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蓉
大江健三郎的長子光是一個殘疾兒,出生后,醫(yī)生告訴他兒子存活的概率是很小的。大江健三郎為此痛不欲生,他將兒子的名字寫在燈籠上讓它在河里漂流。
在廣島旅行時,他發(fā)現(xiàn)原子彈幸存者就是這樣:把死者的名字寫在燈籠上,他們注視著燈籠流向河對岸——死者的靈魂進入黑暗之中。一位朋友的女兒在廣島原子彈爆炸后死去,朋友對他講:你不該做那種多愁善感的事情,你得不停地工作。
后來,大江健三郎承認自己做的事情是最為糟糕的那種多愁善感,從那以后改變了態(tài)度。
《巴黎評論》的記者問他,“你說的多愁善感是什么意思?”
大江健三郎回答:“最佳定義來自弗蘭納里·奧康納。她說,多愁善感是一種不直面現(xiàn)實的態(tài)度。為殘疾人感到難過,這類似于要把他們給隱藏起來?!憋@然,這樣的多愁善感并不是慈悲,而是某種意義上的殘忍。
確實,在我們的印象中,多愁善感大約總是容易與溫柔混淆。作家梅·薩藤在其《獨居日記——過去的痛》中也批評了有害的多愁善感,她認為多愁善感與溫柔之間有著顯著區(qū)別。多愁善感意味著通過減少感情的價值使其貶值;它也是陳腐的,是一種用濫了的簡單方式,目的是將感情縮小成模糊的傷感,感情的外衣常常是廉價的,是廉價的語言。
多愁善感是向內(nèi)的、自憐的、被動的;而溫柔是向外的、憐他的、主動的。多愁善感是無力的,而溫柔是有力的;多愁善感是冷色調(diào)的,溫柔則是暖色調(diào)的。
但在中國的古典文學作品中,多愁善感往往是一種被稱賞的氣質(zhì)。因為陰柔的、內(nèi)斂的、被動的,似乎向來是文學作品較為稱賞的一種氣質(zhì),當士大夫也以香草美人自擬時,他們在某種程度上顯然已經(jīng)主動選擇放棄了自己的獨立和自處。
古代男子最多愁善感的,賈寶玉大約要算一位?!都t樓夢》中的賈寶玉讀了《西廂記》后,向黛玉表白“我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是那傾國傾城的貌”。當還是一個孩子時,這些顯得還頗為可愛。可當他年事漸長,你就難免會失望。他無法施予所愛護之人以真正的援手,連自己都需要家長的庇護。當?shù)诎耸换?,他半癡半傻地向王夫人憂嘆了那么一大篇話,真正是光華頓失。這樣的傻孩子,又有哪里可以吸引黛玉呢?所以,很小的時候?qū)Φ诎耸换厥欠駷椴芄奈淖?,我就心存疑問?/p>
魯迅先生大約也是過高地評價了他:“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p>
可以接受的解釋是:寶玉是神瑛侍者,他只是下世歷幻,所以無意也無力改變。多愁善感“情不情”的寶玉最終選擇了懸崖撒手;而大江健三郎一直好好照顧著光,他教會我們更重要的或許是要“懸崖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