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寫過一篇小說的題目,現(xiàn)在重新?lián)瞥鰜硎褂茫皇且驗閼?,而是覺得合適,一來能表達我對《廣西文學(xué)》的感激和敬意,二來說明我至今依然熱愛小說寫作,依然對先賢們創(chuàng)造的文學(xué)世界無比景仰。
1
再過一天我就十六歲了,可是我的膽子還是那么小,蘭蘭說都不如地上爬的螞蟻大。蘭蘭說的是實話,老鼠在夜間偷吃東西弄出的吱吱聲響都把我嚇得縮成一團,學(xué)校里男生們沒人愿意理我,說我是窩囊廢,連女生都敢扇我耳光,如果不是我身體里的某一根神經(jīng)忽然迸裂,怎么會懷揣一把磨了足足一個月的水果刀,咬牙切齒地向?qū)W校里走去?
這段話截自《明天,我年滿十六歲》,那是我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刊于《廣西文學(xué)》2007年第7期,寫一個留守兒童被霸凌而最終奮起反抗的故事。那年我已年滿三十歲,許多優(yōu)秀的作家,在三十歲之前已寫出了代表作,所以即便這篇小說得以面世,也不過僥幸罷了。在此之前,我從沒想過當一個寫作者,童年的夢想是當木匠,手里拿一把竹片做成的尺子,用山坡上的杉木,建造出精致而典雅的木樓,活成游走在鄉(xiāng)間的魔術(shù)師。后來到山外念書,發(fā)現(xiàn)不同于山里的世界,童年的夢想因而漸行漸遠,最后陰差陽錯地拿起寫作之筆。
開始寫作時,我在一所偏僻的鄉(xiāng)村中學(xué)教書,那里生活單調(diào)而沉悶,如同墻上的日歷日復(fù)一日機械重復(fù),似乎一眼便可望見數(shù)年后的人生境像。這種無力感著實讓人沮喪。那時縣文聯(lián)楊群江老師來到我們學(xué)校做講座,他是三江本地人,之前對他有過耳聞,當他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面前,我不禁暗自吃驚,原來作家離自己并不遙遠,心里萌生了寫作的沖動,于是悄悄地拿起筆。
那段時間,我寫下幾十萬字,卻一個字都沒有發(fā)表,不由懷疑自己選錯了路,把床底的一大堆手稿翻出來,丟進垃圾焚燒池,火很快就吞噬了它們,曾經(jīng)的理想跟著消散。不久,我離開鄉(xiāng)下到縣城當差,遇見形形色色的事,對生活有了諸多感觸,又拿起筆,此時沒了當初的偏激,更多的只是為了表達。
那年《廣西文學(xué)》老編輯潘榮才老師到三江游玩,楊群江老師安排晚飯,叫我也一起去吃,目的是想讓潘老師幫我看一篇小說。我畢恭畢敬地把稿子遞給潘老師,他當即就翻來看,看了前面幾頁就合上了,然后咧起嘴笑哈哈地說,這篇肯定能成。我的心卻撲通一聲沉入水塘,既然潘老師看不下去,想必沒戲了。飯后,潘老師沒忘把稿子塞進包里,我依然覺得他在裝樣子,是不想我太過沮喪。
那之后,我把這事丟在腦后。一個月后,我接到《廣西文學(xué)》覃瑞強老師打來的電話,談起那篇稿子,開始我沒反應(yīng)過來,說我沒投過稿子,好半天才醒悟過來,是潘老師直接把稿子送過去了。覃老師在電話里告訴我稿子存在什么問題,又建議如何修改,耐心而親切。他們?nèi)绱苏J真,一改我對《廣西文學(xué)》編輯遙不可及的印象。我放下電話后,無比興奮,當晚就把小說修改出來,然后壓了幾天才寄過去。沒到一個月,那篇小說就在《廣西文學(xué)》上刊發(fā)出來。
小說得以發(fā)表甭說有多激動,我托南寧的朋友買了幾十本《廣西文學(xué)》寄來,收到刊物那天,我喝醉了酒,我不好酒,也不善飲,很少有喝醉的時候。那天晚上,我回家還抱著刊物當枕頭,硬是在刊物上睡了一個晚上,弄得第二天落了枕。我沒跟單位里的人說起這事,那時我在縣委辦任職,負責處理常委們的材料,材料和小說寫作相去甚遠,在小縣城里沒人看好寫作,他們認為寫作不僅不務(wù)正業(yè),還毫無前途。這樣的話聽多了,我不由迷茫起來,結(jié)果還是鬼使神差地拿起筆,而且勁頭比以往更足。
那篇小說獲得第五屆“《廣西文學(xué)》·金嗓子青年文學(xué)獎”,當編輯部老師打電話告知我時,我以為他們弄錯了,當確認是我的小說獲獎時,我感受到巨大的喜悅,接著陷入更為巨大的惶恐中,覺得老師們授予這篇文章獎項,必定是鼓勵我遠大于我的作品本身,因為我在偏遠的山鄉(xiāng)里寫作并不容易,于是在頒獎那天我誠惶誠恐地坐上開往省城的班車。
2
天總會下雨的,這是誰也沒有辦法改變的事。我要說的是我不喜歡下雨,下雨了草叢里的野兔就不見了,樹梢上的小鳥也不見了,連樹木都變成水牛一樣沉默,世界陷入安寧。我常常在這種安寧中感到莫名的恐慌,害怕這個世界再次將我拋棄。我已經(jīng)被拋棄一回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每當回想那件事,我就憎恨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這段話截自《陽光穿過我們村莊》,發(fā)表在《廣西文學(xué)》2008年第8期,寫我對于生養(yǎng)我的村莊的美好想象,祈禱好人好運,壞人知罪懺悔。在縣委辦上班,受到委屈是家常便飯的事,最糟糕的是,受了委屈無處訴說,多半默默地埋藏心底。這樣的情緒積壓多了,渴望找到傾訴之所,于是就想到了小說,把內(nèi)心的苦悶發(fā)泄到故事里。那是一條屢試不爽的經(jīng)驗。那之后每當受到委屈,我就在腦子里虛構(gòu)故事,把惹我的人寫到故事里,等待我給他們命運的判決。在那篇小說里,我毫不留情地批判一個賭徒,事實上那個賭徒讓我難受,在現(xiàn)實里拿他沒辦法,那就在故事里整他,讓他受盡折磨喪失人性,我為此沾沾自喜。
我把稿子投給《廣西文學(xué)》,很快就接到吳小剛老師打來的電話,指出那篇小說存在的問題,尤其是對賭徒的描寫過了頭,不符合人性,還告訴我小說自有小說的邏輯。我按小剛老師的意見進行修改,很快就得以刊發(fā)。從此,我記住了小剛老師的話:小說自有邏輯。誠然,那時我并沒領(lǐng)悟到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數(shù)年之后,我才順著這句話往前看,終于明白構(gòu)建小說的奧妙:所謂的小說邏輯,不僅要將自己的故事寫得像別人的故事,還要將別人的故事寫得像自己的故事,你得成為一個能以一種平衡的方式,從頭到尾想象一部小說的人,還得會用詞匯和句子表達這個夢境。
那段時間,《廣西文學(xué)》舉辦幾次活動,每回都給我發(fā)邀請函,讓我得以參加學(xué)習,每回我都認真聽講,做筆記,生怕漏掉一句話,那都是老師們的經(jīng)驗之談啊。有一回,《廣西文學(xué)》在象州舉辦“廣西80后青年作家培訓(xùn)班”,我得知這個消息后,裝作到象州辦事,其實只是為了去蹭課,為此還曠了兩天工。我的這種行為,鬼子老師看在眼里,那之后每回遇到我,他都會把我拉到一旁,毫無保留地將他的經(jīng)驗告訴我,還直截了當指出我小說里的長處和缺點,然后告訴我如何去處理,這些經(jīng)驗讓我受益匪淺。
應(yīng)該在那個時候,我找到了那條通往真相的虛構(gòu)之路,學(xué)會了在兩個不同維度的世界里來回游走,也明白了將現(xiàn)實里的真實移植到小說里便成為虛假,而如何把虛假轉(zhuǎn)化成真實才是小說所要解決的問題。我不斷嘗試著把生活里的人寫到小說里,讓他們逐漸虛化消失,最后長成新的人物形象。
那一年我再次獲得第六屆“《廣西文學(xué)》·金嗓子青年文學(xué)獎”,我接到小剛老師打來的電話時,雖然已不再懷疑弄錯了,但還是懷疑自己是否有寫作能力,因為同年獲獎的幾位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成績斐然,我對他們的成就仰慕已久,依然覺得鼓勵我大于我的作品本身。我和前一回那樣誠惶誠恐地坐上開往省城的班車。班車從縣城到省城需要走七個小時,日出時出發(fā)日落時抵達,這個意象在潛意識里扎了根,幾年后寫下一篇小說叫《在黑夜抵達》,亦在《廣西文學(xué)》刊發(fā),是對那段日子的紀念和懷念。
再次到南寧參加頒獎活動,我依然不敢跟領(lǐng)導(dǎo)說,最終以去參加考試為由請假。后來領(lǐng)導(dǎo)還是知曉我去南寧的真正目的,領(lǐng)導(dǎo)看廣西新聞頻道時,看到了頒獎活動報道。我回到縣城領(lǐng)導(dǎo)沒有責怪我,誠然也沒有獎勵,只是提醒我不要影響工作,在領(lǐng)導(dǎo)看來小說和公文是兩種文體,但我看來二者看似無通達之處,實則相輔相成。小說是自由的,過于自由就會散亂,而公文的穩(wěn)固形態(tài)能夠給予小說幫忙,公文是有固定模式的,過于墨守成規(guī)就會變得死板,而小說語言能夠增強公文的個性和溫度。我時常在兩種文體中自如轉(zhuǎn)換。
3
楊志中專畢業(yè)了,他的城市生活也結(jié)束了。他坐在火車上望著窗外越來越遠的高樓、馬路和人群,感覺自己是一條被城市拋棄的魚。苗苗倚靠在他肩上靜靜地睡著,一臉恬靜,不知她夢見了城里的車水馬龍,還是鄉(xiāng)村的樹叢與野草。不管夢見了什么,她心里一樣不是滋味。她原本在一家醫(yī)院里找到了工作,由于他奔波了一個多月也沒找到單位,最終放棄了城市回到林蔭鎮(zhèn)。
這段話截自《最后一個夜晚》,刊發(fā)在《廣西文學(xué)》2009年第10、11期合刊。這個故事是從現(xiàn)實生活里來的,我?guī)煼懂厴I(yè)后來到一個山村教書,在那里遇到一個瘋女人。當時我并不知道她是個瘋子,她來到學(xué)校玩,我在吃飯就叫她一起吃。她還沒吃完飯,就被趕來的母親拉走。次日,村里的老師才告訴我她精神失常,剛被從廣東送回村莊。那之后,她在村里遇人就說要嫁給我,說我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因為我請她吃了一碗飯。我成了村莊里的一個笑話,不久我就以此為由請求把我調(diào)離那所學(xué)校。幾年后我在小鎮(zhèn)上遇見她,她的病好了。我特意站在街邊等著她,她卻裝作沒看見我,從我面前走過,很快就消失在街頭,從此再也沒有遇見。在寫小說之后,我時不時想起這個瘋女人,繼而想起小剛老師的話:小說寫的是人性。對照著這個瘋女人的出現(xiàn)和消失,我似乎觸摸到了小說“人性”的按鈕,比如那個瘋女人,發(fā)病時直抒胸臆,正常了反而戴上面具,這就是“人性”。于是我把她寫進小說,在虛構(gòu)的故事里,我沒離開村莊,而她的病也沒治愈,在逼仄的村莊里活著和死去,最終讓人性之光普照大地。原本這個故事還有一個沉重的結(jié)尾,小剛老師給我打來電話,說那個結(jié)尾不要了,文章已經(jīng)足夠重了,再重就沉下去了,寫到最后要讓小說飛起來。我順著這個思路完成那篇小說,漸而明白“人性”這個詞,亦是通往人生真相的秘密渡口。
那年《廣西文學(xué)》又給予我小說年度獎,也就是說我連續(xù)三年獲得小說年度獎,當接到獲獎通知時,我高興之余,卻惶恐起來,雖然終于相信自己也能寫小說,但是當真正認真思考這件事時,心底不由感到虛空,懷疑自己能否走下去,又能走多遠。那時羅傳洲老師似乎洞悉了我的困惑,在一天夜里,特意給我打來電話,說我的文字有靈性,這種靈性是天生的,鼓勵我堅持寫下去。我受到了莫大鼓舞,當即決定往前走,無論能否看到前方風景。那之后,我投給《廣西文學(xué)》的稿子,多半由王迅老師當責編,我和王老師年紀相仿,在小說寫作上進行過多次誠懇而深入的探討。我出第一本小說集時,還邀他作序,他一再推辭,我覺得這樣做,是對《廣西文學(xué)》老師們的感激。
2013年我到北京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學(xué)習,認真反省自己的寫作,發(fā)現(xiàn)《廣西文學(xué)》給予肯定的三篇小說,是我思想發(fā)生不斷變化的過程,即從對現(xiàn)實的表達,到對現(xiàn)實的想象,再到對現(xiàn)實的反思?!蛾柟鉃⑾蚣涌姟纺瞧≌f就是在那時寫的,很大程度上,就是表達我在寫作上的這種發(fā)現(xiàn)。我越來越清晰地看到游蕩在塵世間的人們,每當來到人生岔路口,似乎有許多選擇,實則別無選擇,早已被某種命運裹挾,而寫作就是在裹挾我的命運。
寫作以來,我堅持把最滿意的作品投給《廣西文學(xué)》,于我而言,這本雜志是極為重要的,把我培養(yǎng)成一個自信的寫作者。這些年來,我每一次寫作上的變化,都在字里行間暴露無遺,毫不夸張地說,我的寫作心路歷程都在這本雜志上記錄在案。這本處于南方的雜志,為我開辟了寫作之路,編輯老師們把我扶上一匹瘦馬,滿臉慈祥地目送我北上。如今我已步入中年,不再年少輕狂,抖落身上的塵埃,看清人間世道,再次思考活著和生活的區(qū)別與意義。現(xiàn)在,該做的是,剝離寫作之外的泥污與藩籬,讓寫作回歸最初的原野,抵達土地深處的寬容與仁慈。
【楊仕芳,1977年出生,侗族,廣西三江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第十九屆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在《花城》《山花》《民族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選刊轉(zhuǎn)載,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出版《故鄉(xiāng)在別處》《白天黑夜》等多部作品集。獲得《廣西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獎、《民族文學(xué)》獎、廣西少數(shù)民族創(chuàng)作花山獎、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等獎項?!?/p>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