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離開后,魏敏奇找到擦玻璃的工作。
一開始,她什么也做不了,除了不停地往嘴里塞東西,就像往深淵里扔填充物,無濟于事。而肉身不斷膨脹、增大、外溢,宛如文檔里的字體被涂黑、加粗,字號也在增大,越來越大。某一天,對著鏡子里那張發(fā)面饅頭似的臉,她抽抽噎噎地哭開了。那一刻,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現(xiàn)狀——成為人人厭惡的大胖子實在太容易了。
之后幾個月里,魏敏奇先是把體內(nèi)殘余的眼淚逼干,再將身上排山倒海的肉一點點摳將下去。她的身體不斷做著刪除和后退動作,與此同時,她開始在家中嘗試斷舍離,扔掉早已不再使用的東西、可有可無的東西、惹人厭煩的東西——這一回,她總算做到了。四月中旬的某天,她走出家門,去別人家整理雜物、擦拭玻璃、清洗油煙機,先是跟著人去,后來,自己慢慢接活干。
她喜歡擦玻璃,一擦就是好幾個小時,也不用跟人說話。
丈夫走后,她就不怎么說話。
她喜歡那些玻璃,她的大部分工作便是對付它們,讓一塊黏糊糊、臟兮兮的玻璃變得透明、潔凈,映照出更多的光亮,是她的無上職責。
連夢里,魏敏奇也在擦玻璃。丈夫肖培龍的臉躲在逐漸變亮的窗玻璃后面,愁眉苦臉地望著她。那些事情,還是他臨走前,寫在紙條上——給她看的。蜿蜒、細小的字跡宛如春蠶吐出的絲,細弱、微妙,卻不絕如縷;它們也像青春期男孩的情感告白,動蕩、恍惚,錯字連篇。那些事情,他連當著她的面親口訴說的勇氣都沒有,卻有離家出走的勇氣。當深夜無法入眠時,丈夫的講述慢慢轉(zhuǎn)化成畫面在魏敏奇的腦海里來來回回反復播放,每次又按照自己的理解不斷添加進一些,比親眼所見還要真實。
魏敏奇去過丈夫老家,浙東山區(qū),一個荒僻的古村落,宛如與世隔絕,最近的省級公路在五六公里之外,與集市更是相距二十公里以上。他小學一年級便住校,周末才回家,回家拿大米、蒸菜、柴火,交給學校食堂。如果大雪封山,便寸步難行,一家老小只能等到冰雪消融才出門。他的母親是個啞巴,被人從外鄉(xiāng)拐賣至此,賣給他父親做老婆,生下他們兄妹兩人。他一生下來便被抱到祖母屋里,連一口奶都沒喝過。他的妹妹則要幸運一些,在母親屋里長到三歲,被外村的姑媽領(lǐng)走。事情發(fā)生在他八歲那年,母親燒柴時,還拎著黃酒瓶,喝得醉醺醺的,不小心將整座木屋點著了。那天,正巧父親和祖父母在鄰村姑媽家喝喜酒,宴席剛剛開場,村主任派人找到他們。一家三口一路哀號著奔跑到家,木頭房子已化作瓦礫場,黑亮的椽木倒在濕漉漉的泥地里,散發(fā)出刺鼻的焦味。
有人說,他的啞巴母親見火勢擴大,無法控制,驚慌失措地逃走了。也有人說,她是被祖父一怒之下?lián)]鋤趕走的,臨走前,腦門上還留著一個大血包。
他放假從學校趕回去,已是房倒屋塌,片瓦不存。年邁的祖父母住到叔叔家。他的父親不得不繼承祖父衣缽,去山上當了守林人。他的妹妹就此落戶在姑媽家。只有他無家可歸。火災發(fā)生后,他一直借住在學校里,靠好心人的資助陸續(xù)讀完小學、初中。他成績不算好,也沒有讀下去的必要。從學校出來后,他做過搬運工、超市理貨員、小區(qū)保安。父親去世那年,他趕回去。他的父親死在林場木屋里,被人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半個月之后。他無法從那具高度腐爛的尸體上認出父親的面容。自從十五歲離家后,他再也沒有見過父親。尸體被噴上白酒,草草掩埋后,也沒有立碑,他就下山了。
至于母親,從來沒有人在他面前提及過。直到有一天,他在網(wǎng)上看到一條尋人啟事,說某地有戶人家若干年前在山上撿到一名聾啞女,并成為失偶男主人的第二任妻子?,F(xiàn)在男主人過世,聾啞女失去依靠,又為黑戶,無法上醫(yī)保。他們想尋找聾啞女在世的親人,給她找個庇護所。他看了照片上的女人,一點不像自己的母親,仍興沖沖地趕了過去。
明明知道那個人不是我媽,可我還是想去看上一眼。
好像我媽就躲在那個可憐女人的身后,只有親眼看過,我才能放心。
為了找到母親,肖培龍還加入一個專門幫助失蹤老人的公益組織。他幫助別人,心里也希望有人能幫助他母親。有段日子,他經(jīng)常找理由從家里出去,回來時衣衫襤褸,精神不振,要迷糊上很多天才能回歸正常。面對魏敏奇的詢問,他不是支支吾吾,就是一言不發(fā),就像一名真正的失憶癥患者。
當年,肖培龍帶還是女朋友的魏敏奇回老家,指給她看那片荊棘叢生的野地——這就是我們家的宅基地。那時候,她還想,多好的地啊,這家人為什么不在那里造房子,造那種三層樓的房子,頂樓平臺上放一個衛(wèi)星鍋,可以接收來自四面八方的信號。她并不知道,那里曾經(jīng)有過木頭房子,也有過一場火災。
整個故事中,最讓魏敏奇難以置信的是丈夫的母親竟然是一名來歷不明的聾啞人,沒有人知道她來自何方,除了喝酒,她還好與人嘰里呱啦地吵架,嘴上吵不過,就用頭撞別人,把人撞倒在地上,樂得拍手大笑。
丈夫出走后,魏敏奇眼前不時晃動著流浪漢、拾荒者等來路不明者的身影,他們在小區(qū)外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在垃圾桶里淘吃的,或者干脆閉著眼睛,蜷在街角睡著了,臟兮兮的長發(fā),臉龐黑瘦,渾身散發(fā)出怪味兒,讓她寢食難安。好像那些人中就有她的丈夫,有她丈夫的母親,母子倆此刻正在一個臭氣熏天的地方團聚。
有一次,她從商場里出來,把手里的食物順手遞給一名拾荒者,那是一只新鮮出爐的奶油蛋糕,那人面無表情地接過去,撕開包裝紙,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事后,她又覺得自己的行為實在莫名其妙,縣城里有那么多傴僂著身子在垃圾桶里撿吃的人,她怎么關(guān)心得過來。
魏敏奇做過很多工作,賣衣服的工作,超市收銀員的工作,給人帶小孩的工作,這些工作長則幾個月,短則十幾天,她都做不久。肖培龍也好不到哪里去,唯有一份商場保安的工作,他干到離家出走。
慢慢地,她喜歡上了去不同人家屋里工作,細細打量別人家的房子、家具、墻壁上的全家福,想象著這一家人的生活場景。對這一切,她充滿興趣,有一股難言的好奇心。整個屋子里,她對哪些地方最容易藏污納垢了然于心。平常清潔者最易忽視的地方,成為她的工作重點。一旦來到勞動現(xiàn)場,她體內(nèi)隱藏著的潔凈一切的觸須便不遺余力地張開——她從不允許死角的存在。
尤其是玻璃。只需瞥上一眼,她就知道哪些玻璃是好的,哪些質(zhì)量欠佳,天生不足。那些好的玻璃,看著清澈、透亮,沒有氣泡,沒有劃傷,沒有線道和斑點。更重要的是,它們散發(fā)出堅定、果決的氣息,任何塵灰、水漬與油垢都無法遮擋它的光芒。
有一次,她去一間單身公寓給一年輕姑娘做保潔,公寓空蕩蕩的,大統(tǒng)間里只放著床、沙發(fā)和茶幾等少數(shù)幾樣家具;敞開式廚房冷冷清清,沒有油煙機,沒有灶臺,只有一個似乎好久沒有使用過的電磁爐。地板和玻璃窗看著也還干凈,似乎沒有大搞衛(wèi)生的必要。姑娘斜躺在床上涂指甲油,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姑娘問她一個月賺多少,家里都有什么人,丈夫是做什么的。
關(guān)于丈夫的出走,魏敏奇從來沒有說過實話。流傳在親戚們口頭的版本是,丈夫肖培龍炒股炒丟了家里的錢,羞愧地離開了。對此,他們都同情她,并對離家者的行為表示憤慨,認為他肯定在外面找了別的女人,不然不會這么做。
魏敏奇沒想到自己會將所有情況一股腦兒向一個陌生女人和盤托出,她的丈夫肖培龍不是炒股虧損離家出走,而是去尋找他的啞巴母親了。
她帶著激憤與怨懟訴說丈夫的荒唐行為,而那姑娘一聲不吭,安靜地涂著指甲油,甚至連頭也沒抬一下——魏敏奇毫無察覺,繼續(xù)往下說,一想到他可能睡在垃圾堆里,吃著撿來的食物,被人當成乞丐辱罵和毆打,我怎么能……說著說著,她的眼淚就出來了,被順利地帶出來了。如此哭了一會兒,當想起某一幕,她又破涕為笑。
肖培龍對她不錯,可以說有恩于她。
有一年清明節(jié),她生病了,不能回老家給亡父上墳,他自告奮勇提出要替她去完成心愿。那時候,他們認識還沒幾個月。那年,母親住在外地姐姐家,別的兄妹也都在外面打工。他一個外鄉(xiāng)人居然找到那座位于深山里的荒墳,還給墳前除了荒草,拔了荊棘,回來笑嘻嘻地告訴她,在她父親墳前種下一棵桂樹。他種下的不是松、柏,而是金桂。以后,四野無人,金桂飄香,就不怕找不到路了。
現(xiàn)在,那棵桂樹也有碗口粗細了吧,每年金秋,在無人的山坳里兀自吐露芳香。然后,花瓣飄落,隨風而逝。魏敏奇一直想在桂花盛開的秋日回鄉(xiāng)掃墓,在父親墳前坐到天黑,和他說說話。她太久沒有回去了。
那天清潔完畢,她收了姑娘發(fā)的微信紅包,正想離開。姑娘忽然眼神一轉(zhuǎn),叫住她,魏姐,你干這行太辛苦啦!不如把自己打扮打扮,減減肥,一定可以的。
姑娘眨眨眼睛,露出那種奇怪的表情。
直到那一刻,魏敏奇才明白姑娘的職業(yè)。那種單身公寓里住著很多這種職業(yè)的人。馬上,她尷尬地大笑,說自己太老了,沒有人要了,只能干干保潔工作了。說這些話時,她的臉紅到了脖子根,害臊不已。姑娘張開好看的嘴巴,還想再說什么,可電梯門已經(jīng)打開,她迫不及待地走進去,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魏敏奇不能接受的僅僅是丈夫的出走理由,他不是去打工、經(jīng)商,而是去尋找一個不可能找到的人。這世上,多少人,找著找著,就把自己找丟了。沒有頭緒,毫無線索,從此淪為流浪者、乞丐,成為脫離人群的異類。她在大街上經(jīng)??匆娺@樣的人,衣衫襤褸,指甲烏黑,眼神里全是茫然。無人知道他們從何而來,但任何人都知道他們無處可去。
深夜無法入睡時,魏敏奇仍然給那個總是關(guān)機的手機號發(fā)送短信。公寓里年輕姑娘說的話,在經(jīng)過一番潤飾和添油加醋后,被她編輯成文字發(fā)給丈夫。她還告訴丈夫自己現(xiàn)在是精嚴寺義工,每星期都要去寺里義務勞動,擦洗玻璃和油煙機。但她沒說在義工隊伍中,有個男人對她有點意思,她還給那人家里做過幾次保潔工作,但一分錢也沒拿到。還有一個叫玲姐的女人,是義工隊隊長,家里房子很大,經(jīng)常讓她去搞衛(wèi)生,也從來不付工錢,只送她快要過期的食品、半腐爛的水果,以及標簽也沒摘掉的衣服——那通常也是別人送的。以后,她可不會那么傻了。
在編輯這些短信時,她嘴唇翕動,好像對著丈夫悄聲私語。她相信他會看到這些短信。當夜深人靜,他會偷偷打開手機,一字一句地讀完它們,然后嘆息一聲,再關(guān)機。他躲在暗處,對她的一切了如指掌。一旦她遇到麻煩事,他就會趕回來。尤其是當她逐漸愛上保潔工作,從擦拭玻璃中獲得巨大樂趣后,那種感覺變得尤為強烈。
魏敏奇更加賣力地工作——擦拭玻璃,在上面劃著弧形線圈,像彩虹,像拱橋,她動作爽利,節(jié)奏明快,從不拖泥帶水,好像要把它們擦到近乎透明、無形,完全沒有玻璃的存在。沒有比讓一塊普通、甚至頗為劣質(zhì)的玻璃恢復通透的本性,更讓她感到滿足。她先用濕抹布把塵灰揩去,再以揉成團的廢報紙擦拭。報紙上的油墨能幫助蒙塵的玻璃快速恢復潔凈。她喜歡舊報紙,也喜歡醋,它們都有類似的功效。只有勞作時刻,她才感到自己完全地融入生活之中,感到這個縣城的每一扇窗戶、每一面玻璃都與她有關(guān)。她要為它們的潔凈負責。
她的時間逐漸被保潔工作占據(jù),找她的人越來越多,大多是回頭客,他們被她的工作能力震撼,手腳麻利,幾乎做到一塵不染。
那天晚上,她從客戶家里出來已經(jīng)快八點了,樓道昏暗的燈光下,一個男人坐在門口空地上,屁股底下墊了一只編織袋,腦袋歪倒在門板上,似乎睡著了。那是時隔一年零兩個月又三天,魏敏奇在自家門前再次見到丈夫肖培龍。
肖培龍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三夜。好幾次,被魏敏奇叫起來,吃完一點東西后,又倒頭睡下。有時候,食物還含在嘴里,他就躺下了,似乎連咀嚼的力氣都沒有。魏敏奇守了他兩天。第三天,她出門擦玻璃,下午從客戶家回來,見到一個安靜、消瘦、膚色黝黑的中年男子,像個客人那樣坐在自家客廳里,手里拿著電視遙控器胡亂摁著,卻始終沒能將面前的屏幕打開——他根本沒發(fā)覺自己手里拿著的是一個早已失修的錄像機遙控器。見到她后,他馬上丟了遙控器,起身望向她,嘴角扯出一點笑意,好似一個少年在別人家做客,玩著主人家的東西,不幸被撞見了。
丈夫回來了,但她分明覺得他離得更遠——他們中間好似隔著一塊怎么也擦不凈的玻璃。在一年零兩個月又三天之前,他們可不這樣,倆人常常飯后散步,路線呈輻射狀,往縣城的東西南北四個角延伸?,F(xiàn)在,他只愿去小區(qū)對面的小公園里走走,還要在她的一再請求之下。小公園門口有居無定所的外省青年,利用音響、麥克風等設備,賣藝賺錢,經(jīng)常表演的曲目有《水手》《星星點燈》《大?!贰段业奈磥聿皇菈簟返龋莵韲^的人群。
這還是三十年前,她上初中時,學校廣播站里輪番播放的曲目。后來,她才知道唱《水手》的鄭智化是個殘疾人,而張雨生的《大?!肥浅o溺水而亡的妹妹聽的,當1997年,他車禍罹難的消息傳來時,魏敏奇哭得稀里嘩啦。那時候,她的家人都還活著,她的父親、外婆、爺爺、奶奶都還在各自的房間里走來走去,男人們罵罵咧咧,女人們唉聲嘆氣,而她卻為一個漠不相干之人的死痛哭流涕。
魏敏奇聞到過去黃昏里炊煙和青草的氣味、雨后菜園里濕漉漉的氣息、月季在立夏的風中散溢出的熱乎氣兒。當年,當歌曲從廣播站里飛奔而出,在校園上空隱隱織就一張孔隙密布的大網(wǎng),她臉頰發(fā)燙,快速起身——離開教室,走出校門,走到溪流邊、油菜地以及高處的山坡上。
現(xiàn)在,她站在這一模一樣的音樂聲里,那種古怪的不安感又回來了,好像有什么東西正沖破層層阻力,向著某個地方奔涌而去。
有一次,曲終人散,丈夫不見了,什么地方都找不到他。后來,魏敏奇在一棵香樟樹下看到他。丈夫躺在那里,用衣服遮住臉,已經(jīng)睡著了。
眼看著丈夫的體力一天天衰弱下去,經(jīng)常性地陷入冗長的睡夢中,魏敏奇束手無策。那些滋補藥品、獨門偏方被她千方百計地尋獲而來,但他怎么也不愿服用,說自己什么病也沒有,睡一覺就好了。
除了嗜睡,丈夫身上并沒有表現(xiàn)出別的癥狀。
這一年來,他睡得太少,是需要好好地補一補了。
丈夫歸來了,可他身體的某一部分仍在外面游蕩,隨時可能將回家的那一部分召喚出去。有時候,她擦著玻璃,忽然就走神了,玻璃那邊好似出現(xiàn)一個人影,那人影向著遠處走去,她太想叫住他,問問他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魏敏奇記得清清楚楚,丈夫是在那年春天的末梢回到家。丈夫回家第三天,她看見窗外無患子樹的葉子忽然變得鮮綠、透明,閃爍著盈亮的光澤。到了那年秋天,樹葉轉(zhuǎn)成橙黃色系,落果已在枝上懸掛多時,丈夫似乎恢復了一點活力,告訴她自己準備出去找份工作。反正這大街上到處都是騎手,他或許也能找到一份騎手的工作,為什么不呢。送貨員的工作又不難,他認識路,也會騎電瓶車。魏敏奇讓他不必著急,反正她擦玻璃賺的錢足夠養(yǎng)活他們兩個了。丈夫不置可否,但她知道,一旦決定了,他必然會去做的。不安感再次卷土重來,好像丈夫不是去找工作,而是再次一去不復返,甚至比這還要可怕。
丈夫正式成為美團騎手的那天,魏敏奇沒有去擦玻璃。那天,她把家中所有家具都擦拭一新,任何角落都不放過。最后,她站在家中臥室的玻璃窗前,透過一塵不染、歷久彌新的窗玻璃,看到的風景也一塵不染、歷久彌新。似乎它們是一體兩面,不可分割,有什么樣的玻璃,就會有什么樣的風景。
自小,她便向往住進窗明幾凈的屋子里,白墻、格子窗簾、實木地板——上面留著潔凈后濕漉漉的氣息?,F(xiàn)在,她的工作就是為了接近它們,接近小時候的夢想。她喜歡手上正做著什么事情的感覺,忙碌和被認同的感覺。
她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玻璃上,水線不住往下滴淌,淋漓不盡,很像冬天湖面上融化的冰、好像那些玻璃隨時會變成冰,無來由地碎裂、消失。這個念頭一閃而逝。透過玻璃窗,魏敏奇看到了窗外秋天里的樹。她看到風在樹梢頂端來來回回地翻滾,制造出局部的“漩渦”,層疊不息。
丈夫回來的時候,魏敏奇還站在窗前。
飯桌上,丈夫感慨地說,這個縣城變大了,好多地方都不認識了。
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多跑跑呢。
丈夫話特別多,似乎對什么都感興趣。他告訴她,叫美團外賣的通常是這幾類人:年輕白領(lǐng)、大學生、蝸居在家者,還有少數(shù)年老體弱、足不出戶的老人。后者一般居住在老舊小區(qū),上下樓很不方便,子女們?yōu)榱耸∈?,會叫外賣給他們送去。
不久,肖培龍就遇到這樣的事,去給一個寡居的老太太送飯,訂單上居然寫著:樓下聯(lián)華超市里有散裝大米,買個五十斤,另外,帶一箱方便面上去,康師傅牛肉面,袋裝。不買就給你差評哦。他看了哭笑不得,卻不得不照辦。還有一次,他給一個獨居老先生送飯,剛剛將餐盒遞進門洞里,人還在樓梯上走著,只聽得耳邊一聲啪嗒響,老先生已將飯盒摔到樓底下。
遇到這種事情,肖培龍害怕的倒不是投訴。
他聽一位同事說起,有一次去送外賣,里面的人怎么也不開門,原來居住者也是老人,早已離世多日,而叫外賣者毫不知情。
除了睡覺,肖培龍幾乎把所有時間都用在工作上,他的手機總是處于接單狀態(tài),越是偏僻的社區(qū),別的騎手都不愿接的單子,他越是積極。
魏敏奇暗自慶幸,以為丈夫沉浸在新工作帶來的興奮中,已經(jīng)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了。這是可能的,忙碌會讓人忘掉一切。丈夫當騎手四處奔走的日子,魏敏奇也在外面擦玻璃,有時候,擦著擦著,那張蒼老、布滿污垢的臉會從逐漸明亮的玻璃窗內(nèi)跳出來,待她靜心凝視,又不見了。
丈夫的工作并不順利,他跑得很多,但遭客戶投訴也多,一個月下來,他不僅沒有賺到多少錢,還被平臺警告了。
他在路上花的時間太長了。
客戶們都等不及。
他好像不是在送外賣,而是在偵察地形。
——后來,魏敏奇找到丈夫的同事,他們?nèi)绱烁f。
丈夫做了三個月的美團騎手,縣城的大街小巷、犄角旮旯,都跑遍了。估計,也見了不少人,形形色色的人。
你不是在工作,是在尋找你母親吧?
——那天黃昏,她實在忍不住了,對著正在玄關(guān)處換鞋的丈夫似笑非笑地說道。
丈夫停下手上動作,回頭望了她一眼,臉上的表情頓時收緊了,消失了。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好像在思索是不是要將眼下的動作進行下去。他嘴里吐出一句干巴巴的話,并沒有明確的意思——僅僅是對她問話的機械回應。他沒有隱瞞什么,但也不想暢所欲言,似乎那是一件令他羞恥的事。
他只淡淡地說,我沒有辦法不那么做。
你應該知道的。
那天晚上,魏敏奇第一次感到丈夫在房間里的活動變得小心翼翼。往常,他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在新買的電腦上敲敲打打。這一次,敲打聲明顯變輕了,節(jié)奏變得恍惚,讓她捉摸不透。期待中的場景依然沒有出現(xiàn),丈夫還在那個世界里,沒有走出來,更沒有將她接納進去。直到那天,她擦完玻璃,回到家中,事情發(fā)生了。
書房被收拾得干干凈凈,臺式電腦罩上防塵罩,丈夫離開了。魏敏奇坐在客廳沙發(fā)上,身體隨著蓋在人造革上的沙發(fā)巾不斷下滑,身陷漫漫黃沙之中,無力自拔。這一次,丈夫在紙條里干脆告訴她,一年前,他就加入一個特殊的尋人平臺——針對全國各地走失的聾啞人——人們在平臺提供各種找人線索。此次,正好有人在那里發(fā)布了一條視頻,那上面的人很像他母親。他要趕過去看看。
燈光下,魏敏奇舉著那張慘白的A4紙,蛇行般寥寥幾行字,在她眼前晃動,暗影不斷變重、加深。她的意識一陣模糊。幾天之后,她在臥室抽屜里發(fā)現(xiàn)一個信封,里頭裝著丈夫的智能手機。所有信息都被清空了,它變得很輕,徒具一個空殼。想象中排山倒海般的悲傷并未襲來。她感到驚訝,為自己并不算劇烈的反應而驚訝,好像一切都在自己的預料之中。
那天,她站在十二層高樓上擦拭玻璃窗。
那天,窗外呼嘯的風,讓她想起早逝的外婆。
八歲那年,她被母親丟在外婆的房子里,那是一間孤零零的石頭平房,立在稻田和風的中央。經(jīng)常有勞作的農(nóng)人路過家門口,停下腳步,不懷好意地往她們屋里張望。還有流浪漢、拾荒者不時地出現(xiàn)在窗戶外面,拖著長長的頭發(fā),發(fā)出奇怪的叫聲。無論坐在餐桌前,還是躺在床上,都能看到田野里的風景。春天,麥浪翻滾,黃燦燦的油菜花在風中搖曳,送出醉人的芳香。到了夏天的晚上,她們將板凳搬到門前空地上,看路邊草地上螢火蟲飛舞,亮光點點,腳下燃燒的干艾草是用來驅(qū)蚊的,卻熏得她淚水漣漣。
無論遇到什么事情,外婆總是說,別怕,熬熬就過去了。
如果能找到一兩樣事情做做,就過得更快了。
——外婆的事情是編織漁網(wǎng)。勞動時,她昂著頭,瞇縫著眼,旁若無人,好像自己所做的是世上最榮耀、最貴重的事。魏敏奇也會織網(wǎng),閉著眼睛也能織??伤幌矚g織網(wǎng),總覺得那是世界上最簡單、最枯燥的事。她想做更有意義的事。那時候,她以為的有意義的事情肯定不是擦玻璃,那有什么意思,擦干凈了還會變臟,甚至更臟,就像什么也沒做。
現(xiàn)在,她就干著這樣的活,站在一面面臟透的玻璃窗前,直到將它們擦得透亮,映照出所有的光。她時常感到光亮那頭似乎有東西在等著她。
不久之后的某個黃昏,就在她擦完玻璃回家的路上,老家的虹表姐打來電話,告訴她姨外婆過世了,問她能不能回去一趟。打電話的人只是試探性地問了問,沒想到她即刻答應了。這些年,在老家,為死者送行的隊伍日益削弱,以至寥寥無幾。姨外婆是外婆的姐妹——是姐姐還是妹妹,她并不知道。九十六歲,屬壽終正寢。當人世的悲歡告以終結(jié)時,實在有必要來一場隆重的告別禮。她看到從前一起長大的表姐表妹們都帶著各自的伴侶回來了,還有她們的孩子,都是十歲上下、活蹦亂跳的年紀。說是葬禮,更像是家族聚會,并無一點悲傷的氣氛。她坐在親戚們中間,看著他們的一顰一笑,恍惚看到外婆以及過往故人的身影。她眼前升起莫名的亮光,沒想到自己會回到這樣的場景里,以這樣的方式回來。
即使在葬禮上,人們談論最多的還是征地、拆遷、賠償金以及學區(qū)房。虹表姐告訴她,她外婆所在的村莊也在前幾年拆掉了。
那一刻,她腦子里轟地一聲響。
虹表姐又說,因為,高速公路要經(jīng)過那里。
老人家的房子倒還在,它離村莊有點遠,沒拆到呢。
……
這并不算什么驚天大事。況且,那個房子并沒有拆,它還留在原地。但她抓住那個一閃而逝的念頭,沒有任其溜走,像以前無數(shù)個別的念頭。
葬禮結(jié)束后,她在酒店包廂里吃完中飯,成功避開虹表姐和其他親戚的注目,叫了輛滴滴快車。司機是外地人,與她年紀相仿,一問才知道,恰是她離開家鄉(xiāng)那年他來此地定居。她很想與這個外鄉(xiāng)人聊一聊自己家鄉(xiāng)在這些年的變化,她的記憶早已殘缺不全,且都停留在過去。司機卻告訴她,他對這里并不熟,開快車前在一家塑料廠里沒日沒夜地干活,只知道菜場里有很多海鮮,但他不喜歡吃海鮮,更喜歡吃肉,吃牛肉和羊肉。這里根本買不到好吃的牛羊肉。一路上,司機不停地絮叨著自己家鄉(xiāng)的美味,夸贊它們?nèi)绾熙r美。暮春的風從未關(guān)嚴的窗戶里擠進來,輕撫著她的臉,有股暖烘烘、甜津津的氣息,讓她想起某種水果。那是她小時候寄居在外婆家吃過的。
窗外,外婆的村莊到了。小路兩邊全是廠房。高速公路將村莊一劈為二。小時候住過的房子仍在那里,它變得格外低矮,像是擺設,遠遠望去,已經(jīng)成了田地的一部分。透過蛛網(wǎng)密布的窗戶,她看到房屋內(nèi)部的場景;她好像不是在觀看與己有關(guān)的生活現(xiàn)場,而是影視劇里的人工布景。她看到爐灶上厚厚的積灰,水缸那邊的地上長出青苔,桌椅板凳歪斜得厲害,給人搖搖欲墜之感。最觸目的是,外婆織網(wǎng)時所坐的竹椅子幾乎爛穿,露出一個很大很大的窟窿。那一刻,她才驚覺外婆已不在人世,而外婆的話“別怕,熬熬就過去了”還在她耳邊回響。
有一陣子,她覺得自己快熬不下去了。
孩子出生在一個冬天的早晨。丈夫接她出院那天,天上飄起了雪花,那是那年冬天頭一次下雪。她坐在出租車上,身體軟綿綿的,倚靠在丈夫身上。襁褓里,嬰孩半睜著眼,打呵欠、皺眉,好似對這個鬧哄哄的世界感到不滿。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是第一次隨嬰孩來到人世間,感到說不出的歡樂、新奇。他們懷里抱著那個馨香的嬰兒,就像抱著透明的水晶球,隨時可能碎掉。他們不知道會碎掉。他們一無所知,被幸福沖昏了頭腦。
一個月過去,嬰孩仍是小小的,皺巴巴的一個,沒有哭聲,也不怎么吃食,有時連眼睛也不愿睜開。他們?nèi)找故刈o著,不敢離開半步。但嬰孩還是離開了。那個春天的黃昏,天上刮著大風,他們將她放進一個新鮮的樟木盒子里,埋在郊外的杉樹林里。到現(xiàn)在,起風的日子,魏敏奇還能聞到木頭的清香。
從前,外婆的村莊里也有樟樹,村子的東面和西面各有一棵,遙遙相望?,F(xiàn)在,大樹被拔掉的地方,長出一條高速公路,汽車在上面呼嘯來往,再無片刻安寧。魏敏奇看著從前生活過的屋子,如今落在這般境地里,只感到微微的淡漠和驚訝,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在這里生活過,床底下或許還留著小時候穿過的、斷了帶子的涼鞋。
外婆晚年時,被家族里的丑事牽累,受盡屈辱,村人集體疏遠她,在她門前傾潑藥渣。外婆搬到那間石頭房子后不久,母親也將她送往那里。那時候,她對外婆的處境一無所知,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小屋不遠處是竹林,竹林那邊有一條終日歡唱的溪流。春天里,當竹筍鉆出濕潤潤、黑乎乎的泥地,她心里一陣狂喜,好似邂逅了什么稀世珍寶。她有一種天生的本領(lǐng),能從鋪滿青草和竹葉的泥地上,準確無誤地捕捉到竹筍鉆出地面的信息,好像來自地下世界的精靈將誕生的秘密提前告知于她。
天黑了,她還待在那里,等待那些消息被一一傳遞到她的指尖,有時候等得太久了,眼前只剩一片模糊的綠,分不清是竹葉的綠還是地上蕨菜的綠,外婆的呼喚聲從林子外面那間亮燈的屋子里傳來,她明明聽到了,卻從不去應答,好像只要自己一出聲,奇跡就會消失,一切都將化為烏有。
當年,嬰孩化作一陣大風離開后,魏敏奇的生活中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真空地帶,她看著那個洞穴越來越大,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填補它。
就從那時候開始,丈夫不時地外出,讓自己從家里消失一陣,回來時神情憔悴,木訥不語,好似在外面經(jīng)歷過生死考驗。有一次,他帶回一種奇怪的青團子,用一種叫鼠曲草的植物汁液和著面粉做的,說是他小時候經(jīng)常吃的,叫她也嘗嘗。
她只感到舌尖微苦,一種陌生的味道,在口腔里彌漫。
此刻,她站在這片田野里,站在長滿酸模、刺兒菜、艾草等植物中間,站在那間孤零零的石頭房子前。過不了多久,這個幾近廢墟的房子就會被田野侵吞、倒塌,消失只是時間問題。沒有人知道里面住過的人,房子并不能讓人記住。
當年,她的母親到處造房子,從山腳下,造到小溪邊,最后干脆造到公交站臺邊上。后來,它們拆遷了,賣掉了,被抵押了,倒塌了。最后,母親蜷縮在異鄉(xiāng)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平房里把所有記憶都弄丟了。
那天下午,魏敏奇錯過班車,只好在縣城找旅店住下。葬禮結(jié)束后,親戚們便散掉了,再沒有人聯(lián)系她。華燈初上,她像個失魂落魄的異鄉(xiāng)客,晃蕩在故鄉(xiāng)的大街上。某一刻,她的內(nèi)心被一種隨時可能遇見故人的惶恐占據(jù)了。她甚至在心里默想著如何應對他們,編造一個不留下的理由對她來說似乎很難。但她的擔憂很快消散了,就算在同一條街道上行走,誰也不會多看別人一眼。這里和外面世界的差距正在縮小,熱鬧程度卻日益趨近。沿街大路上全是餐飲店、手機店以及各大品牌的專賣店,招牌和店內(nèi)裝飾與別處并無二致。到處都是行色匆匆的路人,熟悉的本地方言中,混雜著外鄉(xiāng)人的口音,沒想到偏僻的家鄉(xiāng)也來了那么多討生活的人。
她拐至一條小路上,那里更靠近樹木、住家以及幽暗的弄堂。她干脆讓自己走進一條布滿樹影的弄堂里,影影綽綽的光散布在她周遭??諝庵袕浡还呻[約的橙花的甜香,但不見花樹,樹在人家的圍墻里矗立著。她一直往路的盡頭走去,那里有更多的花樹,更多的氣味。
夜色中,花香在某個局部流動著,濃郁而黏稠。
鼻子使勁尋找著記憶里的氣味——那永恒而凝固的瞬間。
她眼睛看不到,雙手觸碰不到,但它們無處不在。
燈光夜色下,她走走停停,身心舒暢,如入幻境。某個瞬間,她似有一種感覺,好像過去那個一直緊隨在側(cè)的自己——無論是對丈夫的過度依戀、過往之事的沉積,還是林林總總的慌亂與擔憂——忽然不見了。好像,她不是走在故鄉(xiāng)的街巷里,而是在異國、異鄉(xiāng)的街衢上,旅途中任何一地。她獨自一人,輕松自在,無須任何倚靠。
深夜,她帶著在回憶和花香中浸潤過的身體,返回連鎖酒店,疲憊而滿足。她的房間在十六樓,室內(nèi)陳設簡單而溫馨。入睡前,出于職業(yè)習慣,她拉開窗簾,察看玻璃窗。她從沒有站在如此高處打量過這個故鄉(xiāng)的縣城。滿城夜色,明滅、閃爍的燈火,隱約的、流動的聲浪,就在這窗戶底下。
它們近在眼前。
它們與她隔著遙遠的距離。
那天下午,魏敏奇離開外祖母的房子,去了竹林。她站在那里,聽風劃過竹梢的聲響,布谷鳥一聲兩聲,倏忽而來,又倏忽而去,與童年果園里聆聽到的聲音如出一轍。在她居住的異鄉(xiāng),它們不時現(xiàn)身于窗外的樹林里,好似同一群鳥在不同時空里反復呼喚或暗示著什么。
鳥叫聲消失時,她聽見丈夫的聲音從竹林那頭傳來。
——這一次,她感到某種不同于以往的平靜,她說不出這種感覺,但她知道這是從未有過的。
【草白,1981年生,浙江三門人。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十月》《天涯》《作家》等雜志。曾獲第二十五屆聯(lián)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廣西文學》優(yōu)秀作品獎、《上海文學》獎等獎項。出版散文集《童年不會消失》《少女與永生》、短篇小說集《照見》等?!?/p>
責任編輯?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