷苴s得上,他信,但萬一老頭兒動手呢?兩個花也不是對手?;ㄗx懂他的神色,就沒再說。
花拉開櫥柜門,逐個查看,然后系了圍裙,開始做飯。見她舀莜面,他說,該問問他吃啥,不喜歡吃,又是一頓罵?;ㄕf,問也罵,不問也罵,裝聾子唄,好伺候也輪不著咱呀。他想也是,就說在醫(yī)院當保安,看起來穿得像模像樣,其實就一受氣包。那些蠻不講理的,明知不是停車位,非要停車,一攔就罵。七因阻止一婦女牽狗入院,還被抓了兩把。婦女咬定七罵她是狗。你不當回事,那就是屁,某次喝酒,七向他傳授經(jīng)驗。
花將兩屜莜面窩窩推好,黎主任探進頭,氣沖沖地說,我說要吃莜面了?花慌了慌,立馬穩(wěn)住,說,想吃別的,我再做。他附和,快得很!黎主任沒理他,直視著花,那莜面呢?你們吃?花說,你不吃,也不能倒掉。黎主任臉上閃過捉了賊似的得意,說,別想哄我,原本就給自個兒做的吧?花說,黎主任,你這么說可傷人呢,我估摸你喜歡,才——黎主任毫不客氣地說,你憑什么估摸?
他沒敢插話,生怕火上澆油。他能做的就是站在花身后。
花說,要不喜歡吃莜面你身板哪這么結(jié)實?恭維起了作用,黎主任神色不那么生硬了,話里仍帶著惱怒,我不喜歡!花說,當官都不說真話,你這毛病早就染上了吧。黎主任瞪著她,說,好像你啥都懂,我算啥官。花笑了笑,說,你是主任呀,說慣了假話,連自個兒喜歡吃什么也不敢承認,要我說,你可夠累的。黎主任哼了聲,你懂什么?莜面就莜面吧,湯要山藥條、雪里蕻?;ㄕf,難得你說句實話。
危機化解,他大松一口氣。主任這個稱號確實好使,像枚定海神針。
花打了勝仗般,露出些許得意,盡管剛才她不住地抹手心的汗,她說,我就說吧,順毛捋。她讓他吃了飯就回,不能兩個人都耗在這兒。他點點頭,說飯就不吃了,有事馬上給他打電話?;ㄕf,放心,咱一個大活人,他還能咋的?
黎主任卻叫住他,說聞見飯味兒了,吃了再走。當然黎主任沒那么熱情,虎著褐土般的臉,但就這,也讓他意外。他辭謝,黎主任說,我讓你吃你就吃。花直沖他使眼色,說,聽黎主任的!
黎主任飯量果然厲害,吃了整整一屜,速度又快,餓了幾千年似的?;ò阉退缘哪菍弦七^去,黎主任抹抹嘴巴站起來,難得地夸贊,好久沒吃過這么薄的窩窩了?;ê退嘁曋π?,沖黎主任的背影說,對主任的胃口就好。
下午,他蹬著三輪車在龍宮附近轉(zhuǎn)悠。他有幾個關(guān)系戶,飯館、商店、藥店,如有廢品,會給他打電話。平時他就一條街一條街地走,有時還到縣城周邊的村莊。那天,他不敢往遠處去。心神不寧,不時地看手機,中途還給花發(fā)了條信息。
離約定時間尚有一小時,他便上門了。花小聲說不用這么早的,問他吃過飯沒。他說吃過了,網(wǎng)樣的目光罩住花,渾身上下摸了個遍。她臉上無傷,情緒正常,但他仍然抽空問了問,花朝外邊瞥瞥,說咋說也是主任呢。然后,抿嘴笑了。他的心終于墜到該墜的地方。
黎主任早晚有走步的習慣,不是飯后即出門,看完《新聞聯(lián)播》,還要看兩集電視劇。黎主任也不喜歡到大街上轉(zhuǎn)悠,專走沒有路燈的偏僻小路。黎總的每一項交代都在心上烙著,見黎主任關(guān)電視,他立馬站起來。自他進屋,黎主任就問了問他的屬相,再無下文,仍把他當空氣。此時卻瞪著他,說,你要盯我的梢?他解釋,黎主任毫不客氣,你又不屬狗,我不需要。他說,黎總交代過,我必須跟著。黎主任說,少拿她來壓我!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他僵了僵,拋出法寶,你是主任,哪能自己單獨走呢?黎主任并不買賬,說,皇帝還微服私訪呢,我遛遛腿還怕被鬼吃了?他說,皇帝私訪都有侍衛(wèi)跟著,不過在暗處,我知你啥也不怕,但我怕呀,你就別和平頭百姓計較了。黎主任盯著他,好一陣子,冷冷吩咐,別跟得太近,尾巴似的。
四
一日一日地踩著地雷的碎片,就這么過來了。哪句話沒說對或黎主任不高興,自是沒好脾氣,渾身利刺,張嘴就罵,但幾頂高帽蓋過來,老頭兒的鬃毛就沒那么硬了。一味順著捋還不行,該頂還要頂,因為黎總的界在那兒。只要黎主任不超過那道無形的墻,不要說罵,打幾個巴掌也無妨。黎主任偶有架勢,還沒動過手。他和花每次交接班,都要分享經(jīng)驗和情報。
花自然是頭功,她做得一手好茶飯,單莜面就不下二十種,每日變著花樣。黎主任吃莜面有講究,窩窩或魚子要土豆雪里蕻湯,山藥魚要蘑菇豬肉湯,鍋餅要芥菜葉湯。老頭兒說一次,她就記住了。沒特意要求的,她自作主張,也合老頭兒胃口。她闖過禍,兒子打來電話,說得時間久了些,忘了蘑菇只洗一遍,撈出來切了。黎主任被沙子硌了牙,勃然變色,摔了筷子,問她安的什么心。她嚇壞了,小聲說不是故意的。她要倒了重做,黎主任卻又撿起筷子,說就仗他的胃鐵打的,吃幾粒沙子也沒啥。仍是狼吞虎咽,似乎吃得更快了。簡直就是三花臉,說變就變。肯定是怕我倒了,花在分享時說,說大方也大方,說小氣多倒點兒油也心疼。
夜班相對輕松,黎主任遛腿回來,洗洗腳就睡了。水都是花燒好的,放在木桶旁。黎主任自個兒接水,自個兒洗腳,他只需將黎主任的洗腳水倒掉。他曾張羅給黎主任洗腳,黎主任讓他滾。他說,你可是主任,咋能親自洗?他想說服主任,他來就是服務的。不料黎主任說,我明兒入洞房,不自個兒,還讓你替嗎?他被噎得直抻脖子,半晌才說,這不是入洞房嘛。黎主任說,有兩樣事,多大的官也得自己來。他想了半天,也沒想清楚,問哪兩樣。黎主任罵他榆木腦袋,數(shù)錢能讓人替嗎?他恍然大悟。第二樣,黎主任讓他想,他琢磨了一會兒,明白了。他說,黎主任你可不止兩樣。黎主任說,我?guī)讟硬挥媚憬?,滾開!他就滾開了。被褥也是黎主任自個兒拉,無須他操心。這錢掙得實在太容易,黎主任咋豎鬃毛都該。
第十一天夜里,他被黎主任拍醒。黎主任光著雙腿,肩披夾克,眼睛瞪著,如剛從油鍋撈出來的肉丸,帶著吱吱的聲響。起來起來,你快把房頂炸飛了!觸到黎主任的臉,他就知道自己打呼嚕了。他平時沒這毛病,一旦累了,就扯得天響。白日跑了兩趟村莊,村莊要拆了,哪家都有廢品,若不是天晚,他還打算再跑一趟。
他賠笑致歉,說再也不會了。黎主任說,馬踢人牛倒嚼,這由不得你。他解釋白天干了重活兒,黎主任說,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你想咋哄就咋哄?他向黎主任訴苦,讓黎主任體恤一下老百姓的難,兩個兒子就像兩個碌碡掛在脖子上,他得掙錢。黎主任說,別把你們家的陳谷子爛芝麻往外倒。他說既然攪了黎主任的好夢,黎主任責罰就是。黎主任氣哼哼地說,若抽你一巴掌我能睡著,早就抽了。他說那就抽兩巴掌,抽兩掌興許就能睡個好覺??赡苁沁@句話打動了黎主任,黎主任不那么怒了,問要是再打呢。他不假思索地說,再打我自己滾蛋。突然有些后悔。該留后路的。黎主任瞪著他說,這可是你說的。
他沒敢再睡,穿了衣服,在黑暗中坐著。三個臥室,黎主任住最里邊那間,帶衛(wèi)生間。若無打擾,那門到天亮都是閉著的。他住最外那間,雙人床,席夢思墊,比他和花的出租屋高了幾個檔次。可再怎么舒適,也只能靜坐了。
第十七天夜里,他再次闖禍。那個村的廢品是他意外發(fā)現(xiàn)的寶藏,本打算自己好好掘一陣子,可實在是遠了些,一天跑不了幾趟,中午還要瞇一會兒;待看到別人進村,他急了,也是這時,才想起七。七也吃了幾天好飯,那日非要喊他喝酒。若他和七,不至于喝多,可棗在,他就超量了。面對棗,他總有那么一點兒虛,而她勸酒的話又沖。當然,也沒超太多,身不搖,舌不僵,陪黎主任遛腿,他在幾十米外仍能聽到黎主任的腳步聲。黎主任熄燈,他也熄燈,在暗夜中靜坐。孰料坐著雙眼就合上了,直到黎主任霹靂般的聲音炸響。
他再三央求,黎主任不為所動,他扣了無數(shù)帽子,黎主任的脖子快被壓歪了,仍叫他滾。他說,走也得天亮了,黑天半夜我往哪兒去?黎主任退了一步,讓他待到清早。黎主任沒回自己寢宮,像他的呼嚕震得膽戰(zhàn)心驚了,抑或擔心不看守著,黎主任就會偷扔炸彈,圖財害命。面對黎主任罕見的較真,他的心,他整個人如一坨泥。你是主任,身子金貴,別這么熬著。他搜腸刮肚,軟綿綿地說,沒有氣力。黎主任說,我就當打獵了。
花進門,獵人和獵物仍對峙著?;ū焕滹L揉紅的臉突然冒青,就像潔凈的墻被潑了臟污,難看極了。她的目光狠狠剮著他,石頭瓦塊地砸過來。她從未這么罵過他,她不是潑婦,兩人吵架,她的罵也是有分寸的。但他并不吃驚,甚至巴望她再兇一點兒。果然,她就更兇了。終是有默契的。黎主任或許聽不下去了,說別大清早的吵得四鄰不寧?;ㄟ@才閉了嘴,青臉漾著笑,對黎主任說,你是主任,和他計較啥呀,我保證,他再不會了。黎主任搖頭,說,別廢話,沒用,工錢不早揣上了?又不讓你們退?;ㄐΦ酶鼱N了,像他昨夜那般給黎主任一頂一頂扣高帽。
他清楚花咋想的。干滿這個月,還要接著干的。他原本也是這般打算。
你這么生氣,讓他走好了,我替他!我不打呼!花語氣突轉(zhuǎn),滿臉的笑如狂風里的秕谷,陡然間無蹤無影。
他一愣,黎主任更是滿臉疑惑,說,你夜班?
花說,黑白班,我一個人包。頓了頓,又說,錢不能白拿。
黎主任說,這倒可以。其實,你用不著這么計算。
花說,那就這么定了。
也許是花的緩兵之計,他想,但花嚴肅的神色又讓他不安。他追進廚房,合上門?;ǖ幕卮鸪禹纫粯?。他急了,說,不行,絕對不行!大事上,向來他說了算。他怎會讓花夜晚陪護一個比牛還壯的男人?再多的錢也不掙。以往,他沒有余地,花就退讓。但那天花中了邪,說,有啥不能的?他還能吃了我?他說,吃是吃不了,可……他不知該怎么說?;ㄐ敝f,你不相信他,還是不相信我?他說,你這話傷人,我什么時候都相信你——花打斷他,你相信我就行,你一夜一夜不睡,耗也耗死了。他說,你就不怕兩個娃知道?花忽地沉了臉,說,我又沒干丟臉的事,你咋說這話?心急腦昏,他歉意地笑笑,埋汰自個兒閃了舌頭,說話沒邊兒了?;ㄕf,咱不能和錢過不去,你弄一把刀,我放在枕頭邊。她說到這份兒上,他還能阻攔嗎?
不知那一天怎么過來的,他什么都沒干,心里咯噔一下就過去了。天黑下來后,他躲伏在龍宮門口,一直等到黎主任背著手穿過馬路?;]跟著。他松了口氣,像往常一樣尾隨黎主任踏入偏僻小徑,只是離得更遠了些。他沒有目的,既不是為了窺探黎主任的隱秘,也沒想趁昏暗實施報復,機械而茫然。黎主任返回龍宮,他搖晃著往城邊走。一整天沒吃飯,只煮碗清水掛面。午夜時分,他又躁起來。頻頻看手機,但手機始終啞著。終是沒繃住,他逆著西風往龍宮跑,路燈明晃晃的,偶有車輛經(jīng)過,鮮有行人??臻煹拇蠼郑麡O其醒目。終于到了。也就是到了,必得保安許可才能進入。他沒打算進,但也沒打算離開。花在里面,守著一個又蠻又壯的男人。他守在外面才踏實。若花喚他,他能立馬趕到。夜晚漫長得像往天邊走,咋也望不到頭。后半夜,風更大了。他縮著肩,跑了一程,又跑了一程,天沒有亮的意思,他甚至懷疑太陽睡迷糊了。后來被值巡的警察攔住,差點兒就把他推上警車。
老天終于睜開眼睛。他進入小區(qū),黎主任出了樓梯口,他便閃進去。黎主任雙手后背,眼睛朝天。他的心狂跳,如行竊般鬼祟。突然就想,為什么要躲避黎主任?他來看他的花,理直氣壯才是。便放慢腳步,穩(wěn)穩(wěn)叩門。
咋灰頭土臉的?花劈頭問。她系著粉色的圍裙,正準備早飯?;虮粐挂r著的緣故,她的臉甚是柔和。拖鞋是豆青色,鞋面上伏臥了兩只打瞌睡的虎。他的目光從頭滑到腳,又從腳溜到頭,多余地問,你沒事吧?花佯沉了臉,說,你盼我有事咋的?他說,我不放心?;ㄕf,你給我發(fā)錢,我日夜守著你。他的臉就縮了,越發(fā)的灰暗。你這人,花責怪著但明顯帶著疼惜,凈瞎想,放心好了。他說,當官的沒幾個好東西?;ㄖ浦?,行了,大清早發(fā)什么牢騷?你要是官,就不會這么說了,留下吃飯吧,我炸饅頭片。他說,倒了主任胃口,我負不起責。
他每天去龍宮一次,有時早上,有時傍晚,見花一面才踏實。有時有借口,有時沒借口,不刻意躲避黎主任,他坦然,理直氣壯。黎主任倒也客氣,有時還留他吃飯?;ê屠柚魅蜗喟矡o事,他的心不再開水樣翻,一日日平靜,特別是給花準備了水果刀后。
第二十九天頭上,黎總將錢打過來?;ú惶?,讓他帶著卡去銀行查,那個數(shù)字蹦出來時,滿目金燦。所以,花說黎主任同意她接著干時,他并不是很失落,甚至松了口氣,就像預謀成功,包袱落地。種菜、養(yǎng)牛,就連收廢品也要冒風險,這也怕那也怕,活也能活,就怕半死不活。特別是想到兩個兒子,緊迫與愧疚就如絞繩勒住他。他祈禱黎主任活得結(jié)實點,那樣,銀行卡的數(shù)字也如黎主任一樣壯碩了。
五
他又回醫(yī)院當保安了,輪著休息,仍舊收廢品。七問過,他說用不了兩人,花一個就夠了。他沒說花的陪護是二十四小時,七若刨根問底,他也會敷衍過去。不想說得那么細,雖然七不是嚼舌頭的人。七問工錢,他說也就三四千。就這,七羨慕得雙眼放光,說他有門好親戚。
某日,七喊他去家里吃飯,還特意調(diào)了班。他請七和棗吃過一次,鐵鍋雞,單獨請七有兩次,均在醫(yī)院對面,餃子、啤酒、花生米。七和棗倒是來過家里,但沒吃過飯。他盤算著正式請七和棗到家里吃頓飯,現(xiàn)在花不能回家,也只好作罷。既然沒法請七和棗,再去七家就不好意思了。他說該他請了,遂讓七給棗打電話。七說,棗準備了一大堆,下什么館子?想請,再碰日子。他仍猶豫,七的電話響了,隨后說棗要和他說話。他揮揮手,說,你先走,我稍后就到。
他回了趟家,其實沒什么事。花不在,冷冰冰的?;丶宜坪踔粸樽C實屋子是空的。去七家的路上,他買了兩瓶金六福,手機響了一次,棗打來的,他沒接。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攀上高枝,連老鄉(xiāng)也不認了!剛邁進一條腿,棗的聲音就甩過來。棗不像花削顆土豆也要先系上圍裙,他沒見她戴過圍裙。她單有做飯的舊衣服,自然難免沾上油污。他幾次來吃飯,她都是那身披掛。家里也亂,隨意丟,仍像在村里那樣。那就是七和棗的日子,絕不苦嘴,其他都是次要的。那天棗穿了件高領(lǐng)紅毛衣,顯然是新的,標簽剪掉了,線頭還在。他正要回應棗的奚落,那艷紅突然晃了眼,頓了一頓,才說,我回家點點爐子,順手將酒放在方桌上。
來就來吧,還帶酒,怕沒你喝的?棗還是那么大咧咧的。
他說,黎主任給的,也是別人送的,人家嫌檔次低。
棗問,黎主任?沒等他答,便說,知道了,花侍候的那人吧。管吃管喝,還給東西,你和花果然是撞大運了。
他說,也不天天給。
棗說,還天天?這就夠饞人了。
七插話,這么好的酒,嫌賴,人家過的是什么日子呢。
他突然有些后悔,不該帶酒過來,更不該撒謊是黎主任送的。沒必要顯擺。于是轉(zhuǎn)移話題,我聞見肉味了,好香!
棗帶著幾分得意,說,新學了道菜,忙活了幾小時,差點兒切了手。你要不來,那就虧大了。棗明目張膽的討伐令他發(fā)慌,他笑笑,說真是沾七的口福。棗道,這可是為你準備的,我和七才不這么折騰,有酒有肉,就是過年了。他啊哈著,覷覷七,七專心致志地啟金六福,一臉滿足。
棗新學的菜是蒸肉丸子,此外還有尖椒肥腸、肉絲蘑菇、白菜豆腐。丸子足有半個拳頭大,他正要用筷子夾開,棗端起搪盆往他碗里撥了兩個,嘲諷,瞧你這斯文勁兒,長得雞胗胗?他說,好東西就得慢慢品嘛。棗不屑地說,嘁,光塞牙縫八輩子也吃不出好來。七說,那是,我就喜歡大口嚼,越嚼越香。棗說,幾日不見,學會拿捏了。他學七猛咬一口,嘴巴直滴油。棗夸,這就對了嘛,像以前一樣。七端起杯,和他碰一下,仰脖灌下去。
他與以往沒啥區(qū)別,棗不過是借機發(fā)揮,但為了“和以前一樣”,他吃相喝相略夸張了些。她的紅毛衣極其晃眼,所以他多半看著七。飯菜豐盛,自然有緣由,他清楚。謎底只有喝到半醉才可能揭曉,他急欲知道,每次端杯,不管是七還是棗和他碰,他都一飲而盡。
一個半丸子吃完,便已微酣。七說,喝得太快了,菜還沒吃呢。棗說吃菜吃菜,又給他夾一個丸子。他說夠了,棗問,不好吃?他說當然好吃。棗說,那就多吃,你一個爺們兒,還不吃三五個丸子?別的茶飯我比不了你家的花,這丸子我保證比她做得好。他說,花不會做丸子。棗說,我說是吧,咱也有長處呢,就是缺一門好親戚。他說,隔得遠著呢。棗哼了一聲,你這嚇的,怕沾你光呢?他說,確實——他想解釋,棗打斷他,再遠也是親戚對不對?他說,那倒是。棗說,你怕別人沾光,我和七臉皮厚,就想蹭個油星星。然后說了一堆在賓館打掃衛(wèi)生的不易,當然她干慣了粗活兒,這不算什么,主要是錢太少。她想讓他托他和花的副院長親戚,也尋一份護工的活兒。屙尿都在床上的就算了,棗特意強調(diào),就找花那樣的,這年頭有錢人多,咋也能碰上個肥的。七補充,也不急,慢慢尋。
這就是了,他想。棗和七不知道那是意外砸到頭上的,更不知道所謂的餡餅包的不只是肉,還有玻璃碴子,沒那么好咽。但終究香氣蒸騰,如果棗和七知道真實的工錢,還不饞掉牙!
也不知人家肯不肯,他斟酌著,話盡可能委婉。雖未過量,舌頭卻如踩著冬雪的生膠鞋底。
你還沒說呢,就知道結(jié)果了?棗回擊甚猛,掄了大棒般。
七顯然覺得棗說話過頭了,似怕他惱,替棗圓場,她跟你不見外,尤其喝了酒,啥難聽話都敢說,你可別計較。七似要責備棗的,還沒說出來就被棗頂過來,我說的不是實話?咋就難聽了?哪兒難聽?七沖他咧嘴,瞧瞧這脾氣,蒸了一樣。棗重新盯住他,說,求你件事,你倒轉(zhuǎn)上天了。
他難堪地笑笑,說,我沒說不肯呀,就是,只能試試。
棗的眉眼立馬有了花色,說,也就想讓你試試,哪敢逼你,借十個膽也不敢。七說,你剛才是吵架的陣勢。棗說,不至于吧,喝了酒,嗓門就高。她覷住他,不是嚇著你了吧?你這膽子!七感慨道,女人的臉就像六月的天。棗向他敬酒,七非要陪著,七實誠,總覺對不住他。
你別有壓力,行就行,不行拉倒。棗勸,或是看出他腦袋沉了。不比,這日子還過得去。七已經(jīng)喝多了,目光虛飄,說,啥人啥命,頓頓不缺肉,就是神仙日子。棗說,聽見了吧,撿半碗飯覺得自個兒要上天了,我要生倆帶蛋的,你還吃肉?湯也喝不飽。七指著他說,兩小子咋了?日子照過。棗說,你能和人家比?七支撐不住,腦袋耷拉下去,說,干嗎要比?各過各的。他附和,是呀,各有難處,各有各好。棗譏諷,我終于知道了,啥叫一鼻孔出氣。七嘿嘿笑,腦袋快碰到桌面了。
他對棗說,最后一個,不喝了。棗說,你別管他,你得喝好。他說上次喝高了。胸口忽然一疼。棗說,你還能喝高?我不信!他說,眼睛都睜不開了,再晚走不了路了。棗斜著他說,這么大地兒還沒你的住處?七頭碰到桌面,仍有意識,咕噥,外屋有地兒。他沒看棗,連飲兩杯,站起來說不早了。棗說,咋也得吃了飯吧,我包的韭菜餡餃子,跑兩個超市才買到。他瞄瞄已經(jīng)扎到桌上的七,說吃肉就飽了。
棗跟在他身后,像一堵熱烘烘的墻,到了門口,她扶他一把,說,你是晃了。
他勒令自己,沒有回頭,似乎回頭那發(fā)燙的墻就會將他烤化。不要緊。輕飄的音兒說出來便被風吹散。
棗沒再言,重重地將門合上。
然那堵赤紅的墻仍尾隨并燒烤著,他的骨架在高溫下變形,整個人都在抽搐。直到進屋,躲進冰涼的被子下,灼燙的墻才轟然倒塌。
盛宴當然不能白吃,甭說棗和七左右開弓,就是別人,也得有個交代。有兩日沒見花了,趁看花的時候,和花講了?;ㄕf抽空去趟副院長家,他問,能放你出去?花說,我得出去買菜,這空還是有的。他擔心地說,他若知道——花說,監(jiān)獄還讓透口氣呢,誰還沒個頭疼腦熱?咋也能找個借口,有時他也挺好說話,不過,去家里就不能空手。他當即道,還是我和他說吧。他沒看出花有什么異樣,但仍然問了?;ò姿?,說,別把人往歪里想。他還是提醒她多加小心?;ò櫭?,說,你卸不下包袱,讓棗替我好了。他不怎么痛快,說,我這不是操心嘛!花說,大小也是主任,水平還是有的。又抿嘴樂了,說,自己封個官,還當?shù)糜心S袠?,都說當官有癮,我算長見識了。他暗想,不過是個半瘋子。
改天,交完班,正好看見副院長停車,他快步過去。旁邊沒有人,他抓緊講了。副院長說陪護好找,但黎主任那樣的難尋,他和黎總是同學,才近水樓臺,如再碰到手里,副院長答應先告知他。他千恩萬謝。副院長笑笑說,聽說姐干得不錯?他怔住,說不上是因為副院長稱呼了姐,還是對花了如指掌的評價。副院長說,黎總昨日回縣來著,說她父親的精神狀態(tài)很好,她非常高興。他醒過神兒,說花茶飯好,干凈利落。副院長說,也該你倆走運,只要把黎總父親伺候好,啥都不用愁。他說,多虧了你。不敢再稱副院長妹夫。副院長說應該的嘛,隨后讓他跟隨上樓,將兩盒土特產(chǎn)給了他。
他告知了七,背過七,又給棗打了電話。棗大概正在干活兒,那端呼呼地喘,你記著就好。她口氣有點兒硬,他甚是不快,好像他欠了她多少。但再怎么不快,他也不會顯露。即使欠二兩米,那也是債。他心里是有虛的。
那個傍晚,他剛剛點著爐子,被藍煙嗆著,連咳數(shù)聲,竟沒聽見門響。冷風襲背,他猛然回頭,差點兒叫出聲。那是一個人哩。她穿著暗紫色羽絨服,眼睛以下的部位用紅圍巾包得嚴嚴實實。她扯掉圍巾,露出他熟悉的圓臉,說,真嗆,你這是熏黃鼠呢。他仍盯著陌生的花,說,你咋回來了?花將圍巾掛在架上,好像我不能回來。見他瞅她的羽絨服,索性張開胳膊轉(zhuǎn)了一圈,說,咋樣?黎總送給我的,說是什么大牌子,我記不住,你瞅瞅。他瞄瞄商標,但不認得。他問,她回來了?花點點頭,說,當天就走了,難怪當老總,眼神真厲害,見了兩次,就量出我穿多大的衣服。他說,那算啥,鎮(zhèn)上的小裁縫從不用尺子,沒出過差錯?;]興趣和他抬杠,脫掉羽絨服,尋找圍裙。
花張羅做飯,他更愣了。就半棵白菜,她轉(zhuǎn)了一圈說,虧得我?guī)Щ匾粋€肘子。他這才看見她擱在鍋臺的食品袋?;▎査暂娓C窩還是白面烙餅。而他,仍木訥著,如年久失修落滿灰塵的破舊門板?;ㄗ穯?,他才說烙餅吧?;ㄐ敝f,咋這眼神兒?他問,你偷回來的?花說,我又不是賊,干嗎偷著?他再霸橫,也得讓我回來取東西吧?他也沒那么難說話。他明白了,花回來只為給他做頓飯。冷寒的屋子突然間變成烤箱,他氣就不勻了。他問,一會兒還走?花邊舀面邊說,倒是想住下呢。他從后面抱住她,說,那就別做了,我自己會?;ㄋα怂?,沒出息,我先和好面。他一把抱起她。
屋子太冷,花和他商量只脫了褲子行不?;璋档臒艄庀?,她的聲音和樣子可憐巴巴的,不像和他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妻子,倒像他招來的娼妓。他嗯啊著,鼻子突然發(fā)酸,有乘人之危的感覺。然后,花的手機響了,她抓起來,喊了聲黎主任,并向他豎豎手指。他赤裸著立在床側(cè)。黎主任的抓撓找不見了,花說就在沙發(fā)梁上,她沒動。那邊的黎主任尋了,但沒找到。她叫他別急,她一會兒就回。黎主任犯了病似的,異常懊惱,問他是不是老年癡呆了?;ɡ市Φ?,怎么會呢,幾十年前的事你都記得,可能是掉到哪兒了。
花和黎主任就抓撓的下落和緣由你來我往,黎主任聲音洪亮,他聽得清清楚楚。那是花的職責,她不能不耐煩。他當然理解,只是,難以形容的情緒如暗流奔涌,他竭力控制,加之寒冷,渾身搖擺,牙齒沒有節(jié)奏地胡亂擊撞。
花掛了電話,愕然道,你怎么了?
六
黎總在望月樓備了酒席,宴請他和花。望月樓在野馬湖邊上,既可品美食,又可觀美景。據(jù)說望月樓有一道菜,叫跳鯉?;钪幌∑?,但被油炸得金黃焦脆仍活蹦亂跳,那就稀罕了。許多食客都是奔著跳鯉去的,當然更多的人只是過過嘴巴癮。比如他,比如七。七和棗不苦嘴,買副排骨就算頂天了。
他受寵若驚。這是花掙來的,與他沒啥關(guān)系。他在電話里問花,他去合不合適。他不是護工了,只是護工的家屬。花說黎總特意強調(diào)了,他必須去。那么,這就是黎總的指令了。他沒覺得不適,反認為黎總想得周全。
進入臘月,新年的氣氛便濃了。那是從店鋪、從燈光、從行人的臉上長出來的,是有根的,北風難以吹散,連街口賣烤紅薯的婦女也喜盈盈的?;▏诟肋^,他特意換了身干凈衣服,剪了指甲。花說別遲到,他特意調(diào)了班。他從沒這么在乎過花的指令,而花也從未這么嚴肅地叮囑過。他樂意聽令,跳鯉誘人,但更高興的是黎總對花的認可,酒宴意味著試用期結(jié)束,花將正式上崗,就像男女不管交往多久,喝過訂婚酒才算真正確定關(guān)系。如果不出意外,這陪護將長久下去,直到老頭兒蹬腿。他有一絲酸溜溜的滋味,但想到銀行卡上的數(shù)字逐月生長,酸便快速飄散。
他早早到了,但沒有進門,在望月樓的停車場來回踱著??匆姼痹洪L的車駛?cè)?,他大步過去,車剛停穩(wěn),他便拽開車門,端出滿滿的笑。副院長問黎總到了嗎,他說大概沒有,他在這兒等等花。副院長說天寒地凍的,上樓吧。他就跟在副院長身后。
房間臨湖,但看不見月亮,對岸倒是燈火稠密,只是人間的光亮終究平常了些。半支煙的工夫,黎總和花走進包間。花仍穿著那件暗紫色羽絨服,脖上盤著耀眼的圍巾,她的頭臉仿佛架在燃燒的火焰上,紅撲撲的。他呆啞著,都有些不認識她了。相比之下,黎總素凈了許多,黑皮上衣,灰藍牛仔褲,也就嘴唇比花艷。
副院長問老爺子呢,黎總說他不來,擰著呢,別管他。副院長遺憾地說,我本想正式地請老爺子吃頓飯,又泡湯了。黎總說,咱可說好了,別搶著埋單,我做東。副院長說,在縣里哪輪著你?黎總指指他和花說,主角在這兒,我說過了,這丁點兒權(quán)利你可不許剝奪。黎總的目光蘸了糖稀似的,黏黏拉拉,而她的臉是生氣的樣子,不怒自威。副院長做投降狀,說,我怎么敢?!
菜想必是早就點好的,落座不久,便一盤盤端上桌。盤子大,菜卻少,每個盤子都有裝飾,蘿卜雕刻的花,冰塊堆砌的山,花大概怕他吃那些個裝飾,幾次給他夾菜,像她也成了主人,只有他是客。他小聲說,我自己來。她似乎沒聽見,盤子轉(zhuǎn)過來,仍要先夾給他,才往自己盤子里放。他有些惱火,又不便發(fā)作,她給他夾的同時,他也夾給她。黎總和副院長相視一笑,花這才住手。
不得不說,望月樓的廚子有一手,牛肉入口即化。美中不足的是酒不對胃口。紅酒是黎總帶來的,說是拉菲,一瓶能換十幾箱二鍋頭,但遠不如二鍋頭過癮。黎總和副院長只是象征性地,花喝的是飲料,喝酒的只有他自己。黎總瞧出來了,說他若喝不慣,換別的酒?;〒屜日f,不用換,什么酒他都喝得慣。他自有分寸,也說喝得慣。黎總說,白酒傷身,紅酒養(yǎng)人,然后望著副院長說,專家在這兒。副院長說著不敢,還是講了一堆健康、營養(yǎng)、環(huán)境、生命的理論和事例。
跳鯉上來了,盛放在一個超大的深底瓷盤上,果然在跳,還發(fā)出吱吱的聲響。披著金掛,金掛上綴滿花椒、蔥花、椒絲、蒜瓣,像一條條鏈子、一枚枚釘子,若不是鏈條和釘子,跳鯉或許會翻出盤子,從窗戶飛越出去。但現(xiàn)在,任憑跳鯉跳得多高,叫得多響,也只能在瓷盤間。
他沒被嚇著,但走神了,直到花從跳鯉身上撕拽下一塊放到他盤子里,同時輕踢一下,他才反應過來。他沒怪花,差點兒出丑呢。
黎總再次舉杯敬他和花。感謝的話在初次舉杯就說了。不過是虛套,她出錢,花出力,就如買賣,各自稱心。但虛套也是必要的,那是儀式的一部分。
黎總讓他把酒喝干,也讓花把飲料喝完,眼角是有笑的,卻莊重了許多。他立即明白,黎總有重要下文。腳底突然一滑,他下意識地扶扶桌邊,像正走在冰面上,屁股下的椅子早被撤走了。
如他猜的那樣,黎總猛夸了花一頓,花這樣那樣好,把父親交給花,她很是放心。當然更重要的,是黎主任對花的信任和接納。這次回來,她發(fā)現(xiàn)父親的脾性都變了,這是花的功勞。每月的陪護費,將由月底改為月初,你好好干,我虧不了你。黎總說?;ㄟB連點頭。
有件事想和你商量,黎總語氣難以形容地謙和,身子卻往后仰了仰,這使她的額頭更寬更亮了。我在三亞給父親買了房子,想讓他每年在那里過冬,哪怕春節(jié)待一陣也行,但他不去,有一次好不容易把他哄到機場,臨登機他又反悔了。三亞的房子年年閑著,快長毛了,但沒辦法,春節(jié)我們兄妹都得回縣。這次回來,看他心情不錯,和他商量去三亞過春節(jié),他竟然應了。
他和花靜靜地望著黎總。
我不敢高興太早,當女兒的卻摸不透他的脾氣,就怕到了機場他又改主意。為防止上次的事再發(fā)生,我想讓你一道去三亞,父親愛吃莜面,我打算把莜面和咱這兒的水空運些過去,他喜歡吃你做的飯,你跟著去,這就保險了。黎總始終看著花,末了才掃掃他,補充,節(jié)假日陪護費雙倍。
這兩個字猶如鐵錘擊中腦袋,雙眼金花閃爍,所以,花的目光擺向他時,他一時沒有看清,她是因這誘惑和他一樣欣喜若狂但又掩飾著不露出來呢,還是拿不定主意向他征詢。他怕黎總不悅,替花回答,聽黎總的。眩暈中,聽得花一模一樣回答。
黎總說,太好了,你倆干脆,我也痛快,這么著吧,你也一塊兒去,好幾套房呢,隨便住,想住賓館也可以,費用我全包,算我送你的過年禮物。
碰上黎總,是你們的福分,還不快謝?副院長催促發(fā)著呆的他和花,他和花慌慌端起杯。
我就不去了。他說。
黎總問,怎么?春節(jié)你們不放假?
他說,過年孩子們要回來,家里得有人。
黎總敲敲腦門說,瞧我,咋沒想到呢,讓他們一塊兒過去!特意強調(diào),去就行,別的什么也不用操心。
花瞥向他。眩暈淡去,他看清她目光中的責怪。其實說出來他也意識到了,這會讓黎總誤解。他絕沒有耍心眼兒的意思,要讓黎總邀請他的兩個兒子一道去。兩個兒子過年要回來,他只是陳述事實,他不能去?,F(xiàn)在,他只能咬定不去?;ㄒ策@么說。
然黎總竭力堅持,不讓兩人多心,還說不會年年邀他。黎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再推就不識好歹了,副院長也在敲邊鼓,他只好應了。他和花又一次舉杯致謝,黎總的慷慨大方,還有她說一不二的派頭如跳鯉一樣撞木了他。
長子處對象了,看來這個有戲,貴州女孩,兩人要回她的山村老家過年。他和花全力支持?;ê屠柚魅卧谠钔鯛敻嫣熘站统霭l(fā)了,他和次子晚了五天。
他第一次到三亞,當然,花和他們的兒子亦是?;ê屠柚魅我患易∷麄兊姆孔?,他和次子吃住在賓館。初到那天一起吃了頓飯,之后就各自行動了。黎總給他和次子派了個司機,隨叫隨到。除了初一那天,他和次子均在外面游玩,景點由次子選定。
初三那天,他和次子酒足飯飽,回到房間。次子將單薄的身子扔在床上,感慨,要是天天這樣的日子就好了。他順口道,那就努力掙錢。次子仍舊望著頭頂?shù)臒?,說,要是努力就能掙錢,滿街都是富翁了。然后問他知不知道張子強,他搖頭。次子講是綁架香港富豪兒子的那個人,要了十億贖金,創(chuàng)造了吉尼斯紀錄。他嚇了一跳,警告次子勿動歪腦筋。次子說,我不過說說,犯得著這么緊張嗎?他說,說也不行。若話從老實的長子嘴里說出來他當然不緊張,可次子刁點子多,膽子也大,就他所知,不下兩個女孩因次子墮胎。次子仍不閉嘴,說姓黎的沒香港富豪有錢,也海了去了。他火了,喝令再亂說就塞嘴。他順手抓起枕頭。次子做投降狀,說要剃發(fā)當和尚,每天只念阿彌陀佛,保證心跟海邊的沙子一樣干凈。
次子如以往那樣埋頭于手機時,他出了房間。有些堵,有些慌,好像胸口綁了只兔子但又沒綁牢,兔子拼命掙扎,左沖右突。他在院里轉(zhuǎn)著圈,新奇潮水般退去,他落寞、傷感。他想找人說說話。不能打給花,也不能打給長子,次子倒是可以,但他不想和次子說,而次子也未必愿意和他說。
突然想起七。在天涯,在孤寂的夜晚,七朦朧而親切,好像不是他的同鄉(xiāng),而是患難與共的兄弟。他撥通七的手機,接聽的卻是棗。他問七呢,棗說七喝多了,睡著呢,問他有什么事。他說沒事,就想和七說說話。棗的腔調(diào)便變了,知道你們一家在海南逍遙呢,顯擺啥?他腦里浮現(xiàn)出穿著高領(lǐng)毛衣的棗,訕笑著解釋,他只是閑得慌,所以想找七嘮嘮。棗卻不放過他,說,你染上富人的毛病,看來離富人沒多遠了。他哎呀著,央求,別這么寒磣人好不好?棗說,哪敢,還指望沾你光呢。然后問海南有啥好玩的。他說也沒啥,到處是水。棗說,聽說那兒的珍珠項鏈特別便宜,真是這樣,幫我買一條。他略一遲疑,棗說,你別害怕,我會給錢的。他的臉有些燙,說,瞧你說的,不就——棗說,七醒了。
七
春天如跛足的流浪漢,姍姍歸來。墻角的蒲公英炸出一朵朵黃,飛廉柔嫩的葉片已生出毛刺。更醒目的是墻壁上張牙舞爪的“拆”字,似乎不用紅圈牢牢關(guān)著,就撲出來四處啃咬了。
他所租的院落在拆遷之列,房東半月前就告知了。其實,那一片兩年前就被列入拆遷計劃,因臨街的房東要價高,談判期間鬧出人命就擱下了。在這個春節(jié),問題解決了。
那些日子,他忙著找房。除了七所租的那個區(qū)域,縣城的平房基本拆完了,租平房基本沒有可能。樓房倒是能租上,但價高,而且放廢品也不方便。房東限期搬家,他快急瘋了。黎主任難得地給花放了假,做飯之外,她和他一樣滿大街跑。
他甚至冒出和七合租的念頭,當然那不可行,也就是想想。某天下午,他和花從中介出來,花用一種咬碎鋼板的聲音說,干脆買一套樓。他吃驚地斜著她,她的口吻不像開玩笑?;ㄕf,就算能租上平房,誰知能住幾天?住不了三個月再搬,來回折騰。他明白花是認真的。租他都嫌貴,何況買?卡上的數(shù)字在長,與一套樓的價格比,著實可憐?;ㄕf房價不斷上漲,買比租合算。他問,錢呢?錢從哪兒來?花說,借唄,大不了向黎總借。
他驚愕得像是花突然間長出翅膀,變成了金雕,她撲扇巨翅的聲音讓他的雙耳轟隆作響。不只是她的話,還有她的語氣。定了好半天,他說就算她敢張口,可黎總未必肯,這可不是小錢?;ㄕf,不試試怎么知道?他說,如果肯借,當然好?;ㄕf,用不了幾年,咱就還清了。他問,試試?她說,吃不了人。
三日后,花興奮地告訴他,黎總應了,只要看好房,立即打款。這震天震地的喜將他撞蒙,好一會兒才說,黎總太夠意思了?;ǜ胶?,夠意思。他提醒她,老頭兒那兒不能馬虎,那是他們的財源?;ㄕf,放心吧,我知道輕重,其實黎主任人挺好的,要說這借錢買房的法子還是他提醒的。他問,當真?花點點頭說,他自己也有錢呢,我想了想,向黎總借合適,若跟黎主任借,黎總知道了就有哄騙老人的嫌疑。他再次被花驚著,為她的深謀遠慮。
不幾日,他們選定一套兩居室,四十八萬,帶全套家具。黎總說話算數(shù),當日便將款打過來。然后過戶,刮泥子,夏天結(jié)束,他搬進了新樓。做夢似的,春天還在他人的平房窩著,幾個月后睡在了自己的樓上。黎主任那邊也松動了些,每月放一天或兩天假,他和花有了團聚時間。雖然在一天或兩天的時間里,黎主任常打電話,不是這個找不見了,就是那個弄丟了,而花雖然可以不去,但還是趕了回去,空蕩蕩的樓房剩下他自己,他的滿足還是多于失落。黎主任那兒不能出任何差錯,若有意外,財源立刻就斷,巨大的窟窿會把他和花吞沒。
那日,花有半天假,他和花商量請七和棗吃個飯,花說她早就這么想。他去市場買了幾斤排骨,花準備了幾個涼菜。她從黎主任那兒帶回兩瓶汾酒,他又買幾瓶啤酒。他暗暗祈禱,黎主任的電話別追過來,讓他們吃個消停飯,就在棗和七進門前半小時,花的手機響了。花瞄瞄他,閃進衛(wèi)生間。稍后,她匆匆出來,說黎主任削蘋果劃傷了手,她得趕過去。臨出門,她說,我爭取趕回來,你們先吃,別等我。
七和棗進門,他歉意地解釋,七笑笑,說他在就行了。棗更是扯著嗓門,我和七可不是來看花的。她里里外外,每個房間走了一圈,感慨道,我終于知道啥叫一步登天,人比人,氣死人,我和七沒日沒夜地受苦,就混個肚圓。七小聲說,有啥比的?棗嘆氣,是不該比,一比腦袋就得裝褲襠了。他指著自己發(fā)紅的眼睛訴苦,堆了一身的債,半夜半夜睡不著。棗說,得了吧,誰不知你傍上了財神爺,哭什么窮?他沒接話茬兒,改問七喝白的還是喝啤的。棗搶過話,當然喝白的,啤的留著漱口。他走進廚房,她跟進來。他立刻感覺身后熱烘烘的,像豎著巨大的烤紅薯。他讓她和七待著,他忙活就行。她問,真不用?他笑笑,說,都準備好了。棗好奇地拉開柜門查看,還拿起敞著瓶蓋的花椒聞了聞,像警察在尋找罪犯留下的蛛絲馬跡。他用余光瞥著她,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心卻不停地撲騰,仿佛他就是那個作案者。
他把排骨和小菜全端上桌,棗終于落座。他給花發(fā)了條信息。棗問要不要等花,他說不用,那活兒雖不累,卻身不由己。棗哼道,你這就叫含著糖叫苦,饞人也不是這么個饞法。他哎呀著,你別作踐人了,不過掙點兒辛苦錢。棗抓起排骨塞了嘴,他暗吐一口氣。
酒杯端起,話題轉(zhuǎn)移。喝了一會兒,棗把外褂脫掉掛在椅子上,他看到她脖子上的珍珠項鏈。她脖子粗,項鏈不夠長,緊勒著肉。他移開目光,和七碰杯,七一口灌下去。棗斜著他,說,七就這出息,跟我沒兩樣,見了好酒就想干。七嘻嘻笑,旁若無人地猛嚼。他正要敬棗,棗問托他的事有眉目沒,他歉意地解釋,如以前那樣。棗不買賬,知道你就是這話。他被揭了短似的虛笑。七為他圓場,又不是他說了算。棗說,若是上心,終有機會,啃不上肥的,瘦點兒的也成啊。七說,命里要有,早晚會來。棗沒好氣地說,瞧瞧你這點兒出息,給自個兒找理由倒是拿手。七齜牙,吃肉我也在行。他說,這也是福,趁機給七夾了一塊。棗端了酒,兀自干了。
七說棗不痛快,他問怎么了,沒等七答,棗破口大罵。原來賓館又有兩個人訂了合同,去年還訂過,她們都沒她干的時間久,也沒她干得好。她打掃的地面能照見人影,擦的馬桶比菜盤還干凈,年年評五星,年年能領(lǐng)一桶大豆油,簽合同卻沒她的份兒。
難怪她氣沖沖的,根兒在這兒呢,他松了口氣,勸她想開,氣出病還是自己倒霉。七說,是呀,不值。棗長嘆一聲,說得也是呢,要怪就怪咱沒個硬關(guān)系,甭說縣長,連個當副院長的親戚都沒有,也就是罵,罵罵還不行嗎?不敢在賓館罵,那樣臨時工也干不成了,也就背后撒撒火。他虛虛地說,也是,你撒就撒吧。七說得更絕,拿酒瓶砸我腦袋。棗摸摸七的頭,像是估摸有多結(jié)實,而后一笑,說,太瘦了,我下不去手。
喝到尾聲,棗的情緒好了許多。他張羅下面條,她硬是搶過去,將他推出廚房。他沒敢爭,由她折騰。飯后她洗了碗筷才和七離去。
那晚快十點了,花才回了兩字。
秋天快結(jié)束時,花陪黎主任到三亞度假去了。黎主任膝關(guān)節(jié)、腿均有毛病,南方的氣候?qū)λ纳眢w大有益處。子女們屢勸不通,但花做到了。黎總高興,每月給花漲了兩千。對花遠赴南方數(shù)月之久,來年春天和黎主任才候鳥樣返回,他自是不舍、不快。但他沒說別的。既然要把肥肉咽吞進肚,就得接受肉上沾覆的沙礫和灰塵。出發(fā)的前一晚,花在家住的,黎主任難得地沒打電話。
他的日子一如花在,只是花在時,隔三岔五能和花見個面,現(xiàn)在只能在手機里說話,有時他打過去,有時花打過來,他叮囑她,她也叮囑他,慢慢地,也就習慣了。自花去了南方,七和棗多次喊他去家里吃飯,他都尋借口謝絕了。
入冬后的一個下午,他交完班,去老大酒樓收了那里積攢的酒瓶和紙箱,從旁邊的菜店買了把面條,準備晚上煮。等紅綠燈時,三輪車被頂了一下,力度不強,三輪車仍在原地。他回頭瞅了瞅,是騎著自行車的棗。我當是誰,嚇我一跳。他笑著說。棗學著他的樣子說,我以為是收破爛的,沒想是你,都住上樓了,還這么辛苦?他說,你就笑話我吧。棗奚落,我哪兒敢呀,不比過去了,請你吃個飯比登天還難,請你的人排著一百里的長隊吧?
綠燈亮了,他猛蹬幾下,到了街對面,回頭瞅,棗推著自行車,速度極慢,像崴了腳。等她走過,他問,棗說腳是崴了一下,并不要緊,主要是車沒氣了。他將三輪車往邊推了推,檢查她的車胎,說扎了釘子。棗說,難怪。他告訴她,前面就有補胎的。棗的目光密匝匝的,說,我知道,你走你的,可別影響你掙錢。她如此說,他反不好走了,笑了笑,說,我陪你過去,明兒好去蹭飯。棗仍寡著臉,像是他撒了謊,被她揭穿。到了下一路口,她的眉梢方長出春芽。
兩輛電動車、三輛自行車等著修補,等了一會兒,他說不如去他那兒修吧。棗立即道,那敢情好,有工具不早說,在這兒白受凍!他說,你腳不是崴了嗎,還能走?棗嗆他,我不能走,你背我到這兒的?她聲音不大,他還是縮了縮脖子,像被砍著了。他突然有那么一點兒后悔。
原本打算買一樓的,價低,方便,但沒有合適的,當然花的話也起了作用,最終選定了二樓。要說也是低層,可把棗的自行車扛上去,竟出了一身汗。他讓棗坐著,然后找出膠水、扳手、廢膠皮、氣筒。棗又視察般挨屋轉(zhuǎn)了,說,想不到你自己住還蠻干凈,再干凈不也一個人?有啥意思!他說,閑著落慌,找點兒事干唄。棗問,又當保安又收破爛,你不累?他說不累。棗說,我明白了,有勁兒沒地兒使呀!他突然腿軟,差點兒扎到地上。他怕她看見臉,讓她幫忙打盆水。她端給他,他的臉不但燙著,整個人亦被烤了。她問衛(wèi)生間的水管咋往外噴水,他說那是太陽能的溢水管,水熱到一定程度就會從溢水管噴。棗感慨著,到底是住樓好。他說平房也能安,棗被惹毛似的,聲音突高,你租別人的房,會在房頂安太陽能?他的頭勾得低了些,說,不會。棗說這還像人話,問她能不能洗個澡。他略一遲疑,她說給他水錢。他被潑了似的,周身水汽,就在迷蒙的霧氣中,他裝出生氣的樣子說,我沒說不行。
棗不會用,他教給她,就出來了。水流的聲音響起,他頓時被摔進爛水塘,一邊奮力撲騰,一邊撕拽著裹糊的菖蒲和蓮蓬??偹阊a完了,他抓過氣筒,然氣力耗盡,每按一下都得咬著牙。他甚是懊惱,甚是羞愧,漸漸就發(fā)了狠,氣筒連同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他的敵人。
啪!輪胎炸響。
怎么了?水淋淋、白晃晃的棗立在幾米遠的地方。
就那樣發(fā)生了。那么自然,不過是數(shù)年前那個黃昏的續(xù)接。也那么不自然,整個過程,他滿腦都是花和黎主任。完后他迅即穿了衣服,背心也穿反了。棗仍白晃晃地攤在床上,目光滿是對他狼狽的嘲弄。他催她,她坐起來,卻沒有穿衣服的意思,只是將床單半披在身上。他不好發(fā)火,提醒她小心感冒,她說住樓就是好,冬天比夏天還暖和,問他有煙沒。他詫異道,你幾時學會抽煙了?棗說,很少抽,還沒在樓房抽過呢。他說沒有,自買樓就戒了。棗遺憾地說,真可惜。他說出去買車胎,棗咯咯大笑。等他返回,她才慢條斯理地把衣服往身上套。
那個晚上,他在客廳來來回回地走,像爆炒的豆子,就差蹦了。想給花打電話,卻怯著,怕花聽到他的聲音,也怕聽到花的聲音,仿佛那是兩股電流,一接通就會爆炸??梢圆淮虻?,但他拗住了,不打不行。于是,不知多少個來回后,終是撥出去。他問她在哪兒,花說,陪黎主任散步。她的聲音和往常一樣,也和往常不一樣。他說不清哪里不一樣。他說還散步呢,花說,正往回走,沒事吧?他說沒事,便掛了。黎主任在身邊,她從不多說。他看了時間,快晚上九點了。老家伙真能遛,他恨恨地想。胸中就有東西涌上,他和棗偷情的愧慌就這樣被沖淡,他似乎明白自己為何發(fā)怯,又為何非打電話不可了。
棗又來洗了幾次澡,她打電話,他就往回趕。
那日,她洗澡把珍珠項鏈扯斷了,兩人折騰完,他如以往那樣穿戴利索,而她仍舊披了床單,蹲在衛(wèi)生間撿拾。不夠數(shù),八成沖進了下水道。棗抱怨項鏈質(zhì)量次,不信他花了五百。他說信不信由她。棗說,我跟你一回,你咋也得送我條金項鏈吧?!拔腋阋换亍保X得甚是刺耳,臉就暗了。棗哼道,都說人越有錢越小氣,我不過說說,你至于耷拉臉嗎?他努力地讓臉變得溫和,說,我沒說不給你買。棗說,你這么不情不愿的,還是算了。他說,肯定買,我發(fā)誓!棗驚喜地說,你真會?他說,不就一條項鏈,我會!棗鄭重提醒,我脖子粗,別買短了。他說,趕緊穿上衣服。她做個鬼臉,聽話地穿了。
我說到做到。他對穿戴整齊的棗說。
棗笑著說,你也不用一遍遍保證吧。
他亦笑,只是那笑帶了幾分悲涼,咱倆別這樣了。
棗愕然地盯著他說,為啥?就因為讓你買項鏈?
他搖搖頭說,和項鏈沒關(guān)系,不好!
棗問,咋不好?
他說,對不起花。
棗不屑地哼了一聲,行了吧,你別自欺欺人。
他急了,說,你啥意思?
棗反問,我啥意思你不明白?
他錐子樣扎著棗,棗并不躲避,掛滿答案的目光迎視著他,他惱怒而又驚慌地說,你敢胡說,我扯了你的嘴!
棗沒有半毫怯意,說,明擺著的,你故意裝傻,我不過是替你戳破。
好像棗不但撕了他的臉皮,而且將他上上下下都剝了個干凈,他血淋淋地疼,血淋淋地瞪著棗。
棗說,想開了,也沒啥,換作是我,我也愿意。讓你買條項鏈,你就黑個臉,像灶洞鉆出來的,換作——
他大吼,別說了!
棗抓起一個蘋果,猛咬一口,快速夸張地咀嚼,囫圇吞咽,仿佛借此才能將卡在喉嚨的話堵回去。她動作兇狠,眼神卻是憐憫的,似乎吞咽下去的話又化為霧靄,從眼神飄蕩而出。
他崩裂了般說,你這頭豬??!
八
那個春節(jié),兩個兒子都回來了,然他沒滋沒味的。他強裝歡顏,使盡解數(shù),每餐都變著花樣,比花在家還豐盛。長子心疼他,勸他弄一兩個菜就可,次子向來無視他的付出,好像他就該如此。三亞之行,次子念念不忘,每次吃飯都會感慨,想吃啥點兒啥,神仙也不過如此。他和長子均不回應。若次子再往下說,他會制止,次子就掃興地說,嘴巴癮也不興過!
兩個兒子對母親沒有假日的陪護倒是同樣理解,沒有白掙的錢。他們沒問那么細,這使他松了口氣,如果他們不提,他絕不涉及這個話題。出國走好幾年多得是,他的花也就六七個月,不過是一趟遠門,多少人砸破頭都想往上靠呢,只是沒機會,比如棗。他很幸運,不該是枝殘葉落的樣子。每每自我安慰,但疼痛不減。他盡可能淡化,如棗所言,裝癡作傻。
兒子們淌著節(jié)日的余歡離開了家,他又成了孤家寡人。棗打過幾次電話,他沒讓她過來洗澡,有一次,她竟然直接找上來,他沒開門。這個揭皮貨!他有些恨她。
花是五月六日下午回來的,他正在班上。她說到家時,他有些蒙,問她在哪個家。花好像被問愣了,好半天才說,還能是哪個家?你還有別的家?他明白她沒在黎主任那兒,回到了他和她的家,幾乎喜癲。晚上七點才換班,那時花怕又被黎主任催回去了。你最好能等我一會兒,他商量的口吻,這個點兒我調(diào)不了班?;ㄕf,我等你吃飯。
那是漫長的等待,仿佛比花在三亞的時間還長。交完班,他踩了風火輪般往家趕。打開門,香氣撞撲到臉上?;ㄏ盗藝梗隈R扎上,正往花盆栽蔥,她回過頭,說,你瞧瞧,蔥快變成干柴了,你就這么吃啊。她的神態(tài)、口氣,連同她的責備和過去一模一樣,就像從未離開過他,不過出去買了趟菜,可這稀淡如昨的日子讓他嘬出比糖還甜的甜。他咧著嘴,任甜一綹一綹地流溢。
在餐桌邊對坐,他發(fā)現(xiàn)了花的變化。臉似乎白了些,也瘦了些,還有一些,他能感覺到,卻說不上是什么。她包的莜面餃子,土豆韭菜蝦仁餡。她不知給他包過多少次莜面餃子,但沒有一次放蝦仁。想必這是黎主任的口味。
他沒想說的,但還是跑出嘴巴,這還有蝦仁呢!花問,好吃嗎?他輕輕點頭,說,還行,這么貴的東西放餡里可惜了?;ㄕf蝦有營養(yǎng),從那邊拿的。她說得極其自然。他說,別往回帶東西了。花說,反正吃不了。
鈴聲響起,花從包里摸出手機,走進臥室,合上門。她換包了,原先那個是從街邊買的,十五塊錢,又黑又亮,沒多久皮就脫落了,這個包是紅色的,沒那么亮,但顯然不是普通的包。黎總送給花很多東西,這包想來也是黎總送的。他久久地凝視著,直到花出來。
又讓你回去了?他問。花說,別的事,頓了頓,今兒在家住。他差點兒就啊出聲。他熱熱地看著她,目光帶著聲響。她被燙到了,扭擺一下頭,像要把他紅紅顫顫的目光甩掉。她沒能做到,那紅灼的目光是帶了鉤的。她的脖子也紅了。脖子上沒有任何裝飾物。
他和花早早上床了?;ㄕf是在家住,未必真能在家住。她的時間不屬于她,更不屬于他。他和花都不到五十歲,身體結(jié)實得很。只是許久沒在一起了,有些陌生,但很快進入狀態(tài)。如果說仍有不同,那是因為他的身體藏了探測器,在開掘的同時,探測、尋找著細微的可能的疑點。還是花的身體,仍是花的味道。他暗暗舒了口氣,卻又有點兒不甘心,問,他沒為難你吧?花當然明白這兩個字有著更豐富的含義,有些不悅,說,你啥意思?問一千遍了!他說,我就是擔心嘛?;念^,嘆口氣,說,成天瞎想!
那塊石頭落穩(wěn)當了,想到他和棗,甚感羞臊。
半月后的一天,黎總來電,非常客氣地問他晚上有沒有時間,她想和他坐坐。他受寵若驚,連聲說有。黎總說她下午回縣,晚上在望月樓見面。末了強調(diào),她只請他,他莽撞地問,花和副院長也不叫嗎?黎總笑著反問,我說得不夠明白嗎?他說明白,黎總說那就好,晚上見!他其實是惶惑的,面對電話里笑聲瑯瑯的黎總,他沒勇氣說不明白。黎總是另一世界的人,和他隔著千山萬水的距離。
黎總竟然先他到了。她微笑著指指對面的椅子,他就坐了。本來不緊張,可能是房間過于空闊,還有黎總過于稠濃的笑,讓他有突然踩上什么卻又不明白踩了什么的感覺。黎總問他想吃什么,他說什么都行,黎總說,我專程來謝你的,我點的未必合你口味,你自己點。他說都行的。黎總說,不行,不能讓我白跑。再推托就不合適了,黎總或許就生氣了。他便從服務員手里接過菜譜,點了醬牛肉和花生米,連連說夠了。黎總又點了幾個,自然有跳鯉。他說吃不了的,黎總說,沒關(guān)系,吃不了你打包。然后問他喝酒不,他說算了吧。黎總不會不明白,但黎總說,那就算了,兩人喝沒意思,咱以茶代酒,來!他就端起來。
黎總又一次向他致謝,他惶然不安,說黎總客氣了。黎總說她是誠心誠意的,他相信,可她沒必要。然后就說到了她的父親。他知道一些。但那晚黎總講得更細更深情。黎主任的艱辛付出,樁樁件件,血淚滔滔。黎總的聲音忽兒高忽兒低,不停地用紙巾拭淚,還叫他別笑話她。他當然不會。黎主任竟然賣過血,曾因中毒差點兒身亡。那一個個日子確實是踩著刀刃走過來的。
黎總和她的兩個哥哥能有今天,全因有這樣一位為了他們愿把命豁出去的父親。自然,他們要反哺父親,他們以為有能力,但沒能做到,父親似乎習慣了孤苦,直到花出現(xiàn)。
又要給花漲錢了?他暗想,生怕欣喜掛到臉上,他拼命壓制,聲音不高不低,謙卑而有分寸,要謝就謝花吧,我沒幫上啥。
黎總笑著點頭,說,花是要謝的,但也要謝你,來,敬你!
他舉起那半盞清茶。如果是酒就好了,當一飲而盡。茶喝不出氣勢,吞一口表示個意思。
有件事還想和你商量。黎總?cè)孕χ?,目光卻有著爆炸氣浪的沖撞感。
他驚了一下,說,黎總客氣了,你吩咐嘛。
黎總說,我想讓花留在父親身邊。
他有些迷惑,直定定地望著她,說,現(xiàn)在……不就?
黎總說,我想讓花長久正式地留在父親身邊,而不是以保姆的身份。
他愣住,仿佛突然間被丟到荒島,荊棘刺穿了身體,而他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許久,他問,你啥意思嘛?為了壯膽,他故意笑了笑。
黎總說,你離開花,或者說,讓花離開你。
他終于明白了,滿腦黃蜂。可直到此時,他仍難以相信,或者說不敢相信,于是,再次追問,黎總,你……說什么?他沒笑,臉像銅板一樣緊。
黎總說,離婚。
他不能不明白,不能不相信了,黎總將所有可以躲藏的路封死。他想跳起,把“休想”兩字像磚頭一樣拋給黎總,可坐得久了些,雙腿澀麻,且未能把沉重的椅子推開,他沒跳起來,只是往里彈了一下,便撲在桌邊,那兩個字噴溢而出,像嘔吐物。
黎總穩(wěn)穩(wěn)地坐著,女王般從寶座上俯視著他,臉上仍掛著似有似無的笑。我還沒說完,你坐下好不好?好像在和他商量,但她的聲音有著非常奇怪的力量,他被鎮(zhèn)住,縮團了身子。
當然不會讓你白白離開,你可以開條件,黎總盯著他說,只要我能做到。
為啥?他不看黎總,而是望著桌子中央的塑料花,仿佛和花交談。
黎總說,我只想給父親一個幸福的晚年,希望你答應。
他抬起頭說,我要是不答應呢?
黎總笑了,似乎他問了極為愚蠢的問題。你會答應的,她說,你只能答應。勝券在握的自信。
他迅速掃掃四周,以為她已經(jīng)埋伏了殺手,就如電視上演的那樣,他將變成塊狀血肉被丟進野馬湖。
黎總說,你別緊張,我不會逼你,這不是和你商量嗎?
他不言,氣呼呼地想,這叫商量?!
黎總溫和地說,如果你不提,那我來說。那套樓歸你,另外再補償你一筆錢,三十萬,如何?可以娶個黃花姑娘了。
巨石沉湖,水流飛濺,某個瞬間,他被拖進湖中,渾身濕透,雙耳作響,片刻,他驚喘地爬上岸。好險呢。
非花不可?他的聲音有氣無力,仿佛還沒有從掙扎中恢復。
黎總說,這是我和你坐在這里的原因。
他沒之前那么憤怒了,心亂得像被上千雙腳踩踏的爛泥,說,你讓我想想。
黎總說,沒什么可想的。我不喜歡拖泥帶水,若沒達到你的心理價位,你說個數(shù),五十萬!怎樣?
他又一驚,但沒像之前突然被淹沒,他拼命控制,抓著河岸的樹根和花草。他不是嫌黎總給的錢少,條件已相當肥厚,但黎總?cè)砸淮u一石地砸過來,要把他砸暈的樣子。我得和花商量。他說。他沒有別的抵擋物,只能抬出花。
黎總說,花會同意的。
仿佛黎總甩過來的是一條帶子,牢牢地纏了他的脖子,他幾近窒息,他問,你和她談了?
黎總說,還沒有,但她會同意。我希望順順利利、平平和和地解決,而不是非要走到翻臉的地步。
他問,你憑什么認為她同意?
黎總笑了笑。我不說,你自己去想。
被棗的破嘴說中了。他不過是自欺欺人。巨大的聲響包圍著他,感覺耳朵要聾了。好一會兒,他才震顫著問,花知道你來找我?
黎總搖頭,說,我還沒告訴她。
他站起來,控制著不讓聲音抖得太厲害,我不賣!
黎總篤定地說,別說得這么難聽,你會的。
他冷冷地說,你等著好了。
黎總說,如果出了這個房間,條件就不由你開了。
我不是嚇大的。他說。
九
沖出房間,他便給花打電話,叫她馬上回家。她問什么事這么急,他兇狠地喊,什么事你不清楚?花說他吃槍藥了,他說他吃的是炮彈,如果她不回來,他就到龍宮去?;ㄗ屗娫捓镎f,他又吼了幾嗓子。
他前腳進門,花后腳就回來了,走得急,她額際騰著汗氣,圓臉映著晚霞似的,紅澄光艷。那是她這個年齡不該有的艷。他其實是喜歡的,可此時如釘齒刺痛了他。他杵在地上,目如利箭。
你這是怎么了?花定住。他沉默著,任亂箭橫沖直撞。花說,你不講,我走了。他這才喝出來,你給我坐下!花坐到沙發(fā)上,卻沒有把挎在胳膊上的紅包放下,隨時離開的架勢。他怒了,叫她把她的破包扔一邊去?;ú磺椴辉傅啬瞄_。
你到底怎么了?瘋子一樣!她皺起眉頭。他想結(jié)結(jié)實實揍她一頓,完后再讓她交代,結(jié)婚二十余年,他和她爭吵過,但從未打過她。每有暴念,她便識破,及時仰起臉讓他打。她的主動反讓他不忍?,F(xiàn)在,他要開戒了。他往前一步,好讓拳頭擊中她。花仰起圓臉,說,是要打我嗎?讓我回來就為打我一頓?你打好了!他冷笑著說,你就不問問我為啥要打你?花說,和瘋子還講什么道理?你隨便打,只要能出氣?;o得像一面湖,亂箭紛紛飄落。
說說你和那老家伙的事吧。他坐到遠一些的椅子上?;▎枺妒??仍然平靜,但她眼里有什么東西閃過。他說,你明白?;ㄕf,我不明白。他問,你和他怎么了?花說沒怎么。他冷笑著說,非要我拿出證據(jù)?花說,你拿出來啊。他僵住。他尚無實實在在的證據(jù),至此,一切都是想象和猜疑。
黎總找我了,他說,她讓我和你離婚,好讓你名正言順地跟她父親過。他死死盯住她,觀察她的反應。晚霞散失,她的臉呈灰白色。真找你了?她緊張而不安。他說,就在剛才。那又怎樣?花忽然生氣了,說,你就因為這個吹胡子瞪眼?他說,如果不是……她會讓我離開你?花輕輕咬牙,說,你腦子進水了,隨后反問,你是不是還認為是我派她去的?他突然語塞?;ㄕf,我沒那么大臉指派她,她干什么也不由我。叫天罵地的,算啥男人?她叫你死,你也怪罪我?每一句都像粗硬的搟面杖,塞噎著他的喉嚨。呼哧了半天,他才說黎總說她會離開他,他害怕極了?;▎査滤x開,還是怕黎總。他說都怕?;ㄕf,我沒想離,除非你要離,至于黎總,她也是講道理的人。他問,你和那老頭兒真沒?花冷了臉,說,非要我寫保證書給你?他趕忙笑了笑,說,那老頭兒喜歡上你了,我能不擔心嗎?花說,我管不了別人,只能管我自己。他問,黎總那邊怎么答復?她說,那是你的事。他說,黎總肯定也要和你談?;ㄕf,那是我的事。他仍擔心,說,就怕她辭了你。花看著他,他立即道,不干就不干,大不了回家種地。
就這么化解了。那一夜,花留在家中。他緊緊抱著她,像抱著稀世珍寶。只要他和花咬得硬,誰能把他們分開?黎總縱然通天,也不敢將花明搶了去,她終究不是山大王。欠她的錢,賣樓還她。黎總丟出的包子倒是又肥又膩,某一刻他可能流口水了,但他不吃。
黎總沒打電話,更沒找他,無聲無息。他以為她知難而退了。她錢再多,也不是什么都能買到。七八天后,副院長喊他到辦公室。副院長常把過期報紙雜志給他,當然還有禮品盒。所以他進屋目光先劃拉一圈,沒看到可能送給他的東西,茶幾上倒有一杯熱氣騰騰的茶。副院長讓他坐,他笑笑說不了。他來過多次,副院長從未讓他坐,他向來拎了東西就走。坐啊,坐下說。副院長拍拍沙發(fā),口氣比剛才重了。副院長似乎不高興了,他只好讓自己的屁股占據(jù)一角。副院長將茶水往他前面推推,他慌慌地護了護。
傳言副院長將正式接替院長,由明里的二把手、暗里的一把手變?yōu)槊髅靼蛋档漠敿胰恕餮曰臼强孔V的,比如關(guān)于另一個副院長和女醫(yī)生的傳言,就被女醫(yī)生的丈夫證實,成功地將兩人堵在床上。他聽到這個消息時興奮得嘴唇扭成麻花,副院長上位,意味著他能沾更多的光,至少舊書、舊報、禮品盒之類比原先多,裝藥的紙箱說不定全給了他,每天都能裝滿三輪車。副院長或許要將他鐵定上位的消息透露給他,并指派他做心腹才能做的秘密事。想到這里,他雙眼的光澤怎么也藏不住了。
副院長問了他的收入、其他經(jīng)濟來源、兩個兒子的情況。你壓力不小哇,副院長說,要不是花干的這份工,你基本的生活都成問題,現(xiàn)在住上樓,花是頭功。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多虧了你。副院長擺擺手,別感謝我,要謝就謝花,她太能干太爭氣了。他忽然有些氣餒,是呢,說得軟軟塌塌。當然,也碰上了好人家,有錢人我見得多了,像黎總這么慷慨的可沒幾個。副院長說。他開始疼了,想了想,還是不說的好。
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副院長瞟著他說,也許有些唐突,你可以不回答,我業(yè)余做心理研究,權(quán)當給我補充數(shù)據(jù)。他有些緊張,但仍抽巴巴地笑著。副院長問,你愿不愿意自己的妻子和兒子過上光鮮的日子?他毫不遲疑地說,當然想!頓了頓,又說,誰不想!副院長贊許地點點頭。說得好!每個人都想,不想是怪物,問題是你怎么做到。彼時,他終于品出味兒了,再瞧副院長,目光就涼了,如茶幾上那杯冷卻下去的茶。他沒回答,不知如何答復副院長。副院長盯緊他,說,說說看?你怎么做到?靠當保安的收入?你自己夠吃喝就不錯了。收廢品?除非別人把金條當紙盒賣給你。你快五十歲了,再有幾年就干不動了,沒有存款,甭說妻蔭子貴,個人生活都變得艱難。沒有人是鐵打的,老來難免得病,我掏心窩地告訴你,一場大病就可以讓中產(chǎn)一夜回到解放前,這還是有醫(yī)保,不然醫(yī)院的門都進不去。
談話變成了訓話,然他并不反感,副院長沒有胡說。
你想想那會是什么光景?兒子自顧不暇,哪有能力養(yǎng)活你?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如果僅僅是你自己,你可以不在乎;讓花和你受一樣的罪,你于心何忍?副院長臉上的笑不知什么時候沒了影兒,目光生硬中夾著陰冷。
他哆嗦了一下。村里的二愣,湊不夠手術(shù)費,生生疼死了。
你沒有能力!副院長手起刀落,毫不留情。他沒怪副院長不留情面,副院長說的是實話。不只看穿了他的現(xiàn)在,還看透了他的未來。
所以,如果有機會,一定要牢牢抓住,為了你好,更為了花好。副院長說,錯失掉,將再無翻身的可能。仿佛怕他沒聽懂,追問,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機械地點點頭。
早點兒把婚離了,給花自由!副院長更直接了,她能過上她想過的任何生活,而你,雖不是要啥有啥,但后半生衣食無憂。
因為猜到了,他并不吃驚,他說,黎總派你找我?
副院長皺眉,說,她沒派我,我也不受她指派,她只是和我聊了聊。如果她沒許諾,她再是老總,再是同學,我也不會勸你和花離婚,那成什么了?我不當惡人??伤o出的條件,于你于花都好。黎主任連二八少女都看不上,卻喜歡一個中年村婦,任誰也想不到。也虧了他,不然,你和花哪來機會?
他扭轉(zhuǎn)頭,看著房間一角,仿佛他和花的未來如破袋子吊在那里。真就看到了,恓恓惶惶,苦苦巴巴。好多人不都那么過來的嗎?凄苦也能嘬出甜汁。副院長說,好好考慮考慮。他轉(zhuǎn)回頭,一字一頓地答復,我不離。
副院長拉長臉,說,就要讓花在你這棵樹上吊死?
他說,花也不愿和我分開。
副院長說,別管她怎么想,你首先要為她著想。機會不是時時有,當抓則抓,錯過,你會后悔的。
他說,我不會!
副院長說,別說得這么絕,你好好想想。
他站起來。感覺屁股開裂了,腿也被抽了筋,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好容易走到門口,副院長叫住他,說他們的談話,不能和第二個人提起。他說,你放心。副院長不叮囑,他也不會。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豈能四處嚷嚷?他不生副院長的氣,他只是疼,像跳蚤在叮咬,忽而前胸,忽而后背。他想到黎總神秘莫測的微笑,如爆炸氣流般的目光,她還能讓誰當說客?她還能有什么招數(shù)?他不知道,知道的是,黎總沒有知難而退。她就像沒有蹤跡的風,無處不在。
他問花,黎總找她談沒有,花說沒有,他略略放心。沖他來好了,他的骨頭沒那么容易煮!
又兩天,他被勺子狀的男人叫了去。第一次,是七領(lǐng)他去的,勺狀男人給他發(fā)了服裝,后來發(fā)工資也是這個人。這人頭大,身細,雙腿跟豆芽菜似的。他不用自己的腿走路,要么輪椅,要么被人抬著。這么個人,卻是保安的頭。不光醫(yī)院,好幾個部門的保安都由他指派。原先醫(yī)院的保安是自己招的,但起不到保安作用,街上的混混動不動鬧事,保安都往后縮,而遇上披麻戴孝、抬棺封堵大門的家屬,保安吭都不敢吭,有個愣頭保安說了句粗話,被摁到棺材五個多小時,放出來臉像茄子。后來醫(yī)院將保安外包給勺狀男人,鬧事的就少了。他見識過勺狀男人的本事,被兩個粗猛的刺青后生抬過去,拉著白橫幅的數(shù)十人被水淹了腳似的,個個退后。據(jù)說勺狀男人的哥才是老板,哥掌管大生意,雞毛蒜皮的生意由勺狀男人打理。不管年齡大小,都叫勺狀男人三哥。每月領(lǐng)餉,他都謝一聲三哥。
他站在那里,恭恭敬敬叫了聲三哥。
今兒幾號?勺狀男人問。
他驚啊著,嘴如大勺。勺狀男人喊他過來,就為問他幾號。他及時控住,沒讓驚詫滿頭滿臉地亂撞。
勺狀男人拉開抽屜,將一個牛皮紙信封丟在桌上,說,十七天的錢,一分不少!明天不用去了。
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任何解釋。確實,那是勺狀男人一句話的事。沒那么復雜,但他還是意外,傻問,我沒做錯啥吧?
勺狀男人懶得回答,擺擺手。
他知不能再問了,走過去,捏起信封,照例說了謝三哥。牽著自己的身體,像牽著備宰的豬走出房間。
十
他沒那么笨,想想也就明白了,不當保安也餓不死,有的是營生。當然找活兒沒那么容易,好在還可以收廢品,不至于吃老本。他沒告訴花,怕她添堵,打算有了營生再和她說。黎總沒辭花,看來她父親確實需花照顧,這讓他松了口氣,但也讓他有被揪吊住頭發(fā)的感覺。
那天路過紅紅飯館,看到一老漢正把空酒瓶往三輪車上搬,門前被踩扁的紙箱已用尼龍繩捆結(jié)實,他不禁呆了。待老漢把紙箱也放到三輪車上,蹬著車離開,他方大夢初醒。他急躁躁地推開飯館的門,像失了火等他去救。還不到營業(yè)時間,紅紅叼著煙,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她比花老多了,但打扮花哨,腳指甲涂得和嘴唇一般紅。不過她人不錯,他收廢品時還給過他顧客吃剩的雞、大餅。她一向照顧他,每有廢品就給他打電話,而他也給她修過馬桶,幫她拉過兩次貨。他沒得罪她,她為何把廢品賣給了別人?他自是不敢質(zhì)問,在剛進門的同時,笑就鞋掌般釘在臉上。我剛才見……他頓了頓說,不會忘了我的電話吧?紅紅哦了一聲,實在不好意思,親戚介紹的,我沒辦法。他說,如果你認為價低,我往高提提。紅紅不屑地哼了一聲,稀淡的眉毛如受了驚的蟲子蠕動數(shù)下,她說,你把我看成啥了?我指望那幾個破紙箱掙錢嗎?他意識到說錯話了,趕緊解釋。紅紅不再看他,目光如煙霧在空中浮蕩。沒必要再啰唆,他識趣地閉了嘴。紅紅將快抽完的煙摁到用易拉罐改成的煙灰缸——那是他的杰作,說別為幾個破紙箱在她這兒浪費時間了。他明白了,仍然謝了她。紅紅叫住已經(jīng)走下臺階的他,想說什么突然間忘記了似的,她的目光有些怪,好像被刀切割又沒完全斷開,落在他身上有些吃力。她終是沒想起來,半笑了一下,揮揮手。
她奇怪的神情如油污的泔水潑濕了他,他背著那臟污的濕,蹬得有些吃力。忽然就有了某種預感,為了證實,他撥了常去的超市、藥店、雜貨店、食品店的電話。有的委婉,有的直接,結(jié)果是一樣的。難怪這幾日沒接到電話。沒有這些“關(guān)系”戶,零零碎碎地收,進項會大打折扣。驕陽似火,而他渾身冰寒。這是要往絕路上逼他呢。
回得早了些,骨酸肉痛,仿佛被凍感冒了。他下了碗面條,就著尖椒,灼舌燙嘴地灌進肚,灌出滿頭滿背的汗,似乎不那么疼了。他躺了躺,正想去龍宮看看花,花自己回來了,仍挎著鮮艷的紅包?;]發(fā)現(xiàn)他的異樣,他卻瞧出了她的反常。花瞟瞟他,便進了廚房,張羅洗碗,仿佛她回來就是給他洗涮的。只有一個臟碗,她洗了足有十分鐘。他和她說話,她也回應,但沒回頭。他立在門口,說她快要把碗洗爛了,她方甩了甩手,轉(zhuǎn)過身。她沒系圍裙,衣襟盡濕,還有兩臂、前胸,甚至她的臉也淋濕了,有水珠在滾。他盯住她,問她怎么了。花撩撩頭發(fā),說沒怎么。她的手在抖,他覺出來了,再問她到底怎么了。花不答,勾下頭,啜泣突起。他的心迅速下沉?;喩頁u晃,要歪倒了。他走過去,試圖扶她,她卻出了廚房,坐到沙發(fā)上。他深吸了一口氣,方輕移腳步,仿佛地面是易碎的玻璃。他在對面坐下,她說,離了吧。
猝不及防,他被炸蒙了。半晌,方吃驚地問,你說什么?花說,咱離吧。她不像剛才賊似的慌慌張張,聲音也不再細弱如蚊腿,所以他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黎總找你了?他終于轉(zhuǎn)過彎兒?;ㄕf,嗯。他問她咋說的,花抬起頭,他注意到她的嘴唇外側(cè)又躥出米粒大的皰,又心疼又惱火?;ㄔ桨l(fā)的平靜了,說,離吧,對誰都好。他問,她咋說的?花說,別拖著了。他問,她威脅你了?花搖搖頭。他問,辭掉你?花又搖搖頭。他問,那是為啥?她讓你離,你就離?花說,你可以娶個更好的,有了錢,黃花閨女也娶得上。這腔這調(diào)和黎總一模一樣,她就是重復黎總的話。他說,你別聽她胡說,就是能娶上,過日子能一樣嗎?花說,我沒那么好。他說,你好不好都是兒子們的娘,這能代替嗎?花說,離了我也是他們的娘。他說,你別害怕,大不了把樓房賣了,把錢還給她,咱回村種地,餓不死的?;ㄕf,回村就能躲開?他瞪大眼說,還能追到村里?你咋嚇成這樣?那娘兒們到底說啥了?花靜默數(shù)秒,說,我不想回村,出來,就不回去了。他故意嘲諷她,你還真想留在那老家伙身邊?花說是。
他沒被驚著,涌上的反是浩浩蕩蕩的痛憐。雖然只有他和她,但她仍被恐懼罩著,口與心是扭著的。于是,他用玩笑的口吻,以便讓她擺脫噩夢,徹底放松。你還真喜歡上他了?花說,他挺好的。
他的眼球頓時被擠壓似的要爆裂開,說,你不會是認真的吧?
花說,他對我確實好,很好很好。
他終于怒了,說,我對你不好嗎?
花說,也好,好與好不一樣。
他問,咋不一樣?他的好比我的好更好?
花啞了。
他冷笑,說,你的好指的是錢吧,他是比我好,相當好。
花說,有錢沒什么不好。
他吼,除了要錢什么也不要了?
花乞求,離了吧,對誰都好。
他發(fā)紅的、怒硬的目光狂抽著她,她縮了縮肩,顯得更小更可憐了,像一團揉皺的布。她的假象越發(fā)激怒了他,他突跳起來,抓住布團。他要撕爛她,撕成一條一縷。就在那時,她的目光飛速掃過他狂怒的臉,神色中似乎有別的東西。他凝固了?;]描過眉,沒涂過唇,還不如棗呢,找他洗澡那幾次,棗的嘴巴比平時大一圈。花只是干凈,眉臉干凈,衣著干凈,姓黎的不會是因為這個迷上她的,該是別的。但她喜歡姓黎的什么?態(tài)度變得這么快,絕不是一個“錢”字。他忽然想到什么,直冒冷汗。抓著的手慢慢松開。
你干嗎編出這樣的鬼話騙我?他痛惜地看著她。
花被戳穿,目光驚慌,如被追趕的兔子。
他說,別害怕,天塌不下來!咱不干了,給再多錢也不干了。
花說,那是真的!
他搖搖頭說,我不信!
花問,如果就是真的呢?
他說,過了這么多年,我知道你,不可能!
花的臉抽搐幾下,眼里卻有兇狠漫出。她豁出去似的,抓過紅包,猛地拉開。最先掏出的是一條金項鏈,然后是金戒指、金手鐲、瑪瑙手鏈、珍珠項鏈。掏一樣,瞅瞅他,似乎提醒他看清楚了,她不是在變魔術(shù)。
都是黎主任給我買的。她喘著粗氣,仿佛不停歇地割了半晌地。
他眼睛發(fā)花,臉硬如石,然后,他笑了,說,就算是他買給你的,這能說明啥?你騙不了我!
花氣呼呼地瞪著他,說,要我咋說你才信?
他笑得光光燦燦,說,你咋說我都不信。別說了,啥也不能把你我分開。
花發(fā)狠道,我和他睡了。
強裝的笑如鏡片嘩地碎了,他的臉漸漸轉(zhuǎn)青。青中又有斑駁的紫滲洇,仿佛那不是臉,而是被戳破的顏料袋。翻騰了一小會兒,也就不動了。我不信你的鬼話,他聲音發(fā)空?;ㄠ橹齑剑路鸬嗔恐懿荒軗巫∷拇u頭,又像在聚焦力量,然后決絕地說,睡好幾次了。他被砸中,但他已經(jīng)麻木,不覺得疼,他說,就算……你是被逼的對不?那老東西逼你了?我知道,肯定是這樣!花怔了怔,抹抹眼睛,放低聲音,他沒逼我。他固執(zhí)地搖頭,說,我不信,他肯定是逼了。花說,我是自愿的,跟了他,要啥有啥。他問,你怎么和孩子們交代,你就不怕他們輕看你?花說,沒啥可交代的,我能幫上他們,他們愛咋看咋看。他問,這是別人教你的吧?花說,我就是這么想的。
說了半天,他有些亂,有些累,想去床上躺一會兒。他亮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他不會因為她作踐自個兒就和她離。他讓她回龍宮,花沒回,仿佛他不離她就沒膽量回了。她躺在他身邊,但整整一夜,回應她的只是他的后背。
拂曉,他推醒她,道出自己熬夜熬出的計劃?;ū緛砻悦缘傻傻?,突然叫出聲,你瘋了?他說,我沒瘋,這是兩全其美的法子,離開他,還能搞一筆錢?;ú煌猓f這要坐牢的,他說要坐那老東西也逃不了,那老東西有罪在先。魚死網(wǎng)破,花橫豎不同意,然后又強調(diào)是她要跟黎主任的。他說這算最溫和的解決方式了,照他年輕時的性子,早擰斷了姓黎的脖子,她若不配合,他就以命換命了?;@白了臉,哆嗦著答應了。
花返回龍宮,他準備實施計劃所需的用具?;ㄗ罱K站在了他這邊,他甚感欣慰。這說明了兩個事實,她和姓黎的確確實實發(fā)生了——被棗的破嘴說中,但她并非自愿。
東西半天就買齊了?;ㄒ舱账姆愿琅淞髓€匙給他,但他沒有立馬動手。姓黎的健壯如牛,根本不像六十歲,他擔心制服不了,思忖著找個人。外人肯定不行,只能讓兩個兒子中的一個協(xié)助。長子不行,次子該沒問題。在三亞的賓館,次子就有了賊念,被他訓斥才閉了嘴。然他下不了決心。就這么拖了五六日,他決定還是單獨行動,若有閃失,也只是他自己有閃失。
他把花叫回家,商議敲定具體細節(jié)?;ㄓ忠淮蝿袼?,邁出那一步,就回不了頭了。他的念頭猶如巨石,花沒掀動一分一毫。她的恐懼寫在臉上,如冬日在寒風中瑟抖的枯蒿。他不住地打氣,那一枝一稈方停止了搖晃。
其實,他的緊張不亞于花,只是他壓得住。他小偷小摸都沒干過,何況這個。太陽落山,他壓不住了,心如瘋牛般東奔西竄,角挑蹄蹬,揚起漫漫煙塵。灌下三兩酒,似乎好了些。又倒了半杯,沒有仰脖猛灌,靠坐下去,一口一口吞咽。
晚上九點一刻,他走進龍宮,躲藏在小區(qū)地下室的過道。再晚進龍宮就難了,太早又不易藏身。
十一點,他站在了烏紫的防盜門外。
轉(zhuǎn)動鑰匙的同時,他從挎包摸出水果刀。在姓黎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要抵住他的脖子,那樣老家伙就乖乖招供了。而花什么都不用做,遮住赤裸的身子,哭就行。
他輕腳摸入,正要抓電筒,燈突然亮了,比白晝還白。他立時驚蒙。
花和黎主任端坐在沙發(fā)上?;樕野?,而黎主任則滿眼獵物入籠的得意。
十一
黎主任沒報警,沒把他怎樣,說看在花的分兒上,不和他計較了,但警告他再動歪念,一并算賬。他離開了,挎包里仍裝著繩子、膠帶、刀具、電筒、錄音筆。沒派上任何用場。然并沒有平安脫身的慶幸,他垂頭喪氣,比挨打還難受。不該這樣的,但就這樣了。
失魂的花被姓黎的看破,不打自招?還是她擔心他坐牢,主動告知姓黎的以求得寬???又或者,她確實對姓黎的動情了?他深挖細想,沒有結(jié)果。次日他一遍遍給花打電話,叫她回來。她說沒法回,除非他答應離婚。他不過是想知道咋就被甕中捉鱉了,并沒怪她,可她的回答激怒了他,他說,我死也不離。
花說到做到,果真連著十天沒有回,只在電話里簡短交流。她一定向姓黎的承諾了什么,他想,不然不至于面都不露。那是他造成的,他連累了她,他又想。花被軟禁了,他甚至這樣想。他替花尋找著理由,不那么怒了,但仍疙疙瘩瘩,像塞了一肚子石粒。
他想找人說說話,幫他把石粒掏一掏。先是撥兩個兒子的電話,撥通那刻就切斷了。他不愿讓兒子們棉花樣地看他,他們可是自小把他當成山的。想了一圈,也唯有棗了。
數(shù)月沒和棗來往,他擔心棗不接電話,沒料響了一聲,她就接了。卻是滿嘴嘲諷,我當是誰呢,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他問她還好吧,棗說好得很。他說那就好。棗陰陽怪氣地說,再好也比不了攀上高枝的,今兒吃啥了?是不是吃撐了,想溜溜嘴?他訕笑著說,我確實想找你說說話。棗哼了哼,聲如撞鐘,少扯沒用的,你到底想干啥?他頓了頓,咬牙道,我想你了。棗假裝聽不懂,問,咋的?他問她能不能見個面,棗沒好氣地說,以為攀了高枝你就成鳳凰了?我是啥?雞嗎?你想招就招,說翻臉就翻臉?他說對不起,棗又哼,對不起值多少錢?他說,那你忙吧。
七八分鐘后,棗又打過來,說她因為接他的電話,被一騎電動車的撞倒,摔著了。讓他賠她的損失。他心領(lǐng)神會,問清她的位置,騎了三輪車趕過去,將她載回。
棗要往沙發(fā)坐,他卻推著她往臥室走。棗身體壯碩,不然他就攔腰抱她了。棗熱紅著臉警告他,就算她受了傷,也能將他一屁股坐倒,叫他小心自己的肋骨條。他沒理會,報復的火焰已將他燒得失去理智。剛挨著床,沒等他進一步動作,棗猛地摟緊他。
他像她一樣赤裸著。棗蹬蹬他,問他就不怕花突然回來。他說不怕。棗坐起,盯住他,問他出了什么事。他突然遲疑,和棗說就等于整個村莊整個世界都知道了。他搖搖頭。棗說,得了吧,我又不傻,你明目張膽,定是出了事,是花?既然棗已經(jīng)猜到,說也無妨。
他當然不會竹筒倒豆,只講了大概。棗滿臉料事如神的得意,說,我怎么說來著?你還罵我破嘴!他惱火地皺縮著眉。棗說,你不會認為是因為我說的才……帽子沒這么扣的。他悲嘆一聲,說,我沒怪你。棗的眼神像看怪物似的,說,你就因為這個郁悶?他問,這不夠窩囊嗎?棗叫,天,撞多大的運你不知道?他說,別挖苦我了,老婆被搶走了,我撞個鳥運?棗戳戳他,說,那能叫搶?不是和你商量嗎?是你死鉆牛角!甭說縣城,就咱村莊,有多少離婚的你不清楚?說離就離,比折斷樹枝還容易,離婚沒啥丟人的。你能保證花和你過一輩子?保證不了!遇不到這個,明兒也可能和你離,那時,花會補償你?她就是有心,拿啥補償你?現(xiàn)在,她撞進了福窩,你也跟著沾光。有的為爭兩頭牛,弄得頭破血流。和他們比,你是不是撞大運了?就當自個兒的房被拆遷,舊房住慣你覺得好,新房咋也比舊房強,你根本沒必要攔,攔也攔不住,釘子戶多了去了,還不一一被搞定了?要我說,你只能裝一裝釘子,能多要一個是一個。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你得抓緊!那人不小了吧,他咋也活不過你,蹬了腿,你和花還能復合嘛。
他木愣著,仿佛被釘住了。
天旱雨澇不均勻,棗又妒又羨地說,好事都讓你和花趕上了,我和七咋就沒這命呢?
他驚縮了一下,慢慢坐起。
他想了整整兩天。什么都沒干,飯都省了,仿佛張張嘴也會影響思考。那天中午,他下了碗面條,氣力恢復后,撥通了黎總的電話。
數(shù)小時后,他在賓館的套間見到黎總。她笑盈盈地,指著茶幾上的櫻桃讓他吃。他一副談判的架勢,說,我不是來吃櫻桃的。黎總波瀾不驚,說,那也得坐下來啊,咱是說話,又不是打架。他就坐了,臉仍生硬著。黎總問他喝水不,他搖頭,黎總猛然想起似的,笑一笑,說,你也不是來喝水的,想通了?
他揣了半麻袋話,那是蘸了血蘸了淚的,是從身體的旮旯里一句一句揪出來的,借以加重自己的籌碼。黎總讓他開條件,他不會更不敢漫天要價,他要讓黎總明白,他所言有據(jù)。但黎總一句想通了,突然如繩索扎緊了麻袋的口,他不情愿,但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黎總說,那就好,三兩日你和花就去辦了吧。
他的目光驚晃了一下。她沒執(zhí)皮鞭,但他覺得被驅(qū)趕了。定了定,他問,你上次的話還算數(shù)?
黎總說,當然。
他松了口氣,說,我的條件是……
黎總笑容收斂,我上次確實說過條件由你開,但你忘了你離開時我怎么說的?只限于那個房間,出了門就不由你了。
他呆住。他沒忘記。半晌,他方冷青著臉問,那你的意思?
黎總說,房歸你,另給你三十萬。
他受了辱,大聲說,不行!我不接受!
黎總隨和地笑笑,說,別發(fā)脾氣,對身體不好。
他說,如果這樣,我不會離。然后,加重語氣,死也不離。
黎總沒因他的威脅翻臉,仍大度地笑著,說,你急什么?嚷是成不了事的,給你看樣東西。黎總將桌上的筆記本電腦翻開,對著他。他甚是納悶,不知黎總要干什么。一分鐘后,他突然像被砸了一榔頭,整個人往后仰去,差點兒暈倒。
他看到了他自己。那個夜晚,他持刀入室。
父親沒報警,并不代表我就不能報,隨時可以。
聲音不像從黎總嘴里出來的,他沒看到她張嘴,而是從高空,從房間的角落飄蕩而下,就像無數(shù)個黎總在他永遠看不到的地方藏著。
他閉上眼,似乎這樣那一幕便徹底消失。待他睜開,果真就看不到了。但,更奇詭的圖像出來了。他看到了赤條條的他和同樣赤裸的棗,看到了床上的枝枝葉葉。
他震驚、恐懼、蒙呆,前邊是在黎主任家,他一無所知,所以才被拍到,而他和棗是在自己家呀,這是怎么回事?難道有人知道他要帶棗回去提前藏在屋里,還是黎總無處不在的影子從門縫擠入?沒有血色的臉如枯白酥脆的紙。
黎總合上筆記本電腦,見他死死盯著,惱怒得要跳起來的樣子,說,就算你毀了也沒用,我有備份。
你憑啥進我家?他竭力控制,仍不住地狂抖。
黎總反問,我?guī)讜r進你家了?你看我有那個本事嗎?
這自然不需要她親自出馬,他尋思著,不自量力地喊出來,我要告你們!
黎總笑笑,和善地說,這東西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可以都毀掉,也可以毀一留一,你該明白我的意思。我不喜歡被人威脅,也不喜歡威脅人,如果你不發(fā)脾氣,我不會給你看的,也許一會兒我就毀掉了,就是你想看都不可能了。可是,你發(fā)脾氣了。
他被黎總的話繞暈了,耷拉下頭,仿佛他是旱地的麥子,而她是熾烈的日頭。
你看呢?黎總問沉默了許久的他。
他滿身窟窿,擠揉不出半絲力了,嗡聲道,隨你。
黎總看了他一會兒,說,你是好人。這樣吧,我給你四十萬,先打二十萬,你和花辦妥,我再打二十萬,打到花的卡上,由她轉(zhuǎn)給你。談上億的項目,我都沒這么累過。
他有些不安了,雖然笑不出,還是做了個笑的樣子,說謝謝黎總。
黎總問,要不要一起吃個飯?把花喊出來?
他說不了。
黎總說,也好,老父親也不愿讓她出來,他是真離不開她呢,這就叫緣分吧。又推心置腹地說,其實,我也不愿這樣呢,不值!但為了老父親,沒有什么值不值的,你說是不?
他沒點頭,只是含混地嗯了一聲,如安了假肢樣離開套間。
回家即搬了凳子,從上到下,自左向右,一寸一寸地搜尋墻壁,就像在皮膚上尋找細刺。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泥子刮得不那么平,摸到坑洼,他反復揉擠;遇上鼓包,他會摳掉,但也就是坑或包而已,沒發(fā)現(xiàn)別的。然后是家具、窗簾盒、門框門板,沒放過任何一處可能隱藏的機關(guān)。沒有,什么都沒有。他松了口氣,但隨即更緊張了。他無法解開疑團,換掉鎖芯,聊作安慰。
十二
那錢一分不少地到了。
當天傍晚,他跑到望月樓狠狠奢侈了一把。跳鯉的價格著實嚇他一跳,他在心里快速計算著,如果是豬頭肉能買多少,真疼呢,但還是咬牙點了,另外要了盤花生米、兩瓶啤酒。若不是那四十萬撐腰,打死他也不敢到這種地方。離也就離了,沒想象中的那么憋屈。沒過到頭的夫妻多了去了,有幾個像他這樣狠撈一筆呢?
酒足飯飽,走在霓虹燈的光影里,腰桿似乎硬了許多。以往經(jīng)過夜總會、洗浴中心,他瞟都不瞟,那是另一個世界,與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那晚竟凝望了許久。
日頭東升西落,沒有任何變化。他沒有坐吃山空,而是日日不閑。七告知他,能重當保安了,他沒應。想起勺子狀男人,頭皮仍是麻的。夏秋短工吃香,先干著,待天冷再做打算。
棗到他那兒洗過幾次澡,多是陰雨天。起初他是害怕的,想去旅店開房,可開房要花錢,而且,旅店未必比家更安全。壯了次膽子,沒有誰把他和棗從床上揪起,恐懼就淡了。
又是一個陰雨天,棗像她向往的女士那樣叼著煙。煙在床頭放著,他特意為她備的。她和七打算買樓,買不起大的買小的,買不起新的買舊的。趕你趕不上了,也得有自己的窩啊,她慢悠悠地說,到時你得借我點兒錢。“你得”這兩個字是有分量的。他沒馬上回應。你讓我?guī)讜r來我就幾時來,只要七不在家。她又說。他仍舊沒言。棗便寡了臉,說,放心,我會還的。他說不是擔心她不還,長子快成家了,要用錢。棗說,得了吧,有花,還用得著你?他說花是花,我是我,當父親的,也不能不管。棗受辱似的說,我張一回嘴,你就這態(tài)度?他賠了笑說,我沒說不借,到時看情況。棗猛吸了兩口,目透冷光,他以為她要損他,不料,她長嘆一口氣,說,我有花的運氣就好了,掉進福窩,什么心都不用操了。
離婚后,他再沒找花,也沒和她聯(lián)系過,那是和黎總的協(xié)定。像她不但從他的世界消失了,而且從整個世界蒸發(fā)了,他和她之前的日子徹底成了空白,他不愿回憶,也回憶不起。棗的慨嘆令花突然復活,雖然他知道復活的她仍在另一世界,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但她的存在就如她的名字燦爛奪目了。他給花發(fā)了一條短信,問她近來咋樣,過了很長時間花才回復,只有一個字:好。他沒再問,她無須他操更多的心。
那日,他去超市買暖壺,忽然就看見了花和黎主任,兩人竟然抓著手。仿佛看見的是一對怪物,他眼球鼓凸,像瞬間長出了角。他和花剛認識時拉過一次,婚后再沒有。花不是他的花了,可他仍然被醋泡了。他們也是去超市,他跟蹤在身后,有些鬼祟,直到兩人拉著手走向收銀臺,他才止步。疑問再次冒出來,花是情愿的還是被迫的?她真的如黎主任喜歡上她一樣戀上了黎主任,還是遭遇了他難以想象的什么?他曾有疑,但既然已經(jīng)分開,什么原因都無關(guān)緊要了,可再次遇見,解謎的欲望巨浪一樣拍擊著他,突然就迫切了。
他連發(fā)了三次短信,花均沒有回復。他打電話,她不接。她越是決絕,他的念頭越強烈,那已不是疑團,而是啃噬他的毒蟲。他不在乎她怎么回答,他就是想知道真相。她的回答未必就是真相,但他還是想讓她說出來。他不敢上門找花,看不見的刀斧手埋伏著呢。他不再打短工,獵人般守伏在龍宮對面的樹叢后,似乎答案比錢還重要。九月底,花和黎主任就要到三亞,或者別的什么地方,也許就再見不到花了,所以必須趕在她離開前弄清楚。
兩天后的上午,終于看見了花。她從龍宮外的菜店出來,他突然跳到她面前。她嚇了一跳,問他在這兒干什么。他說等她?;ňo張地環(huán)視左右,問他有什么事。她并沒他想象的掉進福窩的樣子。他不知掉進福窩會是什么樣,但肯定不是現(xiàn)在這樣。當然,也沒從她眼神里看出哀傷。她仍是她,與過去沒大變化。她又問他干什么,他才說,我就想知道?;ㄕf,你快走吧,我還要做飯呢。他抓住她,花沒扯脫,急了,大喊,松開!他沒松,反想把花往一邊拉?;]有高喊,低聲呵斥。突然間,花煞白了臉,說,他來了。他回頭,暴怒的黎主任公牛般奔向他。他急忙松手,欲向黎主任解釋,花催他快走,他如夢初醒,撒腿逃離。
下午,黎總的電話便追過來,警告糾纏花的后果。他顫著腿解釋,但黎總顯然沒那么好糊弄,冷聲說別?;颖銙炝恕6撕靡粫?,他發(fā)現(xiàn)后背黏濕了。
他終是怯了,沒再“糾纏”花,也怕連累她。連著數(shù)日,他打短工,下午若回得早,就騎著三輪車收廢品。棗說入冬前賓館要招鍋爐工,她自作主張給他報了名,不一定能招上,招了也可以不去。兩人是電話上說的,她有一個月沒洗澡了。他有意躲著她,倒不是怕她借錢,固然那也是緣由,主要是看見棗馬上想起花,好像棗的身上有花的影子。兩人長相、個頭、脾性相差甚遠,他不知為什么會從棗身上望見花。
那天棗并沒有打電話,因為下雨,他中午就回家了,飯后睡了一覺,雨仍在滴答,他仍舊躺著,望著房頂發(fā)呆。突然就看到屋角大如牛卵的眼睛,他驚跳而起,再望,卻什么也沒看到。那不過是他的幻覺??墒牵茄劬σ欢ù嬖谶^,那一幕他死都忘不了。他沒敢告訴棗,她心再粗,也受不了的。他不是故意想花的,但突閃的棗將花推到面前。折磨他的毒蟲又復活了,且變本加厲。
他擦抹地,洗衣服,縫上掉了的扣子,補了開裂的褲兜,這些零碎的活兒并沒有驅(qū)離毒蟲。黃昏,雨停了,他出去買了半斤豬頭肉、半斤花生米、一瓶北京牛二。大口灌著,他想把自己灌醉。酒瓶空了,他并沒有死豬樣昏睡過去,毒蟲興奮得手舞足蹈。然后他就給花打了電話。她終究是兒子們的母親,離了婚他也有見面的資格!什么答案都不可能改變結(jié)果,他只想把惱人的毒蟲殺滅,收了心過自己的日子。
黎主任遛腿的時間快到了。他站起來。
他出了屋,又回過頭,仿佛有誰在和他說話,勸他不要去。但他沒看到也沒聽到,于是用力一甩。咣,門在他背后合上了。
原刊責編? ? 安? ? 然
【作者簡介】胡學文,1967年生。著有長篇小說《私人檔案》《紅月亮》等四部,中篇小說集《麥子的蓋頭》《命案高懸》等六部。作品多次入選各種選刊、選本與年度排行榜。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河北省文藝振興獎、河北省作協(xié)優(yōu)秀作品獎及《十月》《中國作家》等刊獎項。小說《命案高懸》《逆水而行》《像水一樣柔軟》《從正午開始的黃昏》《風止步》分獲本刊第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屆百花獎?,F(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