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亮
譚嗣同不僅是思想先驅、維新志士,也是一個詩人。他手訂的“三十以前舊學”四種著作中,就有《莽蒼蒼齋詩》,這部詩集保存了他甲午以前的詩作,但并不全?!逗拖砷冻Ω袘选返淖詳⒅姓f:“舊作除夕詩甚夥,往往風雪羈旅中拉雜命筆,數(shù)十首不能休,已而碎其稿,與馬矢車塵同朽矣?!迸d到筆隨,隨書隨棄,好一派天縱奇才、粗豪無忌之氣概。確實,譚嗣同對自己青年時代的性情、治學乃至詩歌創(chuàng)作的自我評價,也是下一“粗放”的評語。
在給其弟秦生(譚嗣冏,詩人同父異母之季弟)的詩中,譚嗣同自謂:
深從萬念叢中出,贏得翛然片念無。爛睡狂吟消一飽,世間誰似汝兄粗。(《寄弟秦生詩》其二)
然而這個“粗”,并非粗魯、粗疏,而是一種豪邁干云的氣魄與胸襟??梢哉f,這是譚嗣同早期乃至終其短暫一生都未能脫去的性格底色。我們不妨循著他詩作中的“粗”來體會一番。
在譚嗣同的傳世詩作中,有兩首不知寫于何時的題畫詩,較為新奇:
到眼何逼仄,思從背面看。絕無圖畫處,時有好江山。
大石橫沖雪浪粗,眼前突兀一峰孤。懸知背面江山遠,無畫圖中有畫圖。
這一首五絕、一首七絕,所詠似乎為同一幅畫,殆是同一題詠的前后改筆,而吟詠對象是傳統(tǒng)繪畫中的一種比較新奇的藝術形式——兩面畫。正面為一幅作品,背面根據墨跡再加點染而形成另一幅內容迥不相同的作品,可謂神乎其技。其實這種繪畫形式,譚嗣同在其《石菊影廬筆識·思篇》也有所記載:“以團扇浼人作兩面畫,其一深崖峻壑,草木蒼勁,老僧衣狀奇古,虎立其前,若就馴伏……其一靚妝女子,徙倚望遠,若不勝情。”所記為正面巖下老僧、背面為靚妝女子的作品,而本詩所詠則為正面中流砥柱、背面江山遠景的作品。詩人并不是就畫面景物細細著墨,而是猶如大寫意一般以粗線條掘開視野,“大石橫沖雪浪粗”字法錯綜,實則粗者大石也,橫沖者雪浪也。這種錯綜使人想到《世說新語·排調》中“枕流漱石”的典故——孫子荊年少時欲隱,語王武子“當枕石漱流”,誤曰“漱石枕流”。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孫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礪其齒?!笨芍^機辯。這一組字技法被后世文人喜用,南朝江淹在《恨賦》中寫道:“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墜心?!倍鸥υ诎椎墼娭幸灿小案呓睄{雷霆斗”之句。實則心危而涕墜、江急而峽高也。劉師培在《文說·析字篇》里說:“別有慧業(yè)才人,創(chuàng)造險語,鬼斧默運,奇句自矜,或顛倒以為奇,或割裂以示巧:由是‘墜心‘危涕,文通互易其文;‘啄?!畻Γ用雷灶嵠湔Z。”盡管劉師培批評這種方法“不可謂之非違則”,但不影響讀者對“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的喜愛。譚嗣同在這里也使用了這一技巧,可見他雖自詡粗放,但其實是粗中有細。值得指出的是,詩人的筆觸并不囿于技術層面的新奇,而是從“背面”二字生發(fā),頓使境界擴大、立意深遠,體現(xiàn)了不羈的才思和開闊的襟抱。由此不難體會,譚嗣同的“粗”,是視野的寬廣和風格的豪邁。
當然,在譚詩中,“粗”也有淺白直截的用法。以譚嗣同之果決凌厲,自然會得罪一些宵小,加之在家庭中受到繼母的欺壓和挑撥,譚嗣同與父親譚繼洵之間的矛盾也增多了。后來,譚繼洵強令兒子“規(guī)矩”起來,捐資為其謀得了候補知府的官銜,遣出家門到浙江赴任。譚嗣同與師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歲月驟然中斷,十分郁悶,所以寫下了一組七律排遣心中的不滿。這就是《丙申之春緣事以知府引見候補浙江寄別瓣姜師兼簡同志諸子詩》。這組詩的第六首云:
莫嫌南宋小京都,勾踐錢镠有霸圖。枳棘鳳鸞魂九逝,人文龍虎淚雙粗。成軍自是須君子,亡國偏來作大夫。剩水殘山憐馬遠,天教留得一西湖。
該詩與本組其他作品一樣,用典頻密,讀來令人感受到詩人的滿腔憤懣不吐不快。這里的“人文龍虎淚雙粗”一語,讓人不禁想起南宋辛棄疾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上Я髂?,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勇武無地的英雄憑欄長嘆,熱淚雙流,古今同慨。不同的是,辛稼軒之淚著眼于“揾”,似難掩有淚不輕彈的靦腆;而譚嗣同的淚則放膽一灑,著一“粗”字,令百余年后聽過“男人哭吧不是罪”的讀者別有會心,不得不佩服其人格之率真英挺。譚氏摯友唐才常對此句也留下深刻印象,在《感事》詩其二中云:“人文龍虎雙行淚,楚粵江關萬里魂。”隱去“粗”字,力道也遜色多矣。
需要留意的是,詩人并非僅僅拋灑熱淚,而是在心中已然有了大膽的設想。詩中所用雖為關涉浙江之常典,但悄悄打起了主意——勾踐、錢镠皆以割據而稱霸。《國語·晉語二》引童謠曰:“火中成軍,虢公其奔!”韋昭注:“成軍,軍有成功也。”故此,清末杭州武備學堂有聯(lián)云:“十年教訓,君子成軍,溯數(shù)千載祖雨宗風,再造英雄于越地;九世復讎,春秋之義,愿爾多士修鱗養(yǎng)爪,毋忘寇盜滿中原。”“亡國”句出自《禮記·射義》:“賁軍之將、亡國之大夫與為人后者不入,其余皆入?!笨追f達疏:“亡國之大夫者,謂亡君之國,言不忠且無智也?!薄妒酚洝せ搓幒盍袀鳌罚骸皵≤娭畬?,不可以言勇;亡國之大夫,不可以圖存?!睘楹纹珌碜鞔蠓蚰兀课猜?lián)給出了答案——馬遠為南宋光宗、寧宗兩朝畫院待詔,尤擅山水,喜作邊角小景,意境構圖俱佳,世稱“馬一角”,所以有人斥其所作為“殘山剩水”。蘇軾《與毛令方尉游西菩提寺二首》其一:“人未放歸江北路,天教看盡浙西山?!闭沁@殘山剩水,卻可作為遭遣詩人的用武之地。后來,譚嗣同積極參與湖南新政,籌辦時務學堂,設立南學會,創(chuàng)刊《湘學報》《湘報》等,使湖南成為維新運動中最富朝氣的省份。后來得到踐行的“亡國而不亡省”的理念,在此詩中就已微露端倪了。
后來因為浙江停止分發(fā),譚嗣同改發(fā)江蘇,于是赴南京奉職,居寧期間還時常前往上海,奔走寧、滬之間的譚嗣同不知疲倦地與眾多新知舊雨切磋學問、交流思想,楊文會、汪康年、宋恕、梁啟超、夏曾佑、吳嘉瑞、孫寶瑄……這一長串名字,都是當時思想界最為活躍的分子。當然,其中也有一些無從考證的交游,如寫于這一時期的《贈舞人詩》二首:
二十年來好身手,于今俠氣總萌芽。終葵入道首殊鈍,渾脫觀君劍欲花。太一神名書五夜,無雙簾影第三車。臺城片土蕭閑甚,容得干將與莫邪。
快馬輕刀曾遇我,長安道上老拳工。粗枝大葉英雄佛,帶水拖泥富貴窮。歸些游從三島外,忽然走入眾狙中。散官奉職真無狀,輸汝江湖賣舞容。
目前所見的三種譚嗣同詩歌注本多認為此詩是寫給詩人的好友大刀王五的。
王正誼(1844—1900),字子斌,河北滄州人,京師武林名俠,曾創(chuàng)辦源順鏢局。人稱“大刀王五”。譚嗣同的后裔譚訓聰、譚恒輝、譚吟瑞等人的文章中多有對其之記載,胡致廷《譚嗣同就義目擊記》:“我和‘單刀王五每天必和他見面。王五比我年輕,是我介紹給他的?!瓎蔚妒峭跷宓慕^技,所以我把王五介紹給他,我倆同時教授他的武藝?!比欢紤]到譚嗣同師事王五且二人年紀相差超過二十歲,不大可能在詩中平輩稱“汝”。且“老拳工”三字,“老拳”二字連讀不可割裂,老是形容拳而非工?!稌x書》記載石勒發(fā)達后回鄉(xiāng)與父老敘舊,請來昔日與自己大打出手、今朝畏罪不敢前來的鄰居李陽,笑曰:“孤往日厭卿老拳,卿亦飽孤毒手?!睗h《大樂律》:“卑者之子不得舞宗廟之酎,除吏二千石到六百石,及關內侯到五大夫,取適子高五尺已上,年十二到三十,顏色和,身體健修者,以為舞人?!逼鋵嵾@里譚嗣同所遇之舞人,當是曾有一面之緣甚至有所誤會的年輕劍術高手。其人為誰今已失考,但不影響我們欣賞這首佳作。特別是其中“粗枝大葉英雄佛,帶水拖泥富貴窮”一聯(lián),造語硬朗,乍讀之下甚至覺得幾非詩語,但細味之又覺屬對巧妙。蓋首聯(lián)回憶過往而外,以下六句皆從彼此對照中下筆:帶水拖泥者我,粗枝大葉者彼;走入眾狙者我,游從三島者彼;散官奉職者我,江湖賣舞者彼。嘲己之困頓官場,對舞人之流落江湖反生真心之艷羨。這是披肝瀝膽的真心抒發(fā),絕無禮節(jié)客套,更非惺惺作態(tài),坦蕩豪放,俠氣逼人。這種俠氣,不僅符合詩人的性格,在此后的思想探索中更是被升華了。譚嗣同的重要著作《仁學》就寫于此時,書中對“任俠”之來源——墨家思想,給予高度評價。他指出,兼愛即“仁”,格致即“學”,墨家思想雖也有尚儉非樂等不足取之處,但兼愛、格致等已可“調燮聯(lián)融”孔子儒家思想與耶穌基督教思想,期待有識者根據墨家的兼愛與格致“近合孔耶,遠探佛法”,以證仁學。其闡揚墨學之精神取向,在這首“粗枝大葉”的俠之詩中就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由任俠之墨子不難想到魯迅先生的名言:
古以來,我們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這就是中國人的脊梁!
譚嗣同正是這樣的人,他的“粗”,其實也正是為了理想而忽視其他小節(jié)上的計算,不計得失,不問榮辱,甚且不懼生死,這也正是他留給后世最為寶貴的精神財富之一吧。
(作者單位:中華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