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雪梅的右臉上。
屋里的空氣瞬間凝固,只有天花板上泛黃的電風扇尷尬地轉著。窗外椿樹上的蟬也噤了聲,不敢再此起彼伏地聒噪。
雪梅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口里嚼了一半的飯,像擰開花灑的水,噴在餐桌上。
一頓再平常不過的農家中午飯,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記耳光給攪亂了,如同有人惡作劇般在會議室里丟下一串點燃引線的鞭炮。
當時,同桌吃飯的有四人:雪梅、雪梅的父母和五歲的侄女葉葉。
打人者是雪梅的哥哥大川。
“你,你憑什么打人?”雪梅指著怒目而視的大川。
“就打你,哪樣,吃了不納福!”大川橫眉豎目。
“不納?!笔钱?shù)氐耐猎挘话卜值囊馑肌?/p>
“我,我每個月交了生活費。你和爸媽分了伙,兒女餐餐來爺爺奶奶家打秋風,還眼紅我!”雪梅的眼淚涌了出來。
“給我滾出去,莫上我家碼頭,來了都要打斷你的腿!”大川一拳捶在門頁上,可能用力過猛,拳頭彈回來后,皺了皺眉頭。
“雷公不打吃飯人,來呀,給你打死算了,包括我肚子里的娃?!毖┟酚媚_移開條凳,雙手捧著身懷八個月的大肚子,離開了座位。
母親面色大變,嘴里嘟噥著,去推堵在門口的兒子,要他回自己的臥室去。大川被母親推到堂屋中央的時候,還轉過臉來,齜牙咧嘴地罵……
雪梅淚眼婆娑,想攏過去,和他拼個魚死網(wǎng)破,踉蹌了兩步,便被父親低喝住了:“算了,你打得過他?!”
“爸,你和媽可都是青天!到底是哪個錯了,你說句公道話呀!”雪梅跺腳,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父親。
父親沒有直視雪梅,推開面前吃了一半的飯碗,起身走到飯廳外的屋檐下,坐在木椅上,從褲袋里摸出旱煙包。
所謂的旱煙包,其實就是洗干凈了的洗衣粉袋子,里面裝了一把旱煙絲和一小沓裁好的白紙條。
父親取出一張白紙條,用指頭拈了一小撮煙絲放在白紙中間,開始卷“喇叭筒”,卷成后,用食指在嘴巴邊蘸了點唾液,在“喇叭筒”上搓了搓,糊好了,叼在嘴上,“嚓”地劃亮一根火柴,深深吸了一口……
此刻的雪梅,心如油煎,眼巴巴地望著父親。這個家,父親的話最有權威。她明白,今天冤枉挨了大川一記耳光,是刀都刨不掉了,丈夫遠在廣東打工,唯一的指望便是渴望父母親能站出來為她撐一下腰,哪怕責罵大川一句,或者認個錯也就罷了。
到底,雪梅沒能等來那一句話,只看見一股濃濃的煙圈從父親的鼻子中噴了出來。
雪梅眼里的火焰慢慢熄滅下去,剩下的全是悲涼。她看見爬在廚房瓦背上的南瓜苗葉子耷拉著,早上盛開的南瓜花也蔫了。她慢慢轉過沉重的身子,行尸走肉般往她的臥室走去,感覺臥室也變得面目猙獰,想去床邊坐一坐,臀部剛一觸到床沿,感覺如坐針氈。好多天沒下雨了,空氣無比悶熱,似乎有塊大石頭壓在胸口,憋悶得慌,于是走到臥室門口去透氣。
門口上方是一個葡萄架。平日里,她最愛搬一把藤椅,坐在葡萄架下,仰望一串一串青葡萄,一點點胖起來,一點點變紅變紫,與自己腹中的胎兒一樣,一天天成長,雪梅覺得日子還有盼頭,覺得父母的家就是避風的港灣,可以容納一個嫁出去的女兒稍作休憩。如今,葡萄已蕩然無存,唯剩葡萄藤和葡萄葉還堅守著,一陣風過,一片葡萄葉飄落下來,跌落在雪梅的頭發(fā)上……她膝下一軟,跪在地上,雙手合十,仰天長嘆,匍匐在臥室外的葡萄架下。
母親嚇得三步并作兩步趕過來扯她,雪梅哪肯起來,嘴里只反復強調幾個字:“野蠻、道歉、道歉……”
院子里的嬸嬸伯娘都來了,她們扶的扶,攙的攙,這個勸說:“親姊肉妹的,拌個嘴,斗下氣,好大個事呢!”
那個勸道:“哪個姊妹家不吵架,上嘴唇和下嘴唇那么親,有時難免還會磕碰一下……”
雪梅像被焊在了水泥地上,閉著眼,只管淌眼淚。她認為這種奇恥大辱,讓別人聽了笑話。她打定主意,不想這樣茍且活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姐大梅回娘家來了。
大梅和父母寒暄了幾句,直奔雪梅而來,帶著哭腔說:“雪梅,你現(xiàn)在是兩個人,地上躺久了會著涼的,對肚子里的毛毛不好,有什么委屈,說給姐姐聽……”
雪梅坐起來,抹了把淚水,講述事情的細枝末節(jié)——
“中午吃飯的時候,葉葉用沾滿了飯粒的筷子頭去夾菜,我好心教她,說:‘葉葉,你把筷子頭舔干凈再夾菜嘛。誰知她把筷子一撂,飯碗一推,賭氣不吃了。當時,她媽媽正反身靠在電視機桌前,她爸爸躺在床上抽煙。你知道的,他們的臥室與吃飯的這個屋子隔著堂屋,只要兩邊打開門,什么都看得見。葉葉發(fā)脾氣這一幕剛好被她媽媽看見了,以為我不給她女兒吃飯,于是便朝床上的大川努了努嘴巴,大川沖過來,不分青紅皂白便動手打人……”
第二天早飯后,大川夫婦倆都沒有露面。大梅好說歹說,雪梅才跟著去她家。母親送到后山嶺上,看雪梅的眼神躲躲閃閃,幾次欲言又止。
雪梅萬念俱灰,生下兒子后,料想一輩子也跳不出祖輩的窠臼。
二
“蓋棺論定”的雪梅,復活了。
在省城工作的女同學得知雪梅的窘境,給她指明了人生另一個方向。
雪梅和丈夫在省城一家大市場賣海鮮,憑著勤勞老實,很快在市場站穩(wěn)了腳跟,有了固定的客源,不到十年便在省城買了套三居室。
雪梅不計前嫌,把辛苦了大半輩子的父母接進城里居住。到年底,雪梅的父母便掐著手指頭算日子……雪梅笑笑說:“爸爸媽媽想回家過年了吧,明天就買票送你們坐火車?!迸R走前一個晚上,塞給父親幾千元錢。
年后,雪梅的父母又來到省城,荷包已是空空如也,不用問,雪梅心知肚明,父母的錢除了全家人過年的花銷,剩余的都貼給了大川。有什么法子呢,大川一口氣生了四個,欠了一屁股債,最后兩個連戶口都上不了,多虧父親去了幾趟村支書家,問題才迎刃而解。
母親說,父親每次回老家去,走到哪兒,都會受到村里人羨慕的目光,有人問他在省城干什么,你爸便會眉毛一揚,聲音朗朗地答:“我在省城女兒家當老太爺嘛,吃女兒的,穿女兒的,用女兒的?!眲e人就會從鼻子里“嗯哼”一聲,說你好福氣哦!
誰知好景不長。雪梅父親的身體漸漸不對勁了,上樓梯時,腳步像灌了鉛一樣重,父親每每自言自語:“我的力氣到哪兒去了呢,給老虎叼走了嗎?!辈贿^這話,只有雪梅的母親聽得到。
都說樹挪死,人挪活。眼見雪梅跳出農門,家里親戚的心也活泛起來,先是大梅,跟著進了省城,在雪梅的幫助下,做起了水果生意。緊接著,大川也帶著老婆進了城,在一個包工頭老鄉(xiāng)那兒做泥水工。
一次偶然的機會,雪梅發(fā)現(xiàn)父親咳出來的痰呈磚紅色,強烈要求去做檢查,結果一出來——肺癌晚期!
父親在省城醫(yī)院治療,醫(yī)院要求交兩萬元錢押金,父親身邊固然有一點兒積蓄,但誰也不開這個口。
去醫(yī)院前一天,雪梅接到大川的電話,開門見山地要求:“爸爸的醫(yī)療費,幾姊妹一起湊?!?/p>
雪梅脫口而出:“好,湊嘛?!逼鋵嵁敃r尚欠有一點兒房款,為了救父親,哪敢含糊,當即到處東拼西湊,第二天不到八點鐘,在醫(yī)院大門口集合。
幾天不見,父親像寒風中的蘆葦。真是病來如山倒,多么可怕的病魔啊!雪梅的眼眶瞬間熱辣辣的。
雪梅勾著頭,把厚厚一沓錢默默遞到大川手里。
大川拿大拇指和食指在嘴巴里蘸了蘸口水,一張張點起鈔票來。
父親眉頭一皺,說:“妹妹給爸爸的救命錢,還要點?!”
“錢鈔當面點清,不算小氣。”雪梅朝父親擺了擺手。
大梅也把一沓錢遞給大川。
趁大川數(shù)錢的空隙,大梅湊到雪梅的耳朵邊說:“錢要得太急,我把金項鏈金戒指當?shù)袅恕!?/p>
大川數(shù)完兩個妹妹的錢,從褲袋里掏出一沓錢來,壘在一起,塞給雪梅。
雪梅說:“你是兒子,你管錢呀?!?/p>
大川說:“不要你管錢,你去辦住院手續(xù)?!?/p>
“你辦也是一樣的?!毖┟愤€是不肯伸手接錢。
母親在一旁忍不住插嘴說:“他又不曉得講普通話,他能辦什么?!?/p>
“哦……”雪梅拖長聲音,作恍然大悟狀。
父親以平靜、樂觀的心態(tài)住院治療。他堅信,身體再怎么不濟,總可以熬過兩三年。
雪梅每天雷打不動,騎著“小電驢”去住院部看父親。醫(yī)院食堂的飯菜,不香不辣又不咸,根本不合父母的重口味。當然,外面也有不少小炒店,但母親舍不得多花一元錢,總是將就著吃食堂飯。雪梅有時在家里做兩個菜,送來醫(yī)院,有時蒸鴿子鯽魚,換著花樣,給父親滋補。
雪梅喜歡看到父親接過保溫飯盒時,先用鼻子深深地嗅一下,然后聳聳鼻翼,頭稍稍往后仰,微瞇了眼,說:“哎呀,我這哪是來治病,分明就是來療養(yǎng)嘛?!?/p>
久而久之,屋里的病友忍不住好奇地問:“怎么沒見你兒子呢?”
“哦……呵,我有兒子,兒子忙,過幾天來看我。”父親愣了愣,臨時編了兩句話。
住了差不多一個月的院,大川和媳婦終于出現(xiàn)在病房里了,當然,沒有忘記帶補品。
母親打開蓋子時,雪梅瞟了一眼,蓮藕燉排骨。怎么說呢,蓮藕是刮了皮,可又有大塊的皮沒有刮掉,上面的斑點清晰可見,藕節(jié)之間,黑乎乎的,根本沒有刮剔,那排骨看起來挺硬,看得出,燉的時候心不在焉。
果然,父親吃了不到三口,便放下了碗,母親低聲問:“怎么啦?”
父親強作笑顏說:“哦,挺好,是我不餓,昨天吃雪梅蒸的乳鴿,膩住了?!?/p>
大川耷拉著眼皮子,從頭到尾沒有一句話。
母親仔仔細細地端詳兒子一番說:“在工地上做事,蠻辛苦,曬黑了?!?/p>
父親囑咐:“在外頭做事,不懂就問,要注意自個兒安全?!?/p>
大川鼻子里“嗯哼”一聲,坐了不到五分鐘,耐不住,到走廊盡頭的窗戶邊抽煙去了。
其間,大梅也來看過好幾回,帶來的不是豬肚便是雞,甚合父親脾胃。
父親住院期間,全都是母親一人陪護,沒讓做兒女的守一天夜,雪梅看到父親的頭發(fā)因化療而“寸草不生”,看到母親眼眶一天天凹陷進去,卻從不喊一聲疼,從不叫一聲累,常覺得愧疚難安。
化療結束后,父親的主管醫(yī)師找到雪梅,悄悄告知癌細胞已擴散到頸部,建議回家保守治療。
父親送回老家后,便臥床不起。雪梅和大梅回老家日夜守在床邊,父親已睜不開眼睛,講不出話,只是那口氣還吊著。
所有人都等著病人咽氣。
第六天晚上,大川對大梅和雪梅說:“某某村,也有個肺癌晚期的人,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兩個多月都不咽氣,全家人天天在屋里干等,有屁用……”雪梅聽出了弦外之音,跟母親說:“我和大梅的一日三餐,給大川添了生活負擔,我們倆還是先回省城吧。”母親嘆了口氣,默不作聲。
臨走時,雪梅附在父親耳邊說:“爸爸,我和姐姐回省城有點兒事,過幾天再回來看你?!?/p>
父親嘴巴急劇地張了張,喉嚨里像抽動的風箱一樣“呼呼呼”作響,用手掌在床上拍打了幾下,然后把臉別到里邊去了。
雪梅知道父親不愿意女兒離開,可有什么法子呢,這個家現(xiàn)在大川說了算,只得硬起心腸離去。
回到省城第三天,接到電話,父親走了,兩眼睜得老大,入殮那天,按當?shù)仫L俗,只有兒子才有資格去驗視封棺,大川當時口中叫著:“爸爸,瞇眼睛啊!”拿手掌去抹眼睛,沒抹攏,又叫一聲:“爸爸,瞇眼睛??!”但那雙眼睛怎么也抹不下去,圍觀的人均咂嘴稱奇。
雪梅聽了,又暗暗落淚,父親死不瞑目,想必心有不甘,想必還放心不下母親或某個親人。
雪梅和大梅回去奔喪時,氣溫逼近四十度,大黃狗熱得把長長的舌頭吐出來,涎水流了一地。誰心里都在盼望一場及時雨,讓世界溫涼舒適。然而,老天爺硬是吝嗇,連一顆雨都不降,如同大川的眼淚,珍貴得很,從父親斷氣到送入墳墓里都沒有掉一滴眼淚!
聽說,父親還沒咽氣,大川的一雙手就像探雷器,把父親身上所有的口袋“探”了個遍,搜走了五千多塊錢,據(jù)為己有,就連父親的醫(yī)藥報銷所得的款項,也悉數(shù)收入自己的口袋,對兩個當初湊錢的妹妹只字不提。
埋葬了父親,大川抖擻了一回,將以前欠下的陳年舊賬一一還清。
三
父親走了,母親跟著大川吃住,雪梅了解母親的性情,典型的中國式賢妻良母,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沒有了父親,大川儼然一家之主,三個女兒已嫁作他人婦,兒子最小,還沒成家,祖孫三代同堂,平日里倒也相安無事。雪梅和大梅每個月都去送生活費,逢年過節(jié),晚輩也會給紅包錢。母親節(jié)約了一輩子,只要有口飯吃,素來不會花一分錢。一年到頭攢下幾千塊錢,交給大川去銀行存起來,年年如是。
八十歲的老母親,腰不彎,背不駝,就是血壓有點兒高,雪梅已買了三個血壓器,如今,母親也懶得量,干脆每天服一粒降壓藥就平安無事。只是母親的眼睛看東西越來越模糊了,另一只眼睛的眼睫毛往上翻,刺著眼球,故而眼睛總是灌滿眼漿,紅紅的,潮潮的。
即便母親右眼處于失明狀態(tài),僅靠左眼一點點視力行動,平時也很少在兒女面前聲張。
但凡聽到大川咳嗽一聲,母親那雙半瞎的眼睛便要往兒子臉上望去,如果咳嗽密一點兒,或者擤鼻涕的次數(shù)頻繁一點兒,母親便會覺得兒子感冒了,常用那雙充滿慈愛的眼神去端詳她年近六旬的兒子,用不無擔憂的口吻說:“川,感冒了喂?!?/p>
說一次兩次,大川不搭理母親,當耳旁風,聽多了,就拿白眼翻母親,兇巴巴地說:“啰唆,我感冒關你什么事嘛!”
母親嚇得閉口不言,等大川出去干活時,她便一個人去藥店買感冒藥,等買了感冒藥出來,由于視力不清,居然走錯了兩條街,天也不湊巧,偏偏又下起了大雨,母親生怕把藥淋濕,把藥放到貼肉的腋窩下夾著,繞了一個多小時才回來,進屋時,衣服頭發(fā)都淋濕了,來不及擦,從腋窩里摸出藥來,見完好無損,這才松口氣。
為了不讓母親的眼睛完全失明,雪梅和大梅一致勸母親去醫(yī)院看醫(yī)生。
母親心疼錢,糾結了幾次,到底擔心怕瞎,最終同意了。
暮春的夜晚,很舒適愜意的時光,卻因為放肆的大雨,把人們早早困在屋子里。
吃晚飯時,母親端起飯碗又放下,想想又端起,也不夾菜,扒了兩口白米飯,用模糊不清的眼睛看了看兒子大川,母親反常的舉動,大川視而不見,照例“吧唧吧唧”吃他的飯。
母親又看了看兒媳婦,兒媳婦一邊吃飯一邊在手機上看抖音,手機里突然爆發(fā)出一個“滾”字,兒媳婦邊看邊咧開嘴巴笑。兒媳十多年前就不做事,天天和小區(qū)里的老人家打牌度日。
孫子明明也在微信上和人聊天,頭都沒抬。
母親見各自都忙,只好對著空氣說:“我明天去醫(yī)院看眼睛?!?/p>
沒有人反應,窗外的風夾著雨絲吹進來,有一些許寒意,雨點打在鐵皮子雨棚上,發(fā)出生硬的“砰砰”聲。
直到晚上各自回房歇息,也沒有誰提及這個話題。
第二天天一亮,母親便起床了,兒媳婦有晨練的習慣,已經(jīng)在刷牙洗臉。
母親住的地方與大梅家有兩站路,雪梅開車來回需要一個小時。頭一天下午,母女仨通過電話,今早九點鐘在醫(yī)院大門口見面,大梅愿意陪母親去醫(yī)院,但至于誰送母親去大梅家,母親也拿捏不準。母親一向不喜歡為難兒女,身上有什么病痛,只要扛得住,決不在兒女面前提起。父親沒去世前,她在橫過馬路時,曾被一輛人力三輪車撞得頭破血流,現(xiàn)在,她又好了傷疤忘了痛,決定一個人走路去大梅家。
母親洗漱后,背上小挎包,挎包里有幾百元錢,估摸檢查費應該夠了。
“等一下,我送你到大梅家?!眱合痹诒澈笳f。
母親頗感意外,兒子臥室的門虛掩著,鼾聲從里面?zhèn)鞒鰜怼?/p>
兒媳一扭一扭地走進臥室去,對床上的大川說:“把媽媽的存折拿出來啊?!?/p>
睡得正香的大川,聽到媳婦發(fā)話,一骨碌爬起來,從柜子里找出母親的存折。
母親接過存折時,用感激的眼神看兒媳。老實說,母親好久好久都沒摸自己的存折了,也不知道到底存了多少錢,只知道個大概,想要自己保管存折,但一直不敢張口,她怕大川生氣。覺得自己吃兒子的,住兒子的,兒子拿她的錢理所當然。大川是她唯一的兒子,當然也是她的命根子,當初懷他的時候,七個月生他,難產(chǎn),暈死過去,用三七水把那口氣吊回來了。
母親歡天喜地把存折放進小挎包里,身邊有錢,心里不慌嘛。
醫(yī)院的患者比集市的人還多,幸虧雪梅昨天就在網(wǎng)上預約,掛的是眼科主任的號。
眼科主任給母親作初步檢查時埋怨:“白內障已經(jīng)很嚴重了,怎么到現(xiàn)在才來看,好比一個西瓜,熟透了,必須馬上手術,考慮到老人家的歲數(shù),做手術存在一定的風險?!?/p>
母親聽不懂普通話,不知醫(yī)生說的什么,雪梅訕訕地笑,內心受到良心的拷問,覺得愧對母親,是啊,醫(yī)生的話雖然直白,但何嘗不一語中的。試看當今農村的老人家,年老多病,盡管現(xiàn)在有醫(yī)保,可做兒女的嫌麻煩,往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管不問。老人只能活受罪,或者說等死。我應該早一點帶母親來的呵,為什么要顧忌那么多呢,何況母親自己有點小積蓄,即便要兒女湊錢,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母親的眼睛瞎掉啊!
醫(yī)院的床位已滿,需要排隊,眼科主任安排三天后住進來,住院前所有的檢查當天可以做。
檢查項目共有八項,抽血、照X光、眼部B超……樓上樓下,從這個科室到那個科室,從這幢樓到那幢樓,多虧母親身板還矯健,亦步亦趨跟著雪梅,緊趕慢趕,雪梅總是“沖在第一線”,大梅則在后面陪著母親,一直忙到下午五點半,才把項目檢查完。
雪梅的右腳小腳趾疼得厲害,摸了摸,是個血泡。一看手機的微信運動,居然走了一萬多步,是她平時活動量的三四倍。
母親看到雪梅走路有點兒跛,嘆了口氣說:“嗨,今天累著你倆了,要是沒有兩個女兒,我的眼睛瞎定了?!?/p>
大梅說:“全靠雪梅費心,我只是來作陪。”
走到醫(yī)院大門外,馬路兩旁都是香樟樹,連日來雨水淫虐,地上落滿了米色的、小小的香樟花,香氣撲面而來,雪梅深呼吸,內心盛滿了芬芳。想著母親三天后的手術,有一個技術高超的主任醫(yī)師,讓母親重見光明,覺得今天所有的辛勞都值得。
盡管,從早到晚,母親的電話一直沉默,大川一個電話也沒打過來。
夜幕漸漸降臨,街上的燈火先后明亮起來,雪梅心想,手術那天,大川不來,他媳婦也會來吧。
然而,更荒唐的事還在后面。
四
手術前一天晚上,晚飯后,大川夫婦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母親不敢看兒子臉色,盯著地板說:“明早要去做手術?!毕眿D說:“我頭暈,坐不了車,況且去醫(yī)院我也不懂?!?/p>
大川兩眼一直盯著電視,面無表情,一聲不吭。
母親不敢再說第二遍,怕大川兇她,默默地去洗頭洗澡,收拾東西,準備明天住院。
手術前,需交住院押金。母親把她的存折交給雪梅。
雪梅沒有看存折名字,這是母親的存折,毋庸置疑啊,直接翻到最近交易的那一頁,瞄了眼數(shù)字。
臨時去銀行取錢已來不及,于是幫母親墊了錢。
雪梅和大梅陪著母親到了手術室門外,護士用輪椅推著母親進入手術室,雪梅知道母親一向膽子小,看見母親瘦小的身子裹在寬大的病號服里,一陣心酸,跑到門檻邊大聲對母親說:“媽,不怕、不怕啊,我們在這兒等你出來!”
和所有守在門外的患者家屬一樣,靜靜地等候手術室的大門打開。四十三分鐘過后,手術室的大門打開了,雪梅看見滿頭雪花的母親,不等護士喊名字,趕緊小跑過去。母親右邊眼睛蒙著一團白紗布,臉上并無痛苦的神情,心里悄悄松了口氣,俯下身問母親疼不疼,母親聲音洪亮地說:“一點都不疼,比挑個刺還輕松?!?/p>
回到病房,扶母親躺著輸液,雪梅讓大梅回去休息,晚上陪母親,她守白天。
中午,雪梅按母親的口味,叫美團送了一份千頁豆腐炒牛肉,一份醋熘土豆絲,一盅竹干貝冬瓜湯。
本來牙口不好的母親,胃口極好,母親吃了好幾塊又滑又嫩的牛肉,大半份飯,又喝了一盅湯。
第二天,雪梅八點鐘就趕到病房,眼科主任幫母親檢查那只術后的眼睛,稱當日可以出院,自然皆大歡喜。
護士送來出院證明,可以去結賬出院了,正準備去銀行取錢,大梅的電話響了,一看,是大川老婆打來的,母親一聽,臉上露出了笑容。
大川老婆在電話里問了一句母親后,便說:“等一下,大川有話要說?!?/p>
母親以為兒子要跟他說話,準備伸手來接手機。
大梅按了免提,大川的聲音很清晰:“大梅,你還是打個電話給明明女朋友的媽吧,她們有什么要求,盡管提……”
“你打這個電話是你的意思,還是明明的意思,到時別讓明明又怪我多事啵。”大梅這個媒婆心有余悸。
明明兩年前談了個女朋友,斷斷續(xù)續(xù)的,女方一直是咽了怕苦,吐了怕甜。
大川在電話里拍胸脯說保證沒問題,大梅于是應承下來,同意打電話,趁著大川有求于她,話鋒一轉說:“喂,媽媽今天出院了,你不來接?。俊?/p>
“你倆不是在那兒,還要我來干嗎?”大川今天的脾氣似乎特別好。
“來結賬啊?!毖┟吩谝慌蕴嵝选K宄蟠ㄒ恢闭莆漳赣H那點可憐的“棺材本”,不想讓兩個妹妹染指,兩個妹妹也從不知道母親存款上的數(shù)字。
母親耳聰,一聽說要她兒子來醫(yī)院,急得直擺手,說:“要他來有什么用,要他來有什么用嘛!”
“媽,結賬關系到錢的事,要他來看下賬目也是好的?!毖┟诽嵝涯赣H,母親于是不作聲了。
一節(jié)課的時間后,大川進入病房,一屁股坐在床邊,雪梅把母親的存折從包里拿出來交給他。
“取多少錢?”大川問。
“取尾數(shù)就夠了?!?/p>
雪梅邊說邊找母親的身份證,說:“等下,把媽媽的身份證給你?!?/p>
“不用,我自己帶了身份證?!贝蟠ǖ目谖呛茌p松,卻把聽的人都弄糊涂了。
“沒有身份證,你怎么取錢?”不知誰冒出這句話。
“存折是我的名字?!贝蟠ǖ恼Z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家的事。
“轟”的一聲,聽的人不亞于推土機在心里碾軋!
大梅迅速拿眼神和雪梅對視了一下,驚異不已。
母親也很震驚,用她那只剛剛重見光明的眼睛,認認真真打量她的寶貝兒子,眼里寫滿疑問,臉上寫滿了錯愕,像在自言自語:“我怎么不知道呢?!?/p>
“我去取錢了?!贝蟠ㄈ魺o其事地走出病房。
“哎喲喂,老人家,你這兒子哪這樣子做呢。錢曉得攥到,又不跟姊妹通氣,娘老子得病了卻不管。我家男人對他老子蠻孝順哦,得個感冒都要帶老人家去大醫(yī)院看,從來不去診所……”
隔壁病友是一個中年婦女,因靠近雪梅老家那一帶,剛才幾個人講的土話,她聽得懂八九分,見大川一出門,便急不可待地發(fā)了一通感慨。
母親一句話也沒說。
等到大川取了錢出來,把一沓錢遞給雪梅去結賬,又把存折揣進他的口袋里,母親似乎又在自言自語:“存折什么時候轉成你的名字,我怎么不知道呢?!?/p>
“轉了有兩年了嘛,你不曉得?。 贝蟠M臉厭煩。
“剩下的錢……又存到你名下去了?”母親弱弱地問。
“是啊。”大川的聲音比母親的響亮多了。
雪梅注意到,隔壁的病友,也用她那只剛剛復明的眼睛打量大川,眼神充滿了鄙視。
還有什么比母親重見光明更高興的事呢!為了母親能安享晚年,雪梅和大梅打算息事寧人。
五
母親節(jié)那天,雪梅開車接母親去飯店吃飯。看見隔壁餐桌一個半癱的老太太坐在輪椅上,一個和她長得極像的中年男子一口一口地往老太太嘴里喂菜,不時拿紙巾幫老太太揩嘴巴……
母親盯著看了很久,眼里不無羨慕,慢慢放下筷子,神情落寞地說:“我那好兒子,前兩天對我說了句好話,說:‘你身體那么好,又沒得病,將來我肯定要走在你前面?!?/p>
雪梅的心像又被誰撞了一下,生生地疼!她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安慰母親,把臉望向玻璃門外,空中的雨絲不知什么時候變得凌厲起來,像鞭子一樣抽打大地。不少行人在路邊的屋檐下避雨,撣著身上的雨水,抬頭望天,嘴里咒罵著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今年的春天,雨水特別多,下得人心里都快發(fā)霉了,才剛剛立夏,這雨,卻愈發(fā)肆虐了。
想起二十幾年前身懷六甲時挨的那個耳光,想起那個悶熱的絕望的午后,雪梅的眼里漸漸有霧氣蒙上來……
【彭喜媛,在《北京文學》《廣西文學》等刊物上發(fā)表散文、小說。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西散文學會副會長,桂林文學院簽約作家?!?/p>
責任編輯? ?李約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