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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邊三點水,右邊一只眼

2021-11-01 12:47程多寶
廣西文學 2021年11期
關鍵詞:李子爸爸

A1

有點蒙,不知混沌了好久,大概天剛擦出麻麻亮那當兒,我就醒了。別看我大字不識一個,可心里清楚著。比如說昨夜,他們這一家人睡得很沉,稍有個風吹草動,我的眼就不是一般的亮,黑夜里的蛛絲馬跡,明察秋毫呢。

說是醒,倒也不準確,昨天下晚那會,也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我就感到萍兒有點不對勁;不只是有點,極有可能是非常不對勁。若是平常,就算大李不在家,她對我從來沒有不理不睬過。這倒是咋啦?昨天下晚那會,萍兒沉了臉,一遍遍地教著水兒練習那個字。那個字,盡管我不認識,可是大李以前也教過水兒這孩子,說這個字他一生最不想看到,所以要早早地教女兒認準這個字,“左邊三點水,右邊一只眼,這么簡單的一個字,有時,能把人的心,扎得很痛呢。”

這是個什么字,還這么厲害?昨天,萍兒怎么又想起來了,教水兒重寫這個字?這么一想,我就睡不實了,蜷縮在沙發(fā)上,眼睛半瞇半睜著,心里可是警覺著。大概夜半三更那個時間段,我有了個乍醒,這戶三室兩廳的屋子,水兒房間早就熄了燈,估計睡得實沉,畢竟上幼兒園大班嘛,雖說老師還沒怎么教她識字,就是父母教會了水兒會寫那個字,這孩子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說不定就是個沒心沒肺。

好在萍兒房門也沒關嚴,里面黑著,像是沉入海底,似乎還有只魚兒喘氣還是啥的?我豎起耳朵,唔,聽到了,那是嘆氣聲,或閃或斷,像是海面扭起的漣漪;間隔著伴奏著嚶嚶聲響,那自然是哭泣了。

我有了慌張,是大李惹的?也難怪,自從我進入他們家,這年把時間,大李一個星期最多只在家住一晚,有時兩三個星期也不見個人影。好不容易回家那晚,盡管嘴上抹了蜜似的,弄不好還被萍兒推出房門,只好在沙發(fā)上與我倒腿對付一宿。萍兒心里起了毛,埋怨時也不避我:誰信呢?你看看你,前腳剛到家,村里這個那個的電話就沒斷過,是不是魂兒還在外面?大李卻不吱聲,也不辯解,像是困得厲害,一轉眼就有了鼾聲。

這對小夫妻要是鬧了情緒,哪有我的好?我想探出身子看個究竟,可要是有了動靜,這深更半夜的會不會驚嚇著她?昨天下午那會兒起,萍兒突然陰了臉,要是順手一擰,準是一把的水,好像晚上也沒吃一口,熬到現(xiàn)在還不是饑腸轆轆?我心里那個氣啊,可又不大敢喊她一聲,生怕萍兒氣了,弄不好踹我一腳。

印象里,我到這個家大半年了,萍兒很少發(fā)脾氣,倒像是個不知道脾氣是啥的女人。也難怪,家里幾乎看不到丈夫,總不能朝幾歲的女兒發(fā)火吧。不過,有時她實在是氣急了,冷不防我會挨上一腳。我只得咧咧嘴,躲得遠遠的。聽說大李一去村子兩年多了,萍兒既當?shù)之斈锏?,能不重手重腳嗎?

昨天那當兒,我似乎看出來了,惹萍兒生氣的還是大李。好像大李又食言了,本來昨天是8月10日,上次大李臨出門前說好了的,說這天他絕對回家,哪兒也不去,家務活全承包,一切算是彌補過錯,比如不該丟下她們母女倆去村里掛職什么第一書記。好像,還說了句,大意是快了快了,只要精準扶貧這個戰(zhàn)役一結束,他就放心了,一心一意陪著萍兒水兒,他這一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兩個女人,哪個要是一晚沒看見,心里就像是讓小李子撓了一下。

聽到這么一句,我能不氣嗎?關我什么事?你這個村第一書記,怎么說話來著……還兩個女人?飯能多吃,大不了撐得慌;話可不能說滿,更不能說絕,你媽也是女人啊,六十多歲的老人了,就你這么個兒子,她心里疼愛著你們一家三口,她要是聽到這句,會怎么想?

可能是大李這些年來,成年累月地城里鄉(xiāng)下兩頭跑,發(fā)蒙也是難免。其實大李蠻靠譜的,比如那個村,他沒去之前,簡直一把爛牌,讓他三下兩下這么一倒手,兩三年時間硬是打出了神劇情,要不然,我見到的哪次回家,你看他那份嘚瑟?就說上次,大李撫摸著我的頭,“我們村子里的喜事,一樁接著一樁呢,想不想聽一段?小李子,也鬧情緒?一邊去!”

這么一說,我立馬蔫了。唉,怎么說呢,都怪自己命苦,沒爹沒娘的一個流浪兒,那次無家可歸流浪街頭,幸好遇上大李。從那一刻起,我就打定主意知恩圖報,為他們這一家人看家守門,只要有我在,這個家里連只耗子也別想進來。可是,這個三口之家住的是商品房,還安了防盜門窗,耗子哪能鉆進來?所以更多時候,我只是盡量活潑點,哪怕是當個小丑呢,只要是能為這母女倆解個悶,值了。

看樣子,萍兒這回真的生了氣,那么水兒呢?上次,大李臨走前那晚輔導水兒寫字。按說幼兒園不學寫字,大李有點急,說如今他下派的那個村,幼兒園大班孩子都進了學前銜接班,自己女兒更不能輸在起跑線上。當時我湊在一旁,看他倆教水兒寫著一個字。聽萍兒念叨著,左邊三點水,右邊一只眼。我就納悶了,這是個什么字?一邊有水還一邊有眼?水兒懵懵懂懂的,后來讓萍兒逼急了,眼睛有點潮了。大李說,你先想想,要是想爸爸了,保不準這個字就蹦出來了。

水兒說,想你了,你就能回家?那個村那么老遠,干嗎要去?

那天的大李,一下子沒了話。后來,這個字水兒一直也沒寫出來。水兒昨晚的眼神也是怪怪的,莫非,是為這個字愁,吃不好睡不香?

還好,那道房門也留了道細縫。借著窗外的微光天色,能看到她像是驚了魂似的。于是,我又悄悄跑到萍兒那邊,里面卻像是有了聲響,還在哭泣嗎?

我只好又縮進沙發(fā),等著窗外早一點亮天。天一亮,她倆起了床,那種擔憂好歹會有答案。要不然,怎么昨天下午那會兒起,我也有點失魂落魄,別說晚餐沒撈上吃的,就是萍兒水兒給了吃的,我也會茶飯不思。這個家,怎么突然一下子凝重起來,難道是天氣鬧的?

也難怪,夏季那當兒,厄爾尼諾現(xiàn)象特別嚴重。似乎大半年的雨,被老天積攢著,這么兩三天里,一股腦兒地連盆端起,嘩地潑了個滿天滿地。前些天空氣里還有淡淡的菊花香味,現(xiàn)在全沒了,一股的水腥味,像是大地也漚爛了似的。

B1

其實,比小李子醒得還早的,卻是水兒。準確地說,水兒一晚上就沒怎么睡實。

水兒是被一個人氣醒的,這人就是潛入夢里的老爸大李。大李上次臨走時,說好了的,說要是把“左邊三點水,右邊一只眼”這個字,閉著眼睛也能寫得端正,就答應獎勵一塊電話手表。那種電話手表可神奇了,幼兒園大班里,好幾個同學都有,戴在手腕上神頭鬼臉的,一歪頭就能與家人通話,什么時候想念爸爸媽媽了,路上都能說幾句。

這不,那是多少天前的事了?現(xiàn)在,這個字早就寫得端端正正,像是打印機里蹦出來的一樣,可是大李呢?說好的電話手表呢?水兒氣了一晚上,還夢到了那塊電話手表。夢醒了,啥也沒有,水兒迷糊在床上,腦子里還在想著那個字。

那個字,再也難不倒自己啦。夢里那會,覺得自己寫的那個字,實在太滿意了。一抬頭,沒有大李;于是,又寫了一個。這下,大李真的就從鄉(xiāng)下飛回來了,棲在這張紙上,笑著說,寶貝女兒,太聰明了,你會寫這個字了,以后我們家再也不讓這個字沾邊。我最煩這個字,真想讓這個字從我們家里,從我那個村里徹底消失。

這么一說,讓人心里暖暖的,難得一笑的萍兒,眼睛樂成了花,那兩朵花正要綻放呢,被大李一手捂了,說再要這樣,這個字又要蹦出來了。萍兒說,好,好好好,聽你的,大書記,我們家就出了您這么個官人。娘子才疏學淺,得罪不起。

大李也笑了。自打記事起,水兒就發(fā)現(xiàn)這個當爸的大男人,成天就是笑,笑瞇瞇的特好看特喜慶。一個愛笑的村書記,怎么管人呢,怎么服眾呢?就是自己的幼兒園大班,那個臨時指定的小班長,還喜歡剋人呢。水兒就想起來,要叮囑爸爸幾句,既然當了書記,你給人家三分顏色,人家保不定開染坊。我們幼兒園大班老師,訓話時一不留神就冒出來這么一句。

可是,也不知怎么了,從昨天下午到現(xiàn)在,這個家像座孤島似的,與外界失聯(lián)了。電視線、座機電話線全拔掉了不說,電腦網(wǎng)線也斷了,家里僅有的萍兒那個手機,也早早關了。什么都關了,家里也沒訂個報紙,不等于把外面的什么都掐掉了?水兒那個急啊,媽媽手機可不能關,那可是家里的耳朵,手機只要每天早上一開,電話、短信、微信的聲音,特別是好多個群里的鬧騰,叮叮咚咚的像是打蓮花落一樣,如同一撥撥候在手機外面的蜻蜓,呼呼啦啦地飛進了家門。

對了,小李子可喜歡蜻蜓了。每次看到蜻蜓在窗外飛,這家伙就是鬧騰著沒完??墒牵@一整夜的手機關了,爸爸要是與家里視頻,怎么辦?除了昨晚,爸爸幾乎每天晚上都與家里視頻一個,不管再晚也不會忘了這事??墒亲蛲砩?,難道是爸爸忘了?水兒要想找大李當面問問,眼下除了夢里,還真的找不到第二條路。

這么一急,那個剛會寫的字,幾乎要從眼眶里往外淌。水兒沒了睡意,人硬在床上,剛一定神,小李子躍了上來,一時半會賴著不想走,一雙眼睛賊亮亮的,小臉蛋蹭著水兒的腿,幾根彎彎的小胡子翹著,怪癢癢的。

“一邊去!”水兒剛要蹬腳,小李子一閃身,直奔萍兒那邊去了。

小李子想著如何開門,才不會被萍兒發(fā)覺,不想那門不知何時開了。床上空空如也。不僅如此,窗簾拉實了兩層。

簾子外面,其實早就大天四亮了。

萍兒這是要與世界隔絕還是咋的?

小李子急了,想告知水兒。那么點大的小屁孩,除了增加她的焦慮,說出來又能起什么作用?大清早的,萍兒怎么不見了?大李以后要是責問,小李子那可要自責的,當初大李抱著自己進了這個家門,小李子就決定了,死心塌地效忠他們一家。

還好,讓小李子找到了,萍兒沒有出門。這晚上,小李子蹲守在客廳里,心里明鏡似的,大門一直鎖著,沒人進得來,更沒人出得去,有個風吹草動,怎么能瞞得了?

只是,沒想到萍兒去了書房,一直枯坐著。是不是想把自己坐成一棵樹?一棵長在大李書桌前的樹,沒有枝繁葉茂,只有滿臉婆娑。

A2

后來,我也沒有搞明白。也許,只有那個一直想從窗外涌入的夜色知道,萍兒在書房里坐了多久。那個大李說是再也不想見到的字,一直從她的眼眶往外涌動,連同一個個大李的影子,抹也抹不去:當初,怎么就一眼相中了大李,就這么飛蛾撲火?為什么,愛上了他的哪點好?

我只有悄悄地待在一邊,遠遠地望著萍兒,還不敢吱聲。萍兒不知朝誰微笑著,似乎只有微笑,才能算是一個活物。大李下派去了村子,這才有了那幾張照片上的微笑。比如說萍兒手里正捏著的這張,大李看到一位大娘挑著籃子走在山道上,就上前搭了把手,像是娘兒倆的那種親昵,一不小心讓路人的手機,搶到了這個瞬間。

還有呢,剩下的可就沒有什么照片了。當村支書的,哪能做個什么事,還得使喚個人端著相機或是手機追在身后?那不是成了擺拍?這些,還是緣于村人的講述。他們那個村的人,一講起大李,似乎就打開了話匣子,沒完沒了地念叨著他的好。

好,好有什么用?誰說你好,你跟誰過吧。這話,萍兒說了不止一次,我都聽到好多回了。萍兒啊萍兒,你也別說了,他的心思丟在那個村子,你說得再多又有什么用?既然沒用,那就不說了,好不好?哪一回,天剛麻麻亮,大李都是急著開門,急匆匆地往村里趕,什么理由也挽留不住。

那……就說他的不好?省得以后他一連多少天不回家,你也別想著。我想出了這么個理由,可是,萍兒一個人不說大李的好,有什么用?說大李好的人,像是河面的波紋,一個個地直往前涌。自然地,少不了鎮(zhèn)書記的介紹,那才是權威嘛。那次,還是市委組織部對下派書記暗訪之后帶回的材料。說有那么一次,村里的山場突遭山火,堅守到最后的大李,被人家發(fā)現(xiàn)之時,不知是烤的還是燙的熏的,他那張臉紅得發(fā)紫紫得發(fā)黑成了包公,一開口只是牙齒白的,好瘆人呢。后來,就是消防車來了,他還不放心。也不知怎么了,他下派的那個村,一直多災多難,山火倒是偶然性的,可是洪澇、雪災這樣的,哪年都少不了折騰幾回。每次回到家里,大李身上總有幾處傷痕,像是為他記下了這一筆筆:要不就是腳泡爛了,要不就是手凍腫了,總之,就是沒他的一個好。

“渾身是鐵,能打幾根釘?你到底有幾條命?你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上有老下有小,還當是毛頭小伙子打光棍?就你一個閑不???成天這么死纏爛打的,家里倒成了療養(yǎng)院,一回來不是養(yǎng)傷,就是充電?”那次,大冬天的,萍兒有了情緒,大李一時沒了話,只是一旁笑著,笑容一時想盛開,可還是有些枯萎,傻傻的一個造型。這邊,大李嘴邊的白氣一條條飄過去,那邊是萍兒吐出的一帶帶扔過來,如同兩段潔白的哈達,就這么在空中纏繞住了。

“哪能呢,越怕越躲不掉,咱命大福大造化大,哪個倒霉蛋就是堵了路,老天爺也讓這家伙繞著走?!贝罄钸@話還沒有說完,嘴就讓萍兒給堵住了,羞得我趕緊一轉臉跑開了。大李啊大李,你這么些天不在家,萍兒擔驚受怕呢,每個晚上的大門,從沒反鎖過一次。我還沒想著問她,她那個意思是說:心想著夢醒時分,忽地有了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像一首美妙樂曲的過門前奏,只是這樣的音樂序曲,似乎遲遲不見一次演奏。

萍兒怎么不來氣?換成哪個也不成啊,“下派書記,咱這個縣這個市,總不止你一個吧,反正你成天就是個不回家,干脆以后……”

以后?再也沒有以后了。萍兒的身子有些坐不穩(wěn),怎么一味地往下癱?我發(fā)現(xiàn)她定了定神,這才拉開窗簾。窗外的天色,亮得急吼吼的,涌入時倒有些兇猛,小區(qū)里的樹木滿眼的飽經(jīng)摧殘,落葉散了一地。有兩個保潔人員輕手輕腳地掃著,物業(yè)經(jīng)理老馬不知何時也在一旁搭手,甚至連社區(qū)書記汪大姐也在幫忙。咦,他們怎么都來了?是不是這幢樓里出了什么大事?我瞄了一眼,看到他們幾個躡手躡腳,像是生怕吵醒了誰……怎么,還突然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菊花香?

看樣子萍兒有些慌了神。我想告訴她,不是這樣的,你的那場驚嚇,只是一場夢,夢都是反的。昨天到現(xiàn)在,這夢是不是還沒有醒?你聽啊,門口怎么有了敲門聲,還那么輕微那么清晰,莫不是大李回來了?以往,有過好幾次,大李故意的,帶著鑰匙就是不開門,就這么輕輕地敲著,等到萍兒一開門,自己的身子立馬被闖進來的那人抱在半空,狂放地旋了幾大圈,驚得水兒一個勁兒地呼叫。唉,碰上這么個浪漫,哪個女人不幸福地眩暈呢。

這次,不會是大李吧?我看到了萍兒有了些慌,她是不是想到了水兒,擔心孩子被嚇著了。該死的!萍兒嚇得一捂嘴,這個字可不能出現(xiàn)啊,大李,怎么會是你呢?不可能呀?你這樣……會嚇著我們,好不好?

敲門聲還在,一下,又是一下,清清楚楚。萍兒有點懵了,我一個躍步奔了過去。門口那邊設置的是鞋柜,上面有些裝飾的藤蔓挺像是新農(nóng)村那邊的樹呀花呀呢,那當然是大李的杰作,再往上就是貓眼。這下,我看清楚了,外面是張男人的臉,穿的是我熟悉的快遞制服。

B2

進來的是位快遞小哥,臉上除了笑就是笑。那笑容如果是花,進門一盛開就是一幅春的畫卷,沒有一時半會怕是收不起來。

這張臉有些面生,倒讓萍兒有了一驚,差點站不住。

對方自我介紹,說是新來的,“以后叫我小秋就是了,這一帶歸我?!逼純合肫饋砹?,以前的那位快遞小哥是個熟臉,上回就聽說是當了先進,因為大李常年不在家,快遞自然多,如此也就辛苦了他們,也就是電視新聞上報道過的城市夜騎手。與大李一樣,小秋們也是辛苦的命,靠跑量拿底薪加提成,大街上蝗蟲似的亂鉆,卡住紅綠燈眨眼的當口,一秒鐘也不想耽誤。

這份快遞,正是水兒想要的那只電話手表,看來大李真的沒有忘記。小秋一看,單子上是大李名字,忽地一個驚悚:怎么?與英雄……同樣的名字?

這么一說,萍兒觸電似的,手腳有了些麻,身子像是給定住了。直到水兒趕過來驚呼了一聲,她這才定了定神,一轉身,擦去了眼里即將涌現(xiàn)的那個字。

一塊電話手表,萍兒竟然想不出來怎么使用。這么一天下來倒是傻了,不是一般的傻,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那種傻。當年一孕傻三年,也不像現(xiàn)在這么傻呢。好在小秋踏實,好事做到底,現(xiàn)場當起講解員,還幫著水兒輸著號碼。

第一個輸誰?輸老師嗎?想了想,水兒堅持要輸爸爸的手機號。等到大李的手機號輸錄完畢,水兒感到,牽著自己一只手的媽媽,掌心卻是冰涼的。

第二個,輸?shù)氖菋寢屖謾C號。水兒想,剛才把爸爸排在第一位,莫非是媽媽生氣了?媽媽,你叫萍,我叫水,咱們可是命中注定的萍水相逢呢。但是,爸爸隔得遠嘛,要說將來打得最多的電話,當然是爸爸,所以就第一個啦。

第三個,是老師。幼兒園大班只一個班主任,這要是以后上了小學,那就要輸上語文與數(shù)學兩門主課的老師了。

第四個,是奶奶。

第五個……水兒還想請快遞小哥輸號碼時,萍兒止住了。還有爺爺與外公外婆,接下來的號碼總不能沒完沒了吧?送走了熱心的小秋,屋里又是死靜死靜的,盡管萍兒心頭翻江倒海,眼面上卻一次次掐住了。接下來,這才是萍兒所擔心的,幸好沒有裝入手機卡,這個電話手表眼下還不能使用,要不然,水兒會不會要打出這些電話號碼?小孩子嘛,自然好奇心重,萍兒不想讓女兒這樣,“要不,我們做個玩具吧?”

“我在幼兒園做了一個,不過,是折紙的,媽媽你看,老師說了,這是個大英雄。有大英雄做伴,爸爸一路可安全了。”水兒說著,拉著萍兒往房間里走。

偏偏這時,又有人敲門了。一旁的小李子,忽地一個驚悸,支棱著的身子忽地弓起,箭一般射到門口,喉嚨里發(fā)出了一句低沉的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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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又是敲門聲。

與剛才的敲門聲不一樣,這回敲得很緩、很輕。

是誰呢?這又是誰呢?萍兒一個晚上沒有睡,整個人像是一根木頭,前來開門的步子都是虛的。

眼下,只有看我的啦。我從貓眼里看到,這是一張像是剛剛洗過還沒擦盡的臉,一臉的水花花。一進門,來人連同屋外的光亮一起,一下子把萍兒水兒抱住了。

萍兒整個人,軟得像是癱倒了。來人是她的婆婆,大李的媽媽,前些天就來過,我當然熟悉啦,她們婆媳處得可好了。幾天沒見,來人怎么老得這么不經(jīng)看?

怎么了?這么快老人家就知道了什么?這該如何是好?萍兒一時慌得不行,還沒想好如何滲透這事呢,婆婆這就找上門了?還有啊,自己母親那里,也沒告訴呢。那一刻,我看準了萍兒的眼里,那種不是一般的驚慌。

“……坐下來說。”婆婆倒比她這個兒媳鎮(zhèn)定多了,許是看到了水兒臉上預感著出現(xiàn)什么,兩個大人突然擔心了,好在只是一個眼神的事,瞬間統(tǒng)一了思想。

“媽媽,那你……也要答應我?!蹦莻€一直壓抑著的字,那個水兒剛剛會寫的字,從兩個女人的眼窩直往外跑,橫沖直撞地,這回再也憋不回去了。

“媽,你不許哭,我爸是英雄。奶奶,你也不許哭。我爸——那是他睡著了,一會兒就醒。”連我也沒想到,水兒是什么時候過來的,還大人大事似的插了這么一句。怎么,水兒她……早就知道了?難怪她一晚上也沒睡,還疊好了那個紙玩具,是一具奧特曼式的造型。

“那個字,不是誰也不準提嗎?”我心里那個急啊,可是一時也說不出來。一抬眼,滿屋子里,是那個字在飛,飛得到邊到角。我也只得呆呆地望著屋里的老中幼三個女人,半天里也不敢出聲。

“爸爸,是累了,困了,那就讓他多睡會兒。我的電話手表要是充好了電,就打過去,爸爸肯定會接的?!彼畠哼€在咕嚕著,媽媽與奶奶的手圍了過來,一個捂著她的嘴,一個摟著她的身子骨。若干天之后,水兒這個小小的肉身之上,還添了水兒外婆的一雙手。于是,我看到了那三個女人枯坐著,懷里輪番地摟抱著水兒,女兒啊孫女啊外孫女啊這般地喊著,似乎成了這兩個家庭里常見的一幅畫面。只不過,這一雙手雖說以前還是嫩生生的,眼下也是皺得不能看了;那兩雙手呢,本來就是皺巴巴的,現(xiàn)在更是枯干了,像冬天的樹丫枝。三個大人,加上一個孩子,就這么摟抱著,在我眼里成了不是雕塑的雕塑。

“親家母,小夏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一疼,我就更痛。”小夏是大李的乳名。一個女婿半個兒,可在萍兒媽媽這里,我心里是清楚的:那個“半”字,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

“唉,委屈萍兒了,嫁到我們李家這么些年……”那個字,連續(xù)多時纏上了這兩位老人,哪一個也掙不掉甩不脫。好幾次,我只有呆呆地蹲在一角,看著這兩個年老的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像是自言自語的樣子,把那個字扔得滿地都是:

“這是小夏的命,誰想到這老天殺的臺風,這座大山好好的,多少年了也不吭一聲,怎么這次就有了山體滑坡,就有了泥石流?”

“就是我們家小夏不去,也有其他家孩子要去;當了村書記的,哪個不是媽生爹養(yǎng)的血肉身子骨?再怎么說,你家的他家的,那不都是我們的孩子?”

“是啊,人在做,天在看,頭頂三尺有神明。自打小夏上班的那天起,是國家給他發(fā)工資,他的命就不只屬于自己;小夏又是黨的人,舉拳宣誓那一刻時,他就不只是我倆的孩子,他更是黨的兒子?!?/p>

“大不了,就當他這個娃娃出了趟遠門;大不了,他不來看我,我抽空去看他?!?/p>

“就是,就是。就是沒想到啊沒想到,這樣的日子,是在清明,在冬至?!?/p>

B3

那天的家門是怎么打開的?多少天之后,水兒也沒有想起來。一切都是蒙的,像是上午八九點鐘的光景吧,可水兒覺得天還是黑乎乎的。媽媽與奶奶攙扶著,不一會兒,爺爺也來了。

屋子里沉悶極了,像是喘不過氣來。所有人的眼里,都極力忍著那個水兒剛剛會寫的字:左邊三點水,右邊一只眼。

這個字,真他媽不是東西。水兒想:誰要是能讓這個字從此在世界上消失,那他就是大英雄,就像我們這一家人即將前往探視的那個大英雄:有的是看丈夫,有的是看兒子,而自己是去看父親。

讓剛出屋子的這一家子人沒有想到的是,樓下早就聚集著黑壓壓的一群人,只不過他們是一大早就悄悄涌來的,沒有人招呼,一切還是靜靜的。一雙雙的手里,捧著一朵菊花。

好多好多的菊花,除了紅色,其他什么顏色都有,默默地在樓下流成一汪無聲的花海。社區(qū)書記汪大姐與物業(yè)經(jīng)理老馬這才知道,這里面的好多人,還是從那個村子里趕來的。幾十里山路吶,這些花是從他們自己的花田里剛剛采摘下來的。那個村里的貢菊種植,就是大李一手抓起來的扶貧項目,產(chǎn)量出奇地好,網(wǎng)上銷售的行情火爆著呢,讓全村兩年內(nèi)就摘掉了貧困帽子。如果不是大李,這事還說不定真的沒個影子。所以當那道泥石流將山體犁出一道傷疤,滿村子都哭得死去活來。不知誰的一個提議,結果一呼百應,人手一枝菊花,送英雄最后一程。

大李家住在頂層,是多層住宅,沒裝電梯,下到樓底,左拐右彎的得有一百多級臺階。以往,臺階上有了上樓的腳步,萍兒水兒還有小李子,都能聽出哪一次是他們想見的大李。這次,一行人加上小李子從臺階下來的時候,那個字,怎么突然不聽話了,第一個要從水兒的眼眶里往外涌。

萍兒停了步子,在水兒臉上抹了抹,說:憋回去,你爸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這個字。從今往后,這個字,在我們家永遠地消失。

萍兒一轉臉,怎么自己也不爭氣了?可她一時騰不出手,婆婆伸出了嘴,一口一口替她吮吸干凈。水兒愣了:奶奶,媽媽不讓,可是您怎么也有了?

我的好孫女,奶奶老了,眼睛花了,見不得風,樓道里哪來這么些穿堂風?還這么香香的。哦,是奶奶眼睛起了霧,蒙了層油,凍住了。

漸漸地,下樓的腳步越來越重。終于走完最后一道臺階,一出小區(qū)單元的門,迎面的花海涌動過來,緩緩的,香香的,清一色的菊花,萬紫千色不見一抹紅。有人憋不住了,水兒喊了一聲:不許哭,誰也不許哭,我爸爸最煩有人哭。

樓下迎候的人群,紛紛往兩側散開,片刻又涌了過來,默默地跟在這幾個人的身后。這里面還有快遞員小秋,以及以前跑這個小區(qū)的那個模范快遞小哥。這個小區(qū),似乎從來沒有像這天上午這樣,一下子出現(xiàn)過這么多人,而且多數(shù)還是人手一枝菊花的陌生鄉(xiāng)下人。那些菊花,是他們從自家的菊花地里,挑選的最為怒放的一朵,花蕊上帶著露珠,那露珠也是從上天眼窩里流淌出來的吧?一眼望不到頭的菊花,有的捧在手上,有的別在胸前,成群結隊地往大街上涌去,成了一條滑翔的人心之溪。似乎前面領路的,無形中有了那個臉上總是愛笑的大李書記:就是這么個城里娃娃,從最早涼鞋里的石子硌腳怕痛,到后來光腳踩著山路,一趟趟赤腳走在田埂上……

一路上,靜靜的,輕輕的。許久,水兒打了個激靈,突然間呢喃開了:你們手機視頻里拍的那個,睡在水晶玻璃盒子里的,怎么會是我爸?我看到的永遠是醒來的爸爸,他一醒就去了鄉(xiāng)下。鄉(xiāng)下,你在哪里?你真的那么遠嗎?你為什么,以前就那么窮呢?還有啊,現(xiàn)在我有了電話手表,以后還能不能打過去呢……

殯儀館離城區(qū)有十幾里路,這么一汪的人流,要調(diào)動多少車呢?再說都涌去了,追悼會場也擠不下啊。汪大姐看了看老馬,老馬望了望人流,誰也沒有離去的意思。

讓誰去?讓誰不去?這個理,怕是一時誰也說不通。汪大姐看了看老馬,老馬望了望大家。好端端的,不少人的眼窩里突然就有了水兒剛剛學會寫的那個字,那個字晶瑩剔透,凝聚成了一顆顆的果實,有的熟透了墜落著,有的青澀著憋了回去。憋回去的那個字,似乎到處在飛,一串串地往天上涌著,老天卻不想收容,這么多的字擁塞著,擠出一聲悶響。倏忽間,人們的頭頂上劃過了一個閃,緊接著,一個接一個的閃,像是那道山口的傷疤,突然移植到了天上,齊齊地亮著血紅的嗓子。眨眼間,雷來了,雨來了,大雨傾盆的那種,像是上天也吐出了一個個的那個字,抽泣起來沒完沒了的。地下攤開的這一堆蠕動的人群,還有一枝枝菊花,轉眼間一片精濕,然而半天里卻沒有一個散開。有人驚呼了一聲,突然間,半空里伸出了無數(shù)的手,有的還脫了自己的衣服,舉得高高的,罩住了圍在中間的那幾個人。

誰也沒想到,一直被水兒摟著的小李子再也憋不住那個字啦,突地哭喊了一聲:喵——

A4

這一家人的頭頂上,忽然冒出來一堆的“傘”,那一只只五彩斑斕的“萬民傘”,是前行的人紛紛脫下的衣裳,被他們高舉著,有的裸露上身,有的嗚咽著,任暴雨肆虐也沒有人停下前行的步子。

突然地,那個字就從我的眼里流了出來。

你可能沒看過,我這樣的一只貓兒,怎么也哭花了臉。我被水兒摟著,我倆的頭頂上,還有大李這一家人的頭頂上,各色各樣的上衣?lián)纹鸬摹皞恪保灰恢恢皇直鄹咔嬷靶?。前方的路有多長,我不知道,好像這些舉著的手臂們也不知道,他們只顧高舉著“萬民傘”,迎著一路的風雨。

忽地,我想起來了,兩年前的一天,好像是個黃昏,雨下得也是這樣的不屈不撓。那天的大李終于找到了雨中失魂落魄的我。大李蹲下身子,抱起了我,說帶我到城里去。那幾天,我原來的主人張大爺剛剛去世,讓我感到天都要塌了。張大爺是位孤寡老人,與我多年相依為命。張大爺病重期間,從城里下派的村支書大李知道了,一有空就上門噓寒問暖,還給我?guī)砹藦臎]吃過的貓糧……我們因此混熟了。

起初,我不愿意進城。大李說:我答應了張大爺,要實現(xiàn)他老人家的遺愿,我要找到讓他放心不下的那只貓,就是你啊。相信我,從今天起,我要一直把你帶在身邊。

也就是從那天起,我這才給自己取了現(xiàn)在的這個名字;還有就是,那天大李抱我回城的路上,我可是看清楚了,大李眼里飽含著的,正是水兒剛剛會寫的那個字:左邊三點水,右邊一只眼。

C1

——2019年8月10日,突如其來的臺風“利奇馬”有些不講理似的登陸了安徽省績溪縣荊州鄉(xiāng)。

該鄉(xiāng)黨委委員、紀檢書記李夏,在搶救受災群眾的途中,突遭山體滑坡,因公殉職,時年三十三歲。

人們整理他的遺物時,在他的手機微信昵稱上,看到了這樣兩句話:“初心不因來路迢遙而改變,使命不因風雨坎坷而淡忘!”

C2

2019年10月23日,中共中央宣傳部決定,追授李夏同志為“時代楷模”。

【程多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解放軍文藝》《北京文學》等文學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余部,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轉載;收入《北京文學短篇小說年選》《安徽文學年鑒》《新中國70年微小說精選》等多種選本叢書。著有長篇紀實文學《二野勁旅》(與人合作)一部,小說集《流水的營盤》等;曾獲《解放軍文藝》雙年獎、《橄欖綠》年度獎、第三屆延安文學獎、第九屆長征文藝獎、安徽省中短篇小說精品工程雙年獎、《啄木鳥》我最喜愛的年度佳作·小說組冠軍等若干獎項。】

責任編輯?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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