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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益多師與登堂入室

2021-11-02 02:18黃德海
書城 2021年9期
關鍵詞:印度

黃德海

金克木(1912-2000)

一九三五年,因聽邵可侶法語課,金克木結識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工作的沙鷗。經(jīng)沙鷗介紹,金克木得以入北京大學圖書館工作,并在沙鷗監(jiān)督下學習新技能。后來他回憶說,“和我一同聽法文課的沙鷗女士本是學圖書館學的,由嚴主任(按:文郁)請去當閱覽股股長。她出主意,請法國人邵可侶教授向嚴主任推薦我,她再加工,讓我當上她的股員。于是我得到機會‘博覽群書。她講話是‘中英合璧,還會說日文,又學法文。她還逼我學英文打字,用她的打字機,照打字課本學。中午休息時把我關在她的辦公室里,她出去吃飯,半小時后回來考察我的作業(yè),放我走”。(《北大圖書館長譜》)

金克木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工作的這段經(jīng)歷,幾乎是一個傳奇了。他與圖書館相關的事,也需要另外的文章來寫。這里只說他在這期間認識鄧廣銘(恭三)的過程,金克木稱其為自己學術上的“指路人”。“有一天,一個借書人忽然隔著柜臺對我輕輕說:‘你是金克木吧?你會寫文章。某某人非常喜歡你寫的文?!瓘慕钑C上我看出這個人是歷史系四年級學生鄧廣銘。我感到奇怪。我只有發(fā)表不多的新詩和翻譯署這個名字,亂七八糟的文多半用不同筆名,而且是朋友拿去登在無名報刊上的。他說的那個人是誰,怎么會知道,而且告訴他我在這里?這個問題我沒有問過他。他也不會想到有這種問題。從此以后,他來借書時往往同我說幾句話。有一次竟把他的畢業(yè)論文稿帶來給我看,就是他在胡適指導下作的《陳亮傳》?!嚱o我看論文是什么意思?我從未想起去走什么學術道路,也不知道那條路在何方。萬想不到他是來給我指路的?!保ā端椭嘎啡恕罚?/p>

與鄧廣銘交往過程中,金克木細讀了傅斯年的文章,開發(fā)了思路。鄧廣銘帶去的是傅斯年的文學史講義,油印本,“開頭講《詩經(jīng)》的‘四始,說法很新,但我覺得有點靠不住。看到后來種種不同尋常的議論,雖然仍有霸氣,但并非空談,是確有見地,值得思索。現(xiàn)在隔了大半個世紀,內(nèi)容幾乎完全忘了,但還記得讀他比較唐宋詩那一段時的興奮。真想不到能這樣直截了當要言不煩說明那么范圍廣大的問題,能從詩看出作詩人的心情、思想、人品,再推到社會地位、風氣變遷,然后顯出時代特征,作概括論斷。盡管過于簡單化,不免武斷,霸氣襲人,但確是抓住了要害,啟發(fā)思索?!谑怯X得,學術研究不能要求到我為止,認為我所說的就是最后定論。切實的研究恐怕只能是承先啟后,繼往開來,不斷出新,而新的又不一定全盤推翻舊的。研究學術問題好像是沒有終點。看來是終點的實在是新的起點”(《送指路人》)。

鄧廣銘(1907-1998)

傅斯年(1896-1950)

毛子水(1893-1988)

鄧廣銘畢業(yè)留校之后,金克木還由他而認識了鄧的同學傅樂煥和張政烺,金克木還向傅樂煥請教現(xiàn)代地圖的畫法。一晚上相談甚歡,金克木覺得自己見到了“三個不通人情世故,不懂追名逐利的青年”,算得上學而有友吧:“我發(fā)現(xiàn)他們雖然同班上課四年,所學卻大不相同,都不是照著老師教的圖形描畫而是自辟道路。張熟悉古董古書。傅通曉中外史地。鄧專心于中國中古史??墒潜舜嘶ハ嗤猓⒉桓艚^。古典、外文,隨口出來,全是原文,不需要解釋,仿佛都是常識。他們對我毫不見外。明擺著我不懂德文和數(shù)學,也無人在意,好像認為會是當然,不會也沒什么了不起?!髞砦也胖溃@種青年學者的風度不是隨時、隨地、隨人都能見到的?!保ā端椭嘎啡恕罚?/p>

鄧廣銘不光跟金克木交談,還約他為毛子水主編、自己每月主持一次的《益世報》“讀書周刊”欄目寫文章。金克木說他現(xiàn)在只讀外國書,鄧說:“談洋書也行。不過報紙是天主教辦的,別沾宗教,莫論政治,小小冒犯政府不要緊?!焙髞?,“周作人講演,鄧恭三筆記”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提出“言志”和“載道”,出版后引起古典小品的大量上市。金克木對鄧廣銘說,在他看來,“‘言志仍是‘載道,不過是以此道對彼道而已,實際是兄弟之爭”。鄧廣銘鼓勵他寫成文章,這就是金克木“發(fā)表大文章的‘開筆”,《為載道辯》“將近萬言,沒署筆名,交給他。話雖說得婉轉,對周仍是有點不敬,以為不會發(fā)表。可是全文登出來了,一字未改,占了整整一期。我沒問他,毛子水主編和周作人對此文有什么意見。后來見面時他笑著說:‘朱自清以為那篇文是毛子水寫的。每月照例由毛出面用編輯費請客,四個編輯也參加。朱來了,對毛說,他猜出了那個筆名。五行金生水,所以金就是水。當然毛作了解釋,說那不是筆名,是一個年輕人。”(《送指路人》)

從一九三○年到一九三七年,金克木當然不止認識上面這些人,對自己有所助益的,還有王克非、沈仲章、崔明奇、曹未風、戴望舒、徐遲等朋友,有毛子水、吳宓、羅常培等師輩。中間因為喜歡上天文學,又跟寫觀星文章的沙玄(趙宋慶)筆墨相識,還見到過天文學家陳遵媯、張鈺哲,陳介紹他加入了中國天文學會??箲?zhàn)期間,金克木流落各地,跟薩空了、曾運乾、楊樹達、傅斯年、李濟、向達等都有或深或淺的交集,受益之處也所在多有。其中,傅斯年指出的追查歐洲文化根源的方法,曾運乾示范的傳統(tǒng)治學方式,楊樹達憤于國難而治公羊學,都對金克木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這個學習過程持續(xù)到一九四一年,金克木赴印度工作,自此開始了另外一段奇特的學習之路。

金克木去印度,是在北平認識的世界語朋友周達夫介紹的,到加爾各答任《印度日報》(中文)編輯。至印后,金克木和周達夫租屋同住。周達夫其時正在校勘梵典,一心拉金克木作伴。但金克木腦中“沒有離開從羅馬帝國上溯希臘追查歐洲人文化的老根的路,還不想另起爐灶攻梵典”。更何況,當時的梵典還多半在貝葉形式的抄本之中,金克木自覺“沒有膽量去做這種沙漠考古式的萬里長征”(《梵竺因緣—〈梵竺廬集〉自序》),因此對周達夫的勸誘不以為意。

周達夫沒有放棄,不斷從大學借書來給金克木看,還請一位印度朋友教他北方通行語即印度斯坦語或印地語。金克木也想了解一下環(huán)境,就接受了周達夫的安排。“不料知道的越多,問題越多”,書上講的印度跟現(xiàn)實見到的并不相同,“于是我又犯了老毛病,由今溯古,追本求源,到附近的帝國圖書館閱覽室去借用英文講解的梵文讀本,一兩天抄讀一課,再聽周君天天談他來印度幾年的見聞,覺得‘西天真是廣闊天地而且非常復雜”。學習梵文不久,金克木就從報社辭職,至鹿野苑過半出家人的清靜生活,“攻梵典并匆忙迅速翻閱那里的漢譯佛藏,因為我覺得不能不了解一下中國古人怎么跟印度古人憑語言文字交流思想的遺跡。結果是大吃一驚。雙方確是隔著雪山,但有無數(shù)羊腸小道通連,有的走通了,有的還隔絕,真是一座五花八門好像沒有條理的迷宮”(《梵竺因緣—〈梵竺廬集〉自序》)。

這座迷宮可能將人引入動人的深處,卻也可能把人丟進無望的歧途,對金克木來說,沒有在迷宮里困住,是“幸而遇上了來歸隱的憍賞彌老人(Dharmananda Kosambi)指引梵文和佛學的途徑”。金克木見憍賞彌是一九四三年,老人跟他說:“在這戰(zhàn)爭年月里,一個中國青年人到這冷僻的地方來學我們的古文,研究佛教,我應當幫助你。四十三年以前我也是年輕人,來到迦尸(波羅奈)學梵文經(jīng)典,以后才到錫蘭(斯里蘭卡)尋找佛教,學巴利語經(jīng)典?!际钦椅覍W巴利語、學佛教的,從沒有人找我學梵文。能教梵文的老學者不知有多少,到處都有。我四十三年前對老師負的債至今未能償還。你來得正好,給我還債(報恩)機會了。學巴利語必須有梵語基礎,學佛教要懂得印度文化。你想學什么?明天晚上七點鐘來。”(《父與子》)

憍賞彌老人,照金克木的說法,舊式稱呼法名應當是法喜老居士。他一八七六年出生在果阿的一個鄉(xiāng)村,是正統(tǒng)婆羅門。二十世紀初,憍賞彌先到波羅奈,后去尼泊爾找佛教沒有找到,轉而南下斯里蘭卡,得到妙吉(蘇曼伽羅)大法師(1827-1911)晚年親自傳授巴利語經(jīng)典,熟讀全藏,并曾短暫出家為僧。后來回孟買,恰巧哈佛大學的伍茲教授為譯解《瑜伽經(jīng)》到印度來,同時為蘭曼教授校勘《清凈道論》尋找合作者。聽說憍賞彌之后,馬上去拜訪,交談后向學校推薦。憍賞彌由此成為哈佛大學教授,與蘭曼教授合作。后來,由蘇聯(lián)的史徹巴茨基教授(院士)推薦,他又應聘為列寧格勒大學教授,只是受不了那里的嚴寒氣候,過了一段時間便回國了。在蘇聯(lián)期間,他的思想起了大變化,對馬克思和社會主義產(chǎn)生了信心,但并沒有改變佛教信仰。回印度后,除繼續(xù)研究外,還用馬拉提語創(chuàng)作劇本。

憍賞彌(1876-1947)

憍賞彌跟甘地是好朋友,隨甘地住過一段時期,“交流了不少思想。但甘地的住處是政治活動中心,他在那里無法長期住下去。甘地入獄,他便離開。有人為他在佛教圣地鹿野苑蓋了一間小屋,布施給他。他才算有個退休落腳地點。兒女都早已獨立了。他成為孤身一人,正如他自己說的,‘以比丘始,以比丘終。所謂‘比丘,原意只是‘乞者”(《父與子》)。此外,他還研究和翻譯過許多耆那教著作。后來,大概是因為耆那教的影響,并可能有病在身,憍賞彌決定通過自愿禁食(sallekhana)放棄自己的生命。甘地建議他到瓦爾達接受自然療法,并重新考慮自己的決定。他聽從甘地的建議,搬到印度西部靠近瓦爾達的塞瓦格拉姆去住,每天飲用一勺苦瓜汁。一九四七年六月,金克木已經(jīng)回國近一年,憍賞彌在禁食修行中辭世。

這樣一個特立獨行的人,即便有“還債”的愿望,也不會輕易選擇受業(yè)人。照金克木的說法,“由‘圯橋三進謂‘孺子可教”(《自撰火化銘》)。推究起來,大概憍賞彌比圯上老人還要苛刻一點。圯上老人給張良的是一個時間約數(shù),而憍賞彌老人給金克木的是準確的鐘點和一架走不準的鬧鐘,因此前兩次都錯過了。“第三次去時,先在門口張望一下那正對著門口的鬧鐘,才知道我們的鐘表快慢不一樣,他的鐘還差兩分。我站在門外等著,看見鬧鐘的長針轉到十二點上,才進門。他仍然睜眼望一望鐘,這回沒有趕我走了?!保ā陡概c子》)當然,或許并非憍賞彌苛刻,而是圯上老人當時沒有鐘表,考察的是一個人觀天知時的能力;而憍賞彌的時代已有鐘表,考察的是一個人對不同鐘表標示的時間相對性的敏感?

開始授課,其實金克木只是旁聽,“英國優(yōu)婆夷(女居士)伐日羅(金剛,這是她自取的法名)要我講《清凈道論》的‘四無量。法光比丘也來。你也來聽吧。你學過一點梵文了,聽得懂的。學佛教從‘四無量開始也好?!?、悲、喜、舍,知道嗎?”當天晚上,聽講的三個人到齊,恍然如入幻境:“女居士來了,一手拿書,一手舉著一盞帶白瓷罩的大煤油燈。錫蘭(斯里蘭卡)的法師一同來到,手里拿著一本僧伽羅字母印的書。女居士的書是羅馬字本。我的書是印度天城體字母本。一部書有四種字母(包括緬甸字母就有五種)的印本,但暹羅(泰國)字母本放在書架上,老居士晚間不看書,因為眼睛不好,他也用不著看書?!保ā毒S也納鋼琴學生》)

接下來的講課,更是嘆未曾有:“和尚宣讀一段巴利語原文,老居士隨口念成梵文,這顯然是為我的方便,也就是教我。然后用英語略作解說,這是為了英國女居士。接著就上天下地發(fā)揮他的意見。他說眼睛老花,煤油燈下不能看書,全憑記憶背誦經(jīng)典。有的句子他認為容易,就不重復說什么;有時一句偈語就能引出一篇議論,許多奧義,夾著譬喻,層出不窮。這也正是《清凈道論》的特點。我才知道,原來印度古書體例就是這種口語講說方式的記錄?!保ā陡概c子》)講授過程中,大家可以無拘無束地言笑,“我沒有想到‘四無量真是‘無量。老師的講解涉及全書,也就是巴利語佛教經(jīng)典和信仰的許多方面,隨口引用經(jīng)文,確是‘如數(shù)家珍。他也可能是為了我,也可能是由于習慣,把巴利語詞句常用梵語也說一下;這對還不熟悉巴利語的我大有好處。我從未想過‘講經(jīng)說法能這樣生動活潑吸引人,簡直是談今論古”(《維也納鋼琴學生》)。

隨著講解的進行,金克木的梵文學習漸入佳境,對憍賞彌老人的知識結構有了更全面的領會:“這位老人只用他所精通的一種印度古語和他自己家鄉(xiāng)的一種印度現(xiàn)代語寫文、著書,可是頭腦中卻閱歷過三種截然不同的文化:美國資本主義文化,蘇聯(lián)社會主義文化,印度古代文化。他的書架上是全部暹羅字母的巴利語佛教三藏,還有印度古典,其中插著他在蘇聯(lián)時讀的俄文《戰(zhàn)爭與和平》。他堅持印度古代文化中和平思想的傳統(tǒng),是公開地激烈地批評印度教最流行的圣典《薄伽梵歌》為鼓吹戰(zhàn)爭的書的唯一人物?!保ā痘貞浻《嚷挂霸泛蛻x賞彌老人》,《金克木集》未收)

或許是因為認識的深入,金克木不再只是晚上隨人旁聽,而是得以登堂入室?!笆煜ち艘院?,白天也讓我去,兩人在大炕上盤腿坐著對話。他很少戴上老花眼鏡查書。先是我念、我講、我問,他接下去,隨口背誦、講解、引證、提出疑難,最后互相討論。這真像是表演印度古書的注疏。……他一九○○年到波羅奈城,住在吃住不要花費的招待香客和舊式婆羅門學生的地方,向舊式老學者學習經(jīng)典,主要是背誦,并不講解,更不討論。他說現(xiàn)在要把學的還出來,傳給中國人;而且照已經(jīng)斷了的古代傳統(tǒng)方式?!保ā陡概c子》)

教、學相得益彰,雙方的興致顯然都被提了起來,不經(jīng)意間抵達的某些深入之處,涉及了國際學術的前沿問題?!跋仁菛|一拳西一腳亂讀,隨后我提出一個問題引起他的興趣。他便要我隨他由淺追深,由點擴面,查索上下文,破譯符號,排列符號網(wǎng)絡,層層剝?nèi)∫饬x。本來他只肯每天對我背誦幾節(jié)詩,用詠唱調,然后口頭上改成散文念,仿佛說話,接著便是談論。我發(fā)現(xiàn)這就是許多佛典的文體,也是印度古書的常用體。改讀他提議的經(jīng)書,他的勁頭大了,戴上老花鏡,和我一同盤腿坐在大木床上,提出問題,追查究竟。他還要我去找一位老學究講書,暗中比較傳統(tǒng)與新創(chuàng)?!敃r我們是在做實驗,沒想到理論。到七十年代末我看到二次大戰(zhàn)后歐美日本的書才知道,這種依據(jù)文本,追查上下文,探索文體,破譯符號,解析闡釋層次等等是語言學和哲學的一種新發(fā)展,可應用于其他學科?!保ā度缡俏衣劇L金克木教授》,此文雖曰訪談,實金克木自作)

金克木跟老人鉆研的經(jīng)典,除了《清凈道論》,還提到過《羅怙世系》和《波你尼經(jīng)》。讀迦梨陀娑的《羅怙世系》,沒有寫具體的過程,只留下在鹿苑斗室油燈下從鬢發(fā)皆白老人讀書的形象。《波你尼經(jīng)》就不同了,那真是奇特的授受之旅:“這經(jīng)在印度已經(jīng)被支解成一些咒語式的難懂句子,本文只有少數(shù)學究照傳統(tǒng)背誦講解了。老居士早有宏愿要像他早年鉆研佛經(jīng)那樣鉆出這部文法經(jīng)的奧秘,可惜沒有‘外緣助力。碰上我這個外國人,難得肯跟他去進入這可能是死胡同的古書。在周圍人都不以為然的氣氛下,我隨他鉆進了這個語言符號組合的網(wǎng)絡世界。那種觀察細微又表達精確的對口頭文言共同語的分析綜合,連半個音也不肯浪費的代數(shù)式的經(jīng)句,真正使我陪著他一陣陣驚喜。……我陪他乘單馬車進城送他走的時候,在車上還彼此引用經(jīng)句改意義開玩笑一同呵呵大笑,引起趕車人的頻頻回顧?!保ā秾W“六壬”》)

跟隨一位飽經(jīng)世事且古今貫通的老人受教,收獲絕不只是書本上的,更能領略異域文化諸多微妙而具體的細節(jié)。比如,“他提出對沙門的見解,更是他使我能親見親聞一位今之古人或古之今人,從而使佛教的和非佛教的,印度的和非印度的人展現(xiàn)在我面前”(《〈梵佛探〉自序》),這或許就是金克木后來寫《古代印度唯物主義哲學管窺—兼論“婆羅門”“沙門”及世俗文化》的支點。比如,為什么印度典籍中的“上”是指“下文”,不是指“上文”,“憍賞彌居士告訴過我:印度古人讀的是貝葉經(jīng)文。一張張長條貝葉疊起來橫放在面前。讀完一張便翻下去,下面一張露了出來,也就是升上來了。因此說‘上是指這張貝葉翻下去以后升上來的下文。在他們看來,一疊貝葉的‘下文是在‘上文的‘上面”(《是“上”?是“下”?》)。這樣的細節(jié)看似無關緊要,卻牽扯到不同文化盤根錯節(jié)的內(nèi)在差異,不事先弄明白,很容易費精力于無用之地。

憍賞彌老人還有很多故事可以講,像金克木陪著老人大步流星的經(jīng)行,像老人強烈的民族自尊,像他講起的甘地軼事,都有一些新舊之間的轉換消息,值得好好琢磨。憍賞彌老人的兒子高善必(D. D. Kosambi),是著名的數(shù)學家和歷史學家,兩人之間有很多交往,交流過較為深入的看法。在浦那的時候,金克木還每天聽到住在隔壁的高善必討論??薄?梢詡鳛榧言挼氖牵鹂四緝纱畏g伐致呵利的《三百詠》,使用的都是高善必的??北?。一九五二年,高善必來北京參加亞洲及太平洋區(qū)域和平會議籌備會議,金克木參與接待,曾把自己的漢譯本贈送給他。

高善必(1907-1966)

與老人有或深或淺的聯(lián)系,并跟其間轉換消息非常相關的,是金克木提到的印度現(xiàn)代“三大士”和“漢學”三博士?,F(xiàn)代“三大士”法名阿難陀、羅?羅、迦葉波,“都為在印度復興佛教而費盡心力”(《現(xiàn)代“三大士”》)。“漢學”三博士指師覺月、戈克雷、巴帕特教授,他們學漢文為的是利用漢譯佛教資料研究本國文化,留學的國家分別是法國、德國、美國,“研究本國的宗教、哲學、歷史,甚至語言,都要去外國留學,才能得博士學位和當教授,這不是愉快的事啊”(《“漢學”三博士》)?;蛟S是因為印度獨立運動還在進行之中,而民族文化未能發(fā)揚光大,有志之士無法袖手,“三大士”俱各忙碌,三博士憂心忡忡。

就是在這樣的匆忙之中,迦葉波“大士”仍抽空為斯里蘭卡的來印度的比丘講過《奧義書》,金克木得以旁聽?!秺W義書》是印度教經(jīng)典,原義是“近坐”,即師徒兩人靠攏,秘密傳授。迦葉波改信佛教后,不再鉆研這類書,所以講得飛快,“主要是講解詞句,不發(fā)揮,不討論內(nèi)容。講書常有口頭習慣語,不久就熟悉了?!藛幔俊畱斶@樣理解(如是應知)。‘所以這樣說。‘為什么?(何以故?)等等。講書也有個框架結構,一段段都大致相仿,不久也聽慣了。一對照原書的古注,再查看玄奘等譯的經(jīng)、疏,恍然大悟,悟出了古今中外的一致性,仿佛在黑暗中瞥見了一線光明,感到這些都不能完全脫離口頭語言習慣”(《現(xiàn)代“三大士”》)。

三博士中,跟金克木交往密切的是戈克雷,他們曾一起校寫《阿毗達摩集論》?!八麕臀易x梵文,我?guī)退??。貝葉經(jīng)文照片放在長幾中間,我二人盤腿并坐木榻上,他面前是藏文譯本,我面前是玄奘的漢譯。起先我們輪流讀照片上的古字體拼寫的梵文。讀一句后各據(jù)譯本參證,由他寫定并作??庇洝_@書實際是一本哲學詞典。不久我們便熟悉了原來文體和用語。我也熟悉了玄奘的。有一次在他念出半句后,我隨口照玄奘譯文還原讀出了下半句,和梵本上一字不差。他自己讀了漢譯才相信。于是我們改變辦法,盡可能用還原勘定法。他照藏譯讀出梵文,我照漢譯讀出梵文,再去用梵本三方核定原文?!弊屗麄兂泽@的,“不是漢譯和藏譯的逐字‘死譯的僵化,而是‘死譯中還是各有本身語言習慣的特點。三種語言一對照,這部詞典式的書的拗口句子竟然也明白如話了,不過需要熟悉他們當時各自的術語和說法的‘密碼罷了?!边@一來,效率提高,盡管每天只能工作約一個小時,不過三個月,“他便將殘卷校本和??庇泴懗稣撐募拿绹l(fā)表了。序中提到我,但沒說這種方法”(《如是我聞—訪金克木教授》)。

以上談及的這些師友,金克木稱為老師的,大概只有憍賞彌老人,在印度致沈從文的信中說,“在鹿苑得遇明師,梵文巴利文均入門”(《致沈從文》),后來回憶則言其“實質是‘恩師而不肯居其名”(《風義兼師友》)。不過即便是這位老師,金克木也沒有追隨很久,其中當然有各自的因緣際會—“可惜老人不久便離開……沒有來得及隨他進入他最熟悉的巴利語佛典”(《梵竺因緣—〈梵竺廬集〉自序》)—恐怕也跟金克木對老師的認識有關。章啟群教授在《散記金克木》一文中說:“金先生和我說,他在印度求學,也沒有在大學正式注冊讀書,而是探訪名家。因為名家之為名家,也就那一點與眾不同的東西,找他聊幾次也就差不多都知道了,沒有必要聽很多課,那是浪費時光?!比绱藢W習方式,到底是有師從還是自學,其實已經(jīng)沒那么重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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