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運濤
我從醫(yī)院回來,桌上已擺著一盆雞湯一盆菜。雞湯是我用砂鍋提前燉好的,要是用炒鍋,母親肯定會將雞肉、牛肉、青椒、土豆一鍋燴了。放下東西我趕緊圍上圍裙,想去把準備好的雞蛋西紅柿、肉末蘿卜纓炒了,母親說你爸只喝湯,就咱倆,能吃多少?
說實話,我也沒什么心情。診斷書上寫有Ca,我第一反應是癌,其實cancer這個單詞我早忘了,直覺是它。醫(yī)生的話證實了我的推測,直腸癌,中晚期。我問確定嗎,他說基本確定,這種癌每年能遇到上百例,不會錯。醫(yī)生是我高中同學,沒有保留。
吃罷飯去揀藥?母親盛湯的時候問。
父親也看我。他的臉上只剩下骨頭,一副典型的病人相——我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
醫(yī)生說得做個手術,截掉一點腸子。我安慰他們,小手術,就跟闌尾炎一樣。
得住院?母親很驚訝。回去出完姜再過來……
我已經(jīng)辦好手續(xù),下午住院。手術前還得做好多項檢查,很麻煩的。怕他們懷疑,我又補充,有病及時治,不能拖。
父親很少說話,像是有預感。
晚飯是莉莉來做的,六菜一湯。我們剛認識那會兒,她曾經(jīng)笑過我,說我過于講究形式。時間久了,她也習慣了我的形式——有時候,形式也很必要。
你們啥時候結婚???父親在飯桌上突然問。
我不喜歡這個問題。要是擱以前,我肯定會變臉,要么不理他,要么噎他一句:“操好你自己的心吧?!蹦翘焱砩衔耶惓睾停ㄎ液髞砗蠡诹?,我應該折中一下的。但怎么折中呢?別說那么短的時間,就是現(xiàn)在我也想不出來理想的折中方式),我跟父親說快了,明年看吧。莉莉的眼睛亮了一下。父親希望能更早一點,他有點得寸進尺。
送他們回醫(yī)院,天已經(jīng)黑透了。莉莉偎在我身上,要跟我回去。我讓她回自己的家,我心里好難受。話說完,突然就淚流滿面——到底沒忍住。莉莉傻了,僵在那兒,不知所措。
對不起,突然覺得我爸好可憐。我說,他這輩子沒享過幾天福。
莉莉抱住我,頭埋在我胸前。
我們就那樣在醫(yī)院外面抱了一會兒,直到我全身都暖和起來。
我們家最艱難的時候是我十八歲之前。我六歲的時候,父親風濕嚴重,癱瘓了。據(jù)母親講,醫(yī)院讓拉回去準備后事,沒法治了。后來小姨從婆家姑父那里討到一個偏方,貼了幾貼膏藥,父親竟然能下地了。命是撿回來了,從此下不了水,做不了重活,用他自己的話說,成了殘廢。
我哥思福讀五年級時,我們從河南陳灣搬回到河北王畈。他不愿再念書,說一到考試頭就疼。不念就不念,母親正需要幫手。思福那時才十二歲,只能做放牛、鋤草這樣的小活,犁田耙地還是得請人。農(nóng)村的活都是急活,家家都急,請人難,大多時候都是親戚來幫忙。一忙起來母親就煩,就跟父親生氣。
貧賤夫妻百事哀吧。有一年過年,一鍋紅薯丸子炸煳了,母親看著黑乎乎的丸子,說只能喂豬了。父親聽到,罵她,那可是敬祖宗的……母親破罐子破摔,有啥用?年年敬年年敬,還不是這樣?
說是說,母親骨子里對每年的祭祀還是很虔誠的。她跟父親一樣,試圖借這些他們力所能及的儀式給家里帶來轉機。世界上哪有那么輕巧的事?整個青春期,我心里無數(shù)次地埋怨過他們,一樣的勞作,怎么我們家就這么窮?多少年后我才體會到他們當年的無奈。我跟朋友總結說,世界上特別迷信的人有兩種,一種是窮人,另一種是富人。
母親和父親生氣不吵不罵,也不打,都是冷戰(zhàn),誰也不理誰。這種冷戰(zhàn)有時候能持續(xù)一個月,搞得我們弟兄幾個在家也小心翼翼的。我現(xiàn)在還記得父親孤獨地坐在當院里的背影,他心里一定很自卑,覺得自己是家庭的拖累。好像就是那時候,他開始了折騰。父親折騰的第一件事是販大米。王畈雖不像陳灣屬魚米之鄉(xiāng),但也緊靠淮河,灌溉方便,號稱縣里的小江南——“一半米來一半面”,在一個小麥生產(chǎn)大縣極為難得。秋收一罷,父親就開始買人家的稻米馱到縣城去賣,賺差價。
縣城離王畈三十公里,父親第一次騎自行車,馱了不到一百斤。時令應該是初秋,還不冷。我是被吵醒的,家里好像發(fā)生了重大事件。母親天不亮就起床了,稀飯已經(jīng)煮好,正在煎雞蛋餅——那可是我們家最好的伙食了。父親吃飽喝足,母親一再叮囑,路上慢點,騎不動了就歇會兒。
父親回來是傍晚,我正好也從學?;貋怼N覀兗业恼芈愿咭恍?,父親從自行車上下來,推著車進了院子。我們都看到了他臉上的傷,很?。ú蛔屑毟究床坏剑瑧撌撬さ乖诘夭淦屏似?,有些微的血痕。
路上有人晾黃豆,不小心壓上,滑倒了。父親重重地坐到椅子上,讓我給他倒一杯水。
水喝完了,他才指著自行車,差一點連人帶車滑到溝里,幸好路邊有樹,擋住了。
車是借鄰居老鐵的,三角架拱起來了。
哎喲,母親努力抑制著自己的驚訝,咋還給人家?。?/p>
回來的路上我等了幾個趕集賣菜的,幾個人將車子綁在樹上拉了好長時間,拱平得多了。父親說。
正好姑父過來,問咋不點燈,黑燈瞎火的。母親說,你哥趕一次集,把人家老鐵的三角架撞拱了,咋還給人家???
姑父上前看了看,還能騎,就是不能吃重了。扳子找出來,把我的換給他。
母親臉上放晴,卻又不好意思,中嗎?
咋不中?父親說,咱是紅旗的,不比他飛鷹硬?
東借西借跑了幾個月,父親見有利可圖,買了一輛二手自行車。春上雞開窩了,母親在家收雞蛋,父親又開始販雞蛋。
天熱的時候,父親累倒了,不能見風,還渾身酸疼。母親每天早上用開水給父親沖個雞蛋,攪點白糖。最初,弟弟思成也有一份,母親說他小,體質弱,補補。后來雞蛋跟不上,停了弟弟的,只有父親一直在享用。我嘴上不說,心里覺得父親矯情,不就騎自行車嘛,咋會累呢?那時候我已經(jīng)到鎮(zhèn)上上初中了,有天中午借了同學的自行車回家,吃罷飯還早,我騎著車子在去縣城的柏油路上跑到快上課才回學校。騎自行車多舒服啊,怎么會累呢?況且,王畈跟我差不多年紀孩子的父母都是起早貪黑、天南地北地趕集賣菜,哪個喊過累?
父親有好長時間沒再做活。小姨不知道從哪兒聽說了,捎信讓去一趟,說是又弄了幾貼膏藥,看看管用不。思福走不開,第二天稻田放水——父親不敢沾水——只有父親去。
父親出門前,母親推我過去,小順沒事,跟你做個伴兒。串親戚我當然積極,更何況是去小姨家。
那條路我們走過無數(shù)次,從陳灣到王畈,從王畈到陳灣。有時候,大人騎自行車帶著,有時候坐一段客車再步行,無論如何都要乘船過淮河。渡口在一個叫梅黃的小集鎮(zhèn)那里,劃船的先問我們哪兒的,遠的,兩毛錢船錢。近的,每年秋后上門收船糧。聽說我們是王畈的,船夫問,老鐵還好不?父親說好好,現(xiàn)在不挑擔子了,還是天天趕集,自己的菜賣完了兌人家的賣。船夫嘆了聲,都是吃力的命。那一問一答可不是閑話,有不想交船錢充附近哪個村的一問就會露出馬腳。船劃到河中間,沒人再說話,只聽到下面水嘩啦啦地響。
上了岸就是梅黃。街道是青石板鋪的,被兩邊伸出老遠的房檐遮著,少見太陽,又臨河,青石板像是在水里泡著,陰森森的。尤其是清早或黃昏,街上不見人影,頭上只有一道細長細長的天空,好嚇人。自行車咣咣當當?shù)仨?,父親目不斜視。
到小姨家時,一家人正在過道里吃飯。桌上四盤菜,一盆湯。小姨放下碗,上前把我攬在懷里,我們小順長這么高了。小姨每次都這樣,好像幾年沒見我了。
小姨和苗苗去廚屋炒菜去了——再加兩個菜。豆豆、秀秀忙著給我們挪椅子,小旺還小,有點認生,姨父叫他給我們盛飯,先墊點底。
參加工作后我才知道四菜一湯是工作餐,是標配。但幾十年前小姨家的家常菜就是四菜一湯,有客人更豐盛,那也是我樂意去小姨家做客的原因之一。我們家平時只有一盆菜,來客了才會裝盤子。記得有一年,整個陳灣都在傳小姨家的餃子全是瘦肉,那樣的餃子該多香啊。母親說,光是瘦肉也不好吃,沒蘿卜沒粉條沒豆腐,還叫餃子?現(xiàn)在想起來,母親當時說的雖然有道理,但心里肯定也酸不溜秋的——我們家過年總共才買了五塊錢的肉,還是賒的,餃子餡里的瘦肉比例可想而知。
吃罷飯,小姨讓小旺拿出來一包膏藥,哪兒疼貼哪兒。父親接過去看看,從哪兒弄的???姨父替她答,集上。她是聽風就是雨,一聽說能治風濕非要買點試試,萬一中了呢?萬一中了,醫(yī)院早關門了……父親訕訕的,順著姨父的話說,是,跑江湖的,也就一張嘴。一邊收好,纏到車把上。現(xiàn)在不疼?小姨忙著將桌子靠墻擺好。
父親沒吭聲。
貼上啊,哪兒疼貼哪兒。小姨背著他擺桌子——地有點不平,桌子放不穩(wěn)。
父親拿了兩片出來,讓我?guī)退N到兩個膀子上。
小順,你爹殘廢,你可得爭氣。小姨在我身后說。
小姨不是親姨,母親只有一個姐,我們搬回河北老家的第二年就死了,跟婆婆慪氣,喝了農(nóng)藥。小姨是母親舅家的女兒,因為跟母親都嫁到了陳灣,比親姐妹走動還多。
沒隔幾天,父親和姑父一道,又去小姨那兒拉回來十四箱汽水瓶,壓蓋機,香精、糖精、檸檬、小蘇打。沒想到生產(chǎn)汽水這么簡單,水燒開,再放涼,兌上香精、糖精、檸檬,灌入汽水瓶。最復雜的工序是壓蓋,一人從旁邊將小蘇打倒入瓶里,另一人迅速壓下瓶蓋。得掌握好速度,不能快了,快了會壓住人手。也不能慢了,慢了氣泡就會翻飛出來,濺我們兄弟仨一臉一身,還不敢笑,怕母親生氣,一瓶汽水能賣一毛呢。
父親負責銷售,每次出去都要帶六箱汽水,四箱掛在后座兩邊,后座上再摞兩箱。哪個代銷點賣完了,趕緊補上。
這活兒倒不累人,但量上不去。做了兩個月,一算賬,沒賺到錢,煤是最大的開支。近門上的人指點說,人家都是直接灌井水。父親猶豫再三,終是不敢,怕生水喝壞了肚子。
放鴨子是我上初三那年的事。鴨子也是從小姨那兒弄回來的——要不是后來方菲說出來,我一直都不會懷疑小姨扶助我們家的動機。
進了小姨家的過道就聽到鴨兒尖著嗓子的吵鬧聲。它們被暫時圈在當門——放過道里礙事,放院子里怕夜里凍死了——一個個黃燦燦的,伸長脖子歡迎我們。姨父好像有點煩,我那時候正敏感,清楚地記得姨父的第一句話:“趕緊弄走!吵死了?!兵唭貉b上車,圈好,姨父看著遍地鴨糞,又嘟囔了一句:“家里搞成糞坑了?!?/p>
父親是指揮官,他不能下水,真正放鴨子的人其實是我。那個暑假本來就比之前任何一個暑假都長,又因放鴨子,我更覺得漫長得像一輩子的時光都集中在一起了。我整天抱著一根長竹竿趕鴨子,讓每一只鴨子跟上大部隊。坡地里還好,要是鴨子進了水里,竹竿又夠不著,我就得跳進水里去趕。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讓它們?nèi)肓巳?,還要提著網(wǎng)兜轉人家的廁所——鴨子喜歡吃蛆。水塘里的水銹多了浮萍多了鴨子游不走,我也得下去打撈……
我的中專錄取通知書送來時,全村都知道了。我成公家人了,要吃公家糧住公家房了,父親滿心歡喜,見人就笑,見人就遞紙煙。有人來收鴨子,父親說不急,孩子開學還早,還可以再放幾天,秋天上膘快。我只得穿著短褲,泥猴一樣接著放那些鴨子,繼續(xù)鉆廁所撈蛆。
我開學頭兩天鴨子才賣。那應該是我們家有史以來最大的一筆收入吧。先還了小姨墊的鴨兒錢。吃不用愁了,我上中專的錢也不用父母低頭彎腰地出去借了。販大米販雞蛋做汽水父親都說沒掙到錢,唯有放鴨子,同時解決了家里的好幾個要緊問題。
方菲上午過來了,可能是聽她爸說了。父親床頭上有一提冬蟲夏草,估計是她拿來的。見我不快,母親沒敢多說。我也沒細問,她就是把這個城市買來送給我,我也不愿再見到她。
還是復婚好,父親的聲音弱得跟他的病人身份極其一致。
后媽肯定不如親媽。母親聽父親說復婚,也有了勸我的底氣。
方菲沒有做他們的工作。我知道。這應該是他們的心里話——他們興許剛剛還熱烈地合計過這事。我想笑,這么快就忘了傷痛?
思福說他手術那天再趕回來,思成也是。手術定在后天,正好有個病人轉院到市里,父親頂了那個空。我本來也想把父親轉到鄭州的醫(yī)院的,同學說沒必要,咱醫(yī)院每年做這種手術近百次,早練出來了。在縣城護理也方便,離家近。
猷猷他媽想回來,她知道錯了,母親又回到那個話題,你沒看她認瓤了?
想回來是肯定的,要不想回來還能來看父親?但她真知道錯了?我不相信。
方菲是愛我的,我不否認。但她討厭我父母,討厭思福、思成,討厭我這邊所有的親戚。我說的是討厭,不是一般的不喜歡。她要是不喜歡他們我還能容忍,畢竟她是和我過日子,問題是她缺少對他們最基本的尊重。我們結婚后我想帶她去看看我小姨,我小姨對我們家?guī)椭敲创?。她不肯去,她幫你們家你父母應該承那份情,跟我們有什么關系?(還好,她那時候沒有用父親和小姨的曖昧關系來拒絕,可能是忍著,也可能是還沒聽人說。)我這個人反應慢,當時覺得也有道理,過后想起來,不對啊,她說她小時候她姑父對她好難道不是她父母該承的情?事情過去了,再把這個提出來明顯找別扭,我就按下了。思成結婚晚,有次來我們家,她說思成不該不打招呼就把女朋友往我們家領,硬是不做飯,說自己不舒服,帶上猷猷徑直出了門……
我沒臉面,怪不得別人,自己澆灌的苦果。我和方菲都是王畈的,她家在南頭,我們家在北頭。結婚第一年拜完新年新娘那邊應該回年,岳父沒出面,打發(fā)她哥哥過來。農(nóng)村里講究這個,我父親在我面前說時,我還怪他多心,有人來不就好?父親悶聲說,她姐那兒都第二年了,回年她爹還去了,明顯看不起咱……
那樣的開始注定不會有好結果。我們在一起磕磕絆絆十多年,離婚的導火索是一個沙發(fā)。她姐打工的家具店老板跑路了,她姐搶了一車貨回來,送了我們一個沙發(fā)。沙發(fā)很大,也很時尚,通上電還能按摩。兩年后我們搬新家,方菲帶了輛工具車回去拉寄放在思成家的那個沙發(fā),說是被人換了。思成老婆據(jù)理力爭,有人來換她咋不知道呢,自己家里。方菲說知不知道你們心里清楚。思成老婆說,合著我們替你保管還落不是了?雙方吵起來,方菲的父親力挺自己女兒,堅持說確實不是原來的那個了,肯定是被人換了。后來還打了110……
我在一本書里看到一句話,說你最想殺掉的人如果是你的伴侶,說明你們已經(jīng)沒有繼續(xù)的必要了。殺人我還真的不敢,也沒有哪個人讓我恨到這種程度,非得殺掉才解恨。我琢磨著,應該改為“你最希望消失的人”——在文字方面我好像有潔癖。我希望方菲從我的生活里消失,如果能有科幻電影里的技術的話。不管怎么說,我真是不想再堅持下去了。她也沒有太堅持,我懷疑跟我頭一年調(diào)進文聯(lián)有關。我以前是鄉(xiāng)政府副鄉(xiāng)長,某日跟組織部長同桌吃飯,部長說你既然書法這么好,到文聯(lián)怎么樣?我以為人家也就隨口一提,又當著眾人的面,回復因此干凈利落,巴不得去清靜清靜,好好練練字。沒想到,秋收畢,縣里動人,我還真調(diào)到文聯(lián)了,副主席,主持工作(沒有正主席)。那個年過得還真不習慣,冷冷清清的,年貨都得自己買不說,平時吆五喝六的好兄弟們也都不上門了——文聯(lián)能給人家啥好呢?我也只能練字了。
第二年猷猷生日,方菲回來陪他吃飯。我沒忍住,問她,那沙發(fā)怎么不一樣了?
方菲說,原來的那個明顯比這個大。
大了多少?我問。
大一圈吧。
好,我說,就算你記性好,原來的那個大了一圈。這就只剩下兩種可能,一是被人偷了,二是被人換了。先假定被偷了,你聽說過哪個小偷偷東西還帶一個小一號的一模一樣的放在那兒晃人眼?
我就說被人換了啊,方菲說。
好,再說被人換了。你去幫我找到一個一模一樣的沙發(fā)試試容易不。
方菲不吭聲。
即便找到了,先前的那個沙發(fā)和你新找到的沙發(fā),能差多少錢?換你那個沙發(fā)合得著嗎?
方菲聽出我的意思了。
人家圖啥呢,費一大把勁找一個新沙發(fā),就為你那個“大一圈”的沙發(fā)?我忍不住,教訓她,二十多歲時,你在你周圍的女性中算是比較敏銳的。但這十年,你沒有與時俱進,沒有進步。簡簡單單的一件事,被你搞得無法收拾……重組家庭后,記住,善待對方,也要善待對方的親朋。
手術那天,思福沒來成,剛接了一個大單。思福在鄭州,做水暖工程。他讓我放心,手術費該攤多少只管吭聲,馬上打過來。思成來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進手術室了,他怕人手不夠,臨時打電話叫來了兩個城里的朋友。
手術很順利,兩個多小時就結束了。父親回到病房,思成也要走,逢集,店里忙不過來。母親緊張地盯著床頭的機器,顧不上我們。
我送思成,想順便和他說說父親的病,和他商量一下要不要跟母親說。他很客氣,說了幾句“全靠二哥照護,你辛苦了”之類的話,根本沒問父親的病??赡苣腥硕歼@樣粗心,要是弟妹來就會不一樣。
到了一樓,他回轉身說,二哥別送了,我給了咱媽兩千塊錢,我和大哥的意思。先用著,出院再算賬,該攤多少我們再出。親兄弟明算賬。話跟思福說的一模一樣。過后想一想,也是,那種場合,不那樣說還能說什么?
我正要說正事,他像是突然想起來什么,問,二哥,文聯(lián)到底是干啥的???
我笑,文聯(lián)文聯(lián),就是文化聯(lián)系,聯(lián)系文化人。
人家都說你犯了錯誤才去那兒的。
什么錯誤?我問。
他眼睛移向別處,男女錯誤。
我收住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還說,你離婚就是因為搞婚外戀。
沒有的事兒,我和方菲離婚好長時間才認識莉莉。
二哥,我們不懂文化,但我們知道你文化多,去文聯(lián)不正好?
我們?他和思福在一起議過我?我們弟兄仨,他倆明顯要親一些,過年過節(jié)的飯桌上,日常言語間,都能感受到。我在家少,初中畢業(yè)就出來了,一直到現(xiàn)在。他們有共同語言,思福小學沒畢業(yè)就回去干活,思成勉強上到初二,讀不下去,也回去了。兩個人同吃同勞動那么多年,比我親近,正常。思福結婚后在集上開了家百貨商店,幾年前去的鄭州,跟他老婆的堂叔在那兒搞水暖裝修。商店留給了思成,逢集忙不過來,父親母親都去給他幫忙。
有一天傍晚,病房里擠滿了人,都是來探望另一個病號的。父親向我招手,你媽呢?
回去做飯去了,我說,晚上吃鴿子,朋友送了幾只鴿子來。
你得去看看你小姨……
啥?我湊上耳朵,屋里太吵了。
你得去看看你小姨,父親說。
是,應該去,父親說得對,我們弟兄仨,小姨對我最好。不光對我好,小姨還是我們所有親戚中最關心我們家的。她給我的印象是知性,善良,我甚至幻想過,她要是我母親就好了。
那一年,父親又說,你小姨讓我趕回來一頭豬。
哪一年?
第二年,父親伸出兩個手指頭,咱搬回來第二年。我去陳灣,你小姨問我年成咋樣,我說不好,吃的都成問題。她就讓我趕走一頭豬……
我沒印象,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一頭豬那么大……后來父親臨終前母親提起這事,我才知道,那頭豬沒趕回來,半路上就賣了,換了一車糧食回來。
別跟你媽說,父親又說。
我的心一沉,難道方菲說的都是真的?我知道那個年代一頭豬的分量。我們搬家的時候,小姨好像是大隊的飼養(yǎng)員。父親瞞著母親,瞞這么久,小姨是不是也瞞著姨父?還有一個難題,那么大一頭豬不見了,她怎么向大隊交代?
病房突然靜下來,我才發(fā)現(xiàn)屋里只剩下我們父子——病人也下去送客了。父親閉著眼睛,好像我們之間一直沒說過話,剛才的對話只是我的幻想。
我其實早有去看小姨的念頭。有一年我和方菲去葉寨看我姥爺,他像父親現(xiàn)在一樣,也是大病初愈。葉寨跟陳灣同屬一個村,陳灣在村部最南頭,葉寨在村部北頭。過了河我們直接就到葉寨姥爺家了,要去陳灣還得繞過村部再朝南走一段??催^姥爺,我說干脆再去陳灣看看。方菲不同意,說萬一他們要報復你呢?說實話,我也有這方面的顧慮,當年父親送小旺遺體回去的時候就挨了我姨父的兄弟們一頓打——這也是我好多年都沒有再去陳灣的原因。但我心里真想去,小姨對我們家那么好。我跟方菲說,小姨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人。我是搞書法的,書法藝術就要在不斷的懷疑和否定中進步,我少有如此篤定的時候。小姨是最美的女人,我確定沒有之一,也沒有其他多余的限定詞。也許方菲是因為這個生了女人的嫉妒心,開始絕地反擊。她對你們家好?回去問問你媽,她是對你們家好還是對你爹好?誰不知道,那個小旺,是你親……沒等她說完,我就上去給了她一耳光。
我是跟莉莉一起去陳灣的。時間也是秋天,剛開學,猷猷換了新書包,雙肩包,很酷。他故意在我面前顯擺,莉莉姨給他買的。我一下想到我的第一個文具盒,小姨買給我的,薄薄的鐵皮,上面是彩色的南京長江大橋,油漆閃著耀眼的光。一掀開,就能看到乘法口訣表,一一得一,從上到下,一直到九九八十一,多像天梯啊。小姨可能聽營業(yè)員說了,我每天都去代銷點看那些摞在貨柜上的文具盒,眼巴巴的——小孩子不知道遮掩。小姨有天找到我,給了一張五毛錢的票子,讓我去買文具盒……記憶中,那個時候父親是缺失的,可能他正四處求醫(yī)吧。猷猷的雙肩包又讓我想到了小姨。她當然是愛我的,除了母親之外第一個愛我的女性。我還記得我再小一點的時候,她一見到我就會摟著我,摟得我都透不過氣來。乖,我的親外甥……我得去看她,立刻,馬上。
我看到小姨了,但小姨沒看到我。那一次我們沒有坐船,枯水季,有人搭了一段簡易橋,每人收費兩塊。事實上,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縣里就在淮河上架了一座大橋,在我們下游二十多公里的另一個鎮(zhèn)上。要是走那座橋,得多繞十幾二十公里。我們鎮(zhèn)也在修橋,就在鎮(zhèn)西頭,一個橋墩已經(jīng)澆灌好。那次我借了輛摩托,木橋太窄,我不敢騎,還是請人家騎過去的。過了河,似乎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五里店,我有點不相信,還停下來問了問。我喜歡那里的方言,很軟,像糯米糕。但我不喜歡其他任何地方的土話,總覺得有種生硬的拒絕感,拒絕你的融入。出遠門時經(jīng)常有這種感覺,一下車,周圍做小生意的人都上來拉你,嘴里嘰里哇啦的,一下子就讓人意識到自己身在異鄉(xiāng),像一艘孤零零在海上漂泊的小船,很是無助。
為什么叫五里店呢?我長到愛問問題的年齡時,曾經(jīng)問過大人。他們說,因為陳灣離五里店正好五里路?,F(xiàn)在想起來當然可笑,他們以為陳灣是世界的中心,鎮(zhèn)子是圍繞著它來命的名。
過了五里店,我騎得很慢,從312國道下來還要走一段縣道。縣道窄,不留心很容易錯過。下縣道第一個村子叫劉灣,跟陳灣不屬一個村。我很高興,還能想起劉灣這個名字。我算了算,一九八六年到現(xiàn)在,十五年了,我十五年沒來陳灣了——說實話,我迫切地想過來,除了想看小姨,還想看看我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那兒的人把村子叫灣,發(fā)音很輕,更像是一聲。他們說,北方的侉子才說莊子。剛搬到河北的那段時間,我很委屈,人家都叫我蠻子。在河南,陳灣人又都叫我侉子。
路邊一個有才小百貨,店名歪歪扭扭地寫在一塊未刷漆的三合板上,兩根鐵絲從二樓陽臺的欄桿那兒吊著那塊像是隨時都會掉下來的三合板。樓頂上搭滿了衣服,外套,毛衣,還有女人的小衣服,
摩托車拐向向西的另一條土路。這條小路我還記得,我興奮地跟莉莉說。老師課堂上講漁夫和妖怪的故事時,我總是想象著漁夫就是從這條路走到湖邊打魚的。還是土路,還是兩三米寬,還是平展展的,就像王畈的“一把”,小時候手被絞進機器里,過了三十年,胳膊還是十歲粗細。唯一讓我意外的是,路像是地震時陷了下去,比兩邊的田地高不了多少。
路邊的田里有一座小房子,配電房,一九八六年我最后一次來陳灣時就有。向前兩百米就是陳灣,我跟莉莉預告。還是老樣子,沒變,我心里念叨著,好像是在慶幸陳灣沒有跑走,沒有飛走。
村頭還是水塘。塘半月狀,整個陳灣就被這個半月狀的水塘緊緊擁抱著。第一家的紅色磚墻也在——這一家曾經(jīng)是陳灣最顯赫的人家,兒子做過五里店鄉(xiāng)的鄉(xiāng)長。村里的小路勉強能過去一輛車,路兩邊的小樹親熱地擠過來。走不多遠,又看到那個半月狀的水塘了。小了,小得已經(jīng)很不像話了,我懷疑是村里人為搶宅基地把塘填了一部分。過去我經(jīng)常跟人炫耀,我能從塘的一頭一猛子鉆到另一頭?,F(xiàn)在看著這個不過十米寬的水塘,我好慚愧。
竟然沒有遇到一個人。
小姨家在第一排,進門要走幾級臺階。房子還是老房子,包括臺階。我沒跟莉莉說,她也默契地不問。小姨家的門敞開著,我騎得更慢,幾乎是在用腳滑行。我暗自希望小姨不在家,屋里沒人。遠處有幾個孩子在打鬧,他們太小,不可能認得我。十五年了,即使是老人也不見得認出我。不不,我的頭太特別,小時候他們都叫我癟頭,憑著這個特征,還是能認得出的。
一個老人在掃院子。地上有些落葉,極少。她的衣著與季節(jié)有點不搭——我們只穿著毛衣,她穿的是棉襖。人還很端正,有點像,紅衛(wèi)兵。我看過電影電視上的紅衛(wèi)兵,腰板硬硬的,一副誓不向誰低頭的樣子。小姨真的是那樣,我沒有帶感情色彩,她很硬朗,不像一個老人。過后我跟莉莉說了,她也贊同,確實硬朗,像城里的退休干部。
小姨聽到動靜,轉身,看到摩托車,以為是她某一個女兒女婿回來了,她臉上露出笑,將掃帚靠到墻上,朝我們走來。
我逃走了。是逃,我承認。不是怕,是覺得無法面對她。她像我們家的神,面對神,我怎能如此隨意?
父親出院那天,方菲又來了。我懷疑是母親透的信。我給莉莉發(fā)短信,她在這兒,你別過來了。
辦完出院手續(xù),思福還沒到——他說他早晨五點從鄭州出發(fā),九點前到縣城。方菲說不等了,讓她弟弟來,她弟弟新買了輛昌河。我說不用,早晚也得等思福的。
快十點了,思福還沒到,倒是等來了莉莉——過后她解釋說沒看手機,不知道我發(fā)了短信。她是故意要在方菲面前露臉,我猜,讓她知道她的存在。
莉莉,我介紹她。
親戚,父親從一旁說——我懷疑錯了,透信的應該是父親,或者他們倆合謀。
猷猷的媽,方菲介紹自己,思順老婆。
以前的,我補充。
方菲笑,你姓樊?聽說是二中老師?
情報工作很細致啊,我揶揄地笑。
方菲還是不饒人,怎么了?她見不得人?
他單身,我未婚,有什么見不得人的?莉莉上來抱住我的胳膊。
思成的手機響,思福到了。大家忙活起來,莉莉和母親扶父親,我跟思成雙手滿滿的。方菲上前要接過思成左手的箱子,被思成拒絕。
還沒下到一樓,迎面碰到思福三口上來迎接。大嫂拍了莉莉一下,莉莉吧?這幾天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都是思順在忙活。
思福開的也是輛昌河,綠色的,后門上漆著“水暖裝修”,下面是一串手機號碼。大嫂坐副駕駛,父親母親坐第二排,我和思成帶侄子坐后排。莉莉得給猷猷做午飯,她下午還有課,不能跟著回王畈。方菲想上來和小孩擠一個座,思福指著車門上面的銘牌,準坐七人。方菲說沒事,縣城不比鄭州,沒人查。父親附和,嗯,沒人查。大嫂嗓門大,猷猷媽,你可是有臉有面的,不能踢了我們的飯碗——超員要吊銷駕照的。方菲臉上的肉僵在那兒,悻悻下了車。
有臉有面是方菲自己的話,大嫂的侄孫在方菲的學校上二年級,成績不好,沖撞了老師,學校要開除他。大嫂托方菲講情,方菲說我們可都是有臉有面的人,這樣的情,張不開口。
方菲的尷尬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知道她這個時候不愿做外人,特別想融入這個集體。我沒有軟心讓她上車,我曾經(jīng)原諒過她多少次啊,她不還是那樣?她的價值觀不對,今天認了錯,明天還會再犯。
路上,大嫂說莉莉不錯。
思成說,大嫂,你這評價也太低了吧?
大嫂沒聽明白。啥意思?我會的好詞不多,你替我整兩個。
思成的意思是,我說,換了誰都比方菲好。
一車人都笑,包括父親母親。大嫂笑得最起勁。思順,人家一個黃花大閨女,你咋勾引上的?
我們是在一個書法講座上認識的,她來聽我的課。
你的學生?思成問。
算是吧,我說。她也喜歡書法,隸書特別好。
文聯(lián)把他們聯(lián)到了一起,思成說。
算是吧,我說。她其實也結過婚,一年多就離了。醫(yī)生說她生不了。
???那咋辦?大嫂問。
正好,我說,反正有猷猷。她待猷猷可好了,猷猷跟她也親。
猷猷不恨她?大嫂問。
為啥恨她?我說,人心換人心,小孩也一樣。
中午就在思成量販旁邊的餐館吃的飯,黑妞訂的。黑妞是思成老婆,有點黑,從小當玩笑叫,一直叫到現(xiàn)在,改不了口了。量販一天到晚都離不開人,她很少出去。
吃過飯一起回王畈,大嫂幫著母親收拾屋子,我們弟兄仨躲廚屋開會。兩個內(nèi)容,一是算賬,二是要不要跟母親透底。賬好算,一共花了三千多塊錢,手術費、檢查費能省的都省了。這是在小縣城的好,人熟。這錢我自己出了,我說,我上學比你們花家里錢多,應該的。思??纯此汲桑缓线m吧?你一個人出了,人家還以為我們倆不愿出呢。我說你們要是不好意思,一人再給兩個老人兌點營養(yǎng)費吧。思成說好,一人兌五百。思福還在考慮手術費的事,老二有這個心我也不反對,住院費你結了,我跟思成也別五百了,一人一千,算是老頭老太的營養(yǎng)費,對外就說這次住院分攤的費用,大家都有面子,你們看中不?
思成說中,我也點頭。
第二個問題,我們仨出奇一致,都認為母親經(jīng)不起這個打擊,即使不哭,她的臉也會暴露秘密。思成說,我最怕咱媽枯皺著臉,一副苦得不能再苦的樣子。我說不怪她,要怪也要怪我們經(jīng)過的那些苦日子,是那些苦日子把她浸泡成那樣的。思福贊成,還是老二文化高,話能說到根子上。我說別夸我,現(xiàn)在問題是,她作為咱爸最親的人,該不該知道這個?我們仨和她比起來,誰才是更有權利知道這個的人?思福說你可問住了我,咱媽好像比咱們更有權利吧?思成說對,我們不知道她也應該知道。
跟她說?我問。
思福思成相互看了看,按這個理,得說。
誰跟她說?什么時候說?我問。
你說,思福說,你有文化,知道該咋說。
不如現(xiàn)在就說,思成說。長痛不如短痛。
我去叫咱媽了?我從稻草堆上站起來。就在這兒,咱們都在。
去吧,思福思成異口同聲。
母親進來,思福把屋里唯一的一個小凳子讓給她。
媽,我開門見山,我們剛才商量了一下,你比我們更有權利知道爸的真實病情——他得的是癌,直腸癌。
母親竟然笑了,我看到她臉上的肌肉朝外咧了一下。我猜到了。
你咋猜到了?我問。
在醫(yī)院這幾天,你從來沒有不耐煩過。母親說。
我臉紅了——我能感受得到,好燙。
在醫(yī)院你爸就說了,他沒想到他能活到五十多歲——二十六歲那年,五里店的醫(yī)生都讓拉回去準備后事了。母親安慰我們,你們也別難過,你爸說了,他賺了,這二十多年算賺了。沒想到你們能有今天,老大都到鄭州了,老二不用說,是公家人。還有老三,大小也算個老板……
我不爭氣地哭了??纯此几#樕弦彩菧I。思成背對著我,雙手捧著頭。一屋子人都在落淚,除了母親。
決定正式去看小姨之前,我跟思福說了。小旺出事,我們家確實有責任,小姨他們不愿意再和我們走動,可以理解。但小姨當年為我們家做過那么多事,我們不去看看她,顯得缺少人情味。思福在電話那頭說是,以前我們年齡小,不懂事,現(xiàn)在應該補上。過年去,過年咱弟兄仨一塊去。過年還得幾個月,我等不及。電話打給思成,他答應得很爽快。出事的時候思成嚇傻了,好長時間都恍恍惚惚的。但他那時候小,不知道還記不記得。
沒打算跟母親說,這是父親單方面的意愿,他好像也不想讓母親知道。再私密一點說,這是我們父子之間的事,兩個男人之間的秘密。很奇怪,兒子和父親之間似乎天生就有一種特別隱秘的關系,好像是從血液里傳承下來的。我最近一次搬家,猷猷和他媽幫我給書房里的書打包。中午我?guī)韼兔Φ呐笥讶コ燥?,猷猷背著他媽遞給我一個信封,里面兩千塊錢,他說是夾在一本厚書中間。還有一次吵架,方菲把我的外套扔到樓梯口,猷猷放學拾回來——他那時還不到十歲。媽,我爸的衣服你要不愿洗,我洗好吧?
那是個周末,陡溝鎮(zhèn)也不逢集。思成又臨時有事,說是有供貨商來談事——我懷疑小旺的死在思成心里留下了陰影,他怕見小姨,怕見小姨那邊的人,怕小姨那邊的人報復他。如果真是這樣,我能理解。談就談吧,生意要緊。但我不喜歡思成的算計,無論什么事,他都會合計劃不劃得來。直白一點說,就是值不值得——他的付出是不是比收獲低,至少得持平。這個,可能跟他做的小生意有關。有一次我從他那兒拿了一提月餅,去鄉(xiāng)中學看我老師。到了老師家我才看到包裝下面的小字,某某煙廠贈。黑妞卻跟我說,進價一百八十塊錢,不賺我錢。
我?guī)Я艘幌渚?,給姨父的。其他都是土特產(chǎn),不值錢。
開的是文聯(lián)的車,一輛破桑塔納。那時候車還管得不嚴,我是主持工作的副主席,車就跟自個兒的一樣。陡溝大橋還沒建好,我們從王畈沿著河朝下開了十幾二十公里才過了淮河。車停到小姨家門口,幾個小孩圍上來看車。小姨在廚屋做飯,沒聽到車響。見到我,她正往鍋灶里添柴。
小姨,我是小順啊。
小姨仍坐在那兒,沒起來。
我拉過莉莉,你外甥媳婦。
小姨的眼睛略顯混濁,她盯著我,沒想到,你會來。不知道她是責怪,還是驚訝。
兩個老婦人來串門。小姨站起來,我外甥來看我了。
小姨身上的衣服不算好,但很整潔。她有著農(nóng)村老人身上罕見的優(yōu)雅,我暗自為她驕傲。
進屋,都進堂屋坐。小姨說,這屋里臟。你姨父在你表妹那兒,二表妹。晌午咱做米飯,吃雞,可以不?
我說好,吃啥都中,小姨。姨父不在家,我松了一口氣。選擇這個時候進陳灣,我其實并沒打算留下來吃飯。
沒想到你會來看我,小姨去做飯之前說,好像之前我也聽到她這句話。
串門的人散了,莉莉陪小姨去做飯,堂屋剩下我自己。屋里很干凈,也很簡單,連沙發(fā)都沒有。三個表妹都嫁到外面,一個在市里,一個在五里店,一個在廣西。小姨應該住在東房,那里陳設也簡單,就一張床,對面桌子上一臺電視機。被子沒有疊,平展展地鋪在床上。這是小姨的風格。我踅到當院。正屋整修過,原來起脊的房子改成了平房,被兩邊的兩層小樓匣著。
我進廚屋,小姨歪頭看我。沒想到,你會來看我。
這是第四遍了。小姨不是驚訝,也不是責怪,我肯定,是期盼。我鼻子有點發(fā)酸,沒忍住,眼淚唰地一下流了出來。我頭埋在小姨的一只胳膊里,小姨,我早該來的。
小姨問莉莉孩子多大了,上幾年級。莉莉說十歲,上四年級。我接過她的話,小姨,我跟莉莉正準備結婚。小姨還是那么聰明,一下子明白過來。她說我跟方菲,太近了,不好,雙方家庭容易扯進去。
不是一家人,還是趁早,小姨又說,長痛不如短痛。
沒想到小姨思想這么開放。
我們沒提小旺,誰都沒提。我本來還計劃著安慰安慰小姨的,但實在找不到得體的語句。我向她匯報我的現(xiàn)狀,小姨說我知道,聽你舅說過,你當鄉(xiāng)長了,出息了。我就知道我們小順將來有出息。
小姨,你外甥現(xiàn)在是主席了。莉莉說,主席,官更大了。
主席???小姨又看了我一眼。
文聯(lián)主席,我說。
莉莉搶著解釋,他現(xiàn)在管寫字的、畫畫的、唱戲的、跳舞的……
唱戲也管?小姨問,拉弦子的也管?
弦子是二胡,民間都叫弦子。我說不是管,是聯(lián)系他們。
小姨問,你會不?你會拉弦子不?
莉莉向著我笑,說他不會拉,他是管拉弦子的。
……
午飯五菜一湯,炒雞,芹菜肉絲,小白菜豆腐,腌蒜瓣,土豆絲,魚頭湯。我問小姨,你平常還是四個菜?小姨說哪有,一個人吃不了。我說小姨,還記得不,好多年前你們家平常都是四個菜。小姨說咋不記得,那時候你三個表妹都在家,人多。
吃罷飯,小姨去洗涮。我問莉莉,怎么樣,小姨是不是很美?莉莉說是,不像退休干部,更像城里退休的老教師。
苗苗和秀秀都回來了,還有姨父,秀秀從五里店捎的他們。小姨說我來得少,她跟他們都說了。
秀秀想要我一幅字,她在市里一個區(qū)宣傳部工作,知道我。我說沒帶筆、紙,秀秀說她都備著哩。從車里拿出來,紙就鋪在飯桌上。我寫了兩幅,秀秀認真收起來,說再寫一幅,給大姐。苗苗說不要,我沒文化,不懂這個。秀秀說寫,一邊跟苗苗說,大姐傻啊,你不知道咱表哥的字能換錢?。壹墪▍f(xié)會會員哩。苗苗問我,能換多少錢?秀秀搶著說,像這樣的,得一千塊錢。我說,有價無市。可惜沒帶印章。秀秀說沒有印章有沒有印章的好,下次去我那里記著帶上印章補上就好了。
小順寫字也能換錢???小姨在一旁問,還是那么平靜,但話里的意思卻似驚濤駭浪,好像我真的多了不起似的。我有些擔心,怕小姨會由我的“輝煌”對比小旺的蒼涼。
那個夏天相當熱,熱得人飯都不想吃。小旺怎么來的我記不清了,好像是秀秀表妹送他過來的。小旺比我小太多,他跟思成年齡接近,整天黏著他。我那年農(nóng)校二年級,最上心的是找對象。剛跟方菲接上頭,眼里哪有小旺他們那樣的小屁孩?
方菲在鎮(zhèn)中學教書。我之前并沒有注意到她,我們不是一個年齡段的人,她比我大兩歲。后來我考上中專,有人攛掇我們倆,她同意了。那個時候她剛剛和鎮(zhèn)政府的男朋友分手,我鉆了個空子。她家境比我們家好,當過萬元戶,戴過大紅花,在王畈,我們兩家有點門不當戶不對。她父母不同意,理由是我自然條件不好,癟頭,走路還有點外八字,最關鍵的是家境不好,這個恐怕得經(jīng)過幾年十幾年才能改善。她父母反對得并不堅決,因為我是農(nóng)校的,將來很可能分到鄉(xiāng)政府,做官,而她只是個窮教師。再說了,年輕人嘛,愛情觀非常感性,所有的條件都是次要的,只要相愛,沖破的障礙越多,愛越神圣。
出事頭天晚上下了一場暴雨,持續(xù)時間不長,但是很猛,因為我們住的房子漏得并不厲害。我早總結出經(jīng)驗了,我們家房子最怕細水長流的那種雨,雨水下來得慢,容易沁透破瓦漏進屋里。但要是猛雨,下得再大也不怕,雨水很快順著瓦槽流下去了。那天晚上我們并沒有折騰太久,找了五六個碗盆接水,很快又睡了。
出事以后,我覺得是有天象的,那天早晨的朝霞異常詭譎,一層灰一層金黃,像一個巨人扒著百葉窗偷看人間。母親也說她半夜聽到了小旺說夢話,別攔我,誰也不用攔我……
方菲瞞著她父母到瓜棚和我幽會。年輕男女幽會無非是摟摟抱抱,都是新領域,其樂無窮,天熱哪能擋得住。
快晌午時,有小孩慌慌張張回來說小旺淹死了。父親出來怒罵人家放屁,那小孩怯怯地看著他,改口說,小旺掉河里了。
其實河水并不大,只是水比較渾,因為下雨的緣故。孩子們都下水了,別說這么小的水,就是平潮了,也照下。小旺學人家,也試著朝中間游。他不知道這個時候河水的危險,面上看著平靜,其實下面洶涌。小旺不見了,他們還以為他在搞怪,一會兒就會出來。左等,右等,才驚……
姨父來了,小姨來了,三個表妹都來了,還有姨父的堂兄堂弟們……他們大多都是第一次來王畈,沒想到是因為小旺。小姨坐在我們當院里哭。母親拉她進屋,她還說在人家堂屋哭不吉利……
我能理解小姨的心情,三個女兒,搶著生了小旺,唯一的男孩,當然是寶。
我們找了三天,后來聽說十公里外的一處河灘有具尸體。我們?nèi)チ耍w被河中間一個沙丘攔住,老遠都能聞到尸臭味。我第一個游過去,拖到岸邊。小姨他們圍上來,再次哭得我揪心地疼。
朝陳灣運尸體的時候,我也要去,父親說方菲正到處找我,讓我先回去。方菲找我是幌子,父親畢竟經(jīng)歷得多,防備著哩。果然,小旺入土那天,有人踢了父親一腳。我后來聽說,小姨站出來擋住了那人,哪個當姨父的想這樣?!
我們都忘了思成,他當時癱在河岸上,死了一樣。小旺運回陳灣后,他在家里睡了好多天。母親給他收魂,扯著嗓子叫他的名字,從河邊到家,往返兩次。
好長時間我都不相信這是真的,以為是個夢,夢醒后悲轉歡,離轉合,小旺能再回來??上ВF(xiàn)實不是游戲,可以重來。
兩家親戚就這樣斷了。斷就斷唄,母親到處跟人說,人窮了,誰都不想跟你走。
我覺得母親有點狹隘,我們家是窮,可小姨一直沒有嫌棄我們啊。
母親打電話給我,說是想要回陳灣一趟。
為什么?放下電話,我想不明白。母親是想回陳灣看看?還是親情回歸,想去看自己的表妹?電話里她只說是回陳灣,并沒有說去看我小姨。母親跟我們不一樣,她后來又去過葉寨好多次,姥爺死,姥姥死,還有舅舅娶兒媳婦……紅白事都是大事,小姨自然也不會缺席,我猜她們倆免不了碰頭,但母親回來從來沒提過,父親不問,我們更不會問。
第二天我就回王畈了——這是文聯(lián)的好,輕閑,說走就走,沒什么牽絆。從鎮(zhèn)上帶了思成回去,陡溝背集,量販不忙。十月底了,天有點涼,父親在廚屋后面曬太陽。王畈原來也有水塘,就在我們家廚屋后面,可早干了,現(xiàn)在一滴水也找不到,雜草叢生。我們家有兩棵柿子樹緊挨著原來的水塘,樹葉快掉光了,沒掉的也枯黃著。樹杪上有幾個柿子,紅得異常,老遠就能看到。母親兩次的解釋都不同,一次是說給鳥留的,一次說是敬老天爺。我走近了,父親才看見我們,向我們揮手。他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穿得很厚,顯得有點笨拙。母親聽到動靜,出來跟我們寒暄幾句,轉身跟父親說,走,咱回院子里坐。說著,就把父親從椅子上抱下來。是的,是抱,不是扶。我有點驚訝,父親怎么突然這樣了?
那是父親手術后第四年,我除了每年給他們點生活費,幾乎沒有做過任何其他工作,買藥,護理,做飯,都是母親一個人。思成回去得多些,西頭一間房子空著,充了他們量販的倉庫。他說每次回王畈,母親總是圍著父親,兩個人好像再沒冷戰(zhàn)過。
思成搬著高椅子,母親抱著父親。太陽還沒進到院子里來,被兩邊的房子擋住了。母親又指揮思成把椅子搬回到廚屋后面,放回太陽地兒里。安頓好父親,她不放心,讓思成先看護一會兒。
我跟著母親回到堂屋。
也沒啥,母親說,你爸可能時候不多了。
看得出來。我沒接母親的話,不知道說什么好。
他也意識到了,前兒個才從你姑父那兒回來。大前兒個去了你舅爺家,初七去了老店你那個姑奶家……
他這是在跟人家告別呢,我心想。
親戚都走了一遍,母親說,遠的近的,包括他年輕時出河工的一個朋友那兒都去了。
他沒有說他想去陳灣,他不說我也知道他想去看看,看看陳灣,看看你小……母親肯定說是“看看你小姨”,但“小姨”沒說出來,突然就淚流滿面了。
我手足無措,媽……
母親擦了一把淚,別笑你媽,你媽也是個女人。我知道你爸娶我是因為你姥爺,他是大隊(母親那一代人依然把村叫大隊)干部,我沾了你姥爺?shù)墓狻惆帜菚r候風光,他是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人,經(jīng)常坐在臺上給人家拉弦子……
怪不得小姨問我會拉弦子不,原來與父親有關。
我怎么從來沒聽我爸拉過弦子?這是事實,也是想岔開話題,轉移母親的注意力。她這樣直接,我不敢面對。
還有那心思!母親直了一下身體,有思成的第二年他就癱了……
這個我也清楚。
那時候還沒有小旺,母親說。我拉著架子車去五里店看病,醫(yī)生說拉回去吧,拉回去準備后事吧,我們兩個一路哭著拉回來的……
“還沒有小旺”這個參照時間也不對,前面母親已經(jīng)說是有思成的第二年了,突然又說小旺那時候還沒出生,什么意思?還有“我們兩個”,哪兩個?我沒敢問,怕母親控制不住悲痛。
我跟你小姨,母親像是看出了我的疑問。
弦子呢?我問,還是想轉移母親的注意力,你們咋連弦子都沒留一把?
那不是?母親指著山墻上的那個長長的灰色包袱。
那包袱一直在門后掛著,暗紅色,帆布的。我小時候以為親戚拿來的果子都藏在那里面,墊著凳子摸過,里面硬硬的,不像是果子。后來新修了房子,帆布包掉了色,成了灰色,還掛在新房子的門后面。
我過去取下來,上面滿是灰塵。帆布已經(jīng)糟了,口還系得牢牢的。里面是一把半舊的二胡,琴桿亮堂堂的,可能是父親長期撫摸造成的。琴筒的一側刷著紅色的“毛宣”兩字,母親說,毛澤東思想宣傳隊。
我胡亂拉了兩下。我不會拉,出來的聲音沒有旋律,僵著,很難聽。
父親會拉二胡,真讓我吃了一驚。說母親會,我還能接受。小時候,母親教過我唱歌,“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申……”過后我問過思成,思成說他也從來沒聽父親拉過。我還專門打電話問思福,他說父親會拉二胡他知道,忘了聽誰說的了,但他也沒聽父親拉過。不知道是不是父親的基因暗暗起了作用,我喜歡二胡的音色。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聽二胡是高中一年級學校的元旦晚會。主持人報“二胡獨奏”,上去的竟然是我們的體育老師。體育老師上來坐到我們學生坐的凳子上,我們還沒回過神,二胡就急促地響起來,有點百米賽搶跑的味兒。嘈雜的報告廳突然靜下來,所有的耳朵和眼睛都集中到臺上的體育老師身上。體育老師不看臺下,閉著眼睛,頭隨著琴弓的拉扯一會兒仰起來一會兒又低下去。有清晰的馬蹄聲——過后問身邊的同學,才知道曲名就叫《賽馬》——由遠及近,一陣比一陣強,層次感分明,與馬的嘶鳴混在一起……老師合上弓站起來謝幕時掌聲才響起來,經(jīng)久不息。
母親說搬家那天她心里難受,回來跟父親慪了好多天。我問慪啥氣,不愿回來?母親說,東西都裝上車了,你小姨說他們家新房下墻腳兩千塊磚就夠了,另外兩千塊,讓我們帶走……
那不好嗎?我記得咱原來的房子屋基是磚頭壘的。小姨要不給那兩千塊磚,咱不得都是土墻???
母親頭轉到一邊,不想要她的。頓了頓,又說,你爸沒志氣,要人家的磚……
母親說不下去了。母親是不想要磚頭啊還是不想承小姨的情?
你們是姊妹,我囁嚅著,還不是……
小旺可能是父親的兒子,父親死后思成才跟我說。思成也是聽思福說的,思福聽大嫂說的,外面都這樣傳,小姨找父親借的種。我極力否認,小姨,父親,怎么可能?過后想想,那時候的鄉(xiāng)下不乏這樣的例子——小姨一連生了三個女孩,父親膝下都是男孩。
院子里有太陽了,思成及時朝屋里喊了一聲。他手里托著椅子和父親,父親仍坐在椅子上,眼睛卻始終朝屋里瞅。
我已經(jīng)放下二胡,把它重新裝進那個糟帆布袋里。母親臉上也干凈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擦的。我們在院子里安頓好父親,一家人圍坐在一起。
我偷偷瞅瞅父親,他瘦多了,臉上的骨頭像要撐破皮戳出來,但臉型還在,四四方方的,符合那個年代的審美。
我們從河南搬到河北,是一九七八年。我其實記不住具體的年份,但我記得我離開河南的學校時,頭頂上有飛機飛過,老師們說,那是去參加郭沫若的葬禮。郭沫若的生平到處都能查得到,因為這個,我才記得我們搬家的年份。
河北是我們老家,父親說,我們得搬回去。我的記憶中沒有小姨給我們家兩千塊磚頭的事,那不是一個十歲孩子關注的事。我關注的是王畈當晚放電影,來幫我們搬家的親戚在河對面喊,趕緊啊,回去還能看《兩個小八路》。我坐在忘了誰的自行車前杠上,盼著快點快點,趕回去看《兩個小八路》。還沒趕到,我就睡著了……
第二年臘月,郵局送來一張匯款單。這個我也能記得,那時候匯款單少,左鄰右舍都來看。寄了五塊錢,沒留匯款地址。但我記得上面的留言:記著買炮。五塊錢能辦很多事,還去年過年欠的肉賬,還欠人家的化肥錢,還給思成接胳膊借來的錢……買炮不擋吃不擋餓,根本排不上。那張讓我們買鞭炮的匯款單好像一下讓我懂事了,懂了過年沒有鞭炮放是因為窮,窮是羞恥的……過年那天我待在屋里,沒再出去到處跑著拾人家沒燃盡的鞭炮。吃完年夜飯我還主動洗了腳——我比任何時候都盼著母親念叨的“三十晚黑洗個腳,來年打的糧食沒哪兒擱”能實現(xiàn)??晌矣浀煤芮宄且煌砟赣H卻沒說這句話,她臉木著,又和父親開始了冷戰(zhàn)。
我上中專,家里的日子仍然緊緊巴巴的。寒假前學校食堂改善生活,早晨油條,中午豬肉粉條。我兜里只剩下飯票,沒有菜金,但又是敏感年紀,磨蹭到同學都吃完飯我才去食堂。油條沒了,豬肉粉條也被搶光了,我心里舒了一口氣,大聲說,啥都沒了,那就買饅頭吧……
中專第一個寒假,回來不見父親,說是我舅給他找了個差事,給人家賣馓子的當幫工,一方面也能學著炸馓子。后來才聽說,引線的其實不是我舅,是小姨。
第二年六月,父親突然去農(nóng)校找我。我們學校在市郊,父親摸到的時候已是晚上,學校食堂已關門。父親帶我下館子,學校門口有好多小飯館,專門針對學生的。父親挑了一家,要了一盤鹵肉,一盤青椒肉絲。我喊服務員,怎么筷子只給一根?服務員笑,接過去扯開,變成兩根,遞還給我。我看看父親,他自己已經(jīng)扯開——聽說他在縣城承包了一家醫(yī)院的餐廳。
吃罷飯,我讓父親去找旅社,他說找什么旅社,多花錢,隨便在你們住室住一夜吧。我說住室熱得睡不著啊,同學都在外面睡。父親說好啊,咱也在外面睡。可是,我沒有涼席。但我沒有說出來。冬天寢室里都是兩個同學一張床,有一張席就行了。天熱了,兩個人沒法再擠一張床,大家都拎著席片各自在外面找地方睡,房頂上,乒乓球臺上,足球場上……我沒錢買席,只好趁同學放了晚自習,將四張課桌拼在一起當床。
那一晚,父親跟我一起睡在教室里。墻角突然有蟋蟀叫,因為安靜,格外響亮。要擱往常,我肯定害怕,傳說我們的教室先前是亂墳崗。燈早就熄了,半夜了,父親和我都沒睡著。讓父親看到我的窘迫,我心里很不安。外面有些微的月光,上弦月。有風,很輕,我能看到樹葉晃動。月光被葉片撕碎,一閃一閃的……我經(jīng)常想起那個晚上,我和父親睡在同一間教室里,有些心酸,也有些甜蜜。一個很平淡的晚上,卻堅實地印在了我的記憶中。
日子是母親定的,說是請人看過,是好日子。不知道是母親有意還是無意,正好逢集,思成去不了,但他異常大方,準備了好幾箱禮品。后備箱快塞滿了,兩箱手工掛面和火腿腸只能放到母親腳下。
陡溝淮河大橋已經(jīng)通車一年了,比下游那座寬,也更高。父親母親都沒走過這條路,風景真好。秋天就是好,滿眼都是色彩,很有層次。銀杏是金色的,松柏還綠著,大多數(shù)樹葉都是黃的——黃也有很多種,即將枯掉的是金黃,已經(jīng)枯掉的更像紅……鄉(xiāng)道車少人少,路上干干凈凈的,好有意味。
前面一堆人,我按了下喇叭。人群挪到路邊。我看著不對勁,母親也說,像是打架的,一群人打一個。我靠邊停下,母親督促我去看看,別打壞人了。
一群小青年,兩個手里還拿了棍,地上躺著一個,只穿著襯衣,聽到有人來,頭翹起來看我??刹桓掖驂娜税。赣H跑上來。
拿棍的一個又踢了地上那個一腳,眼睛迎著我,似乎在向我們示威。
我沒理他,過去拉起那個躺在地上的。他左邊的額頭有血。母親驚叫一聲,打壞了你們要坐牢的。誰也跑不了!
我拿出手機要報警。多管閑事!那個剛才踢人的上來捅我一拳。心里還是怯了,捅了就跑。
被打的這個上來捂我手機,算了,都是哥們兒。
打這個樣子了還是哥們兒!母親伸手撥弄他的頭發(fā)探看傷口,他后退一步,不讓人動。
你確定?我問。
他點點頭。怕我不信,又說,確定。
要不要送你去醫(yī)院包扎?我問。前面就是五里店。
不用不用,他擺手,明顯不耐煩,急著擺脫我們。
要得破傷風啊,母親提醒他。
那小子指了指不遠處的村子,我就回去。回去包。
小姨正好打來電話,走到哪兒了?
我說五里店,馬上就到。
掛了電話,他們都走了。我安慰母親,他自己不樂意我們不能報警,警察來了他不承認挨打咋辦?
都出血了還不承認?
鬧著玩鬧的,他會說。他們是一個村的,即使不一個村,也經(jīng)常在一起,搞僵了他的日子更不好過。
母親的感覺跟我上次來不一樣。到了陳灣村頭,她說嗯,還那樣,沒變。經(jīng)過那個半月狀的水塘時她又嗯了一聲,還那樣,沒變。父親像個穩(wěn)重的將軍,左看看右看看,一句話不說。
小姨門口一堆人。母親叫著名字,一一跟人家招呼。小姨跟姨父站在一邊,臉上擠滿了皺紋。秀秀從我手里接過父親,問,姨父,還認得我不?父親說,苗苗?小姨在一旁說,秀秀,老小。那個是苗苗,在五里店街上住。豆豆走得遠,廣西,沒法回來。
吃罷飯再敘,姨父站在臺階上喊了一句,飯都涼了。左鄰右舍就散了。
一大家人,一大桌菜。母親說,有一年蠻子抓了個老鱉,手被咬住了,鱉頭砍掉了還咬著手。姨父說他也記得,蠻子痛得叫娘。這事兒我們都不記得了,我們記住的都是自己的事兒。苗苗說,小順哥那時候沒膠鞋,老師讓我下雨下雪照護他,路上有水洼時背他。有一天我去你們家等,小順哥吃飯慢騰騰的,我干急不敢催。后來他見外面進來一個高年級的男生,馬上丟下碗。過后我才知道,那男生是學校學雷鋒標兵,下雨下雪來回都背著他……大家都笑,我說你編的吧,我怎么沒一點兒印象?
吃過飯,秀秀說她自己清理,人多了礙事。你們好好聊聊。
父親、母親、小姨坐了長沙發(fā),我和姨父他們還坐吃飯時的椅子上。姨父問,你們還記得知青小李不?父親點頭。姨父說上次回來了,找了幾個宣傳隊的人去見面,她還記得王哥。小姨說是,不知道她咋找到秀秀了,要了我的電話。她那時候小,才十幾歲,都叫她小李。父親說小李白白凈凈的,干不動活。小姨說,人家哪是干活的人啊。小李后來成了大學老師,現(xiàn)在退休了,年底還想在信陽組織一次聚會,把咱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的人都叫上,她請客。我問小姨,你也是?小姨笑,咋了,我不像?我沒有你爸聰明,打梆子找節(jié)奏總還可以吧。
小姨和父親都是宣傳隊的人。他們是隊友。
小姨問父親還記得那個姓胡的不,拉手風琴的?父親說記得,兩個耳朵貼著頭皮。小姨說是的,他中風了,讓人送到大隊部的,小李看到他眼淚流多長,說怎么不早說,我們上門去看您啊。
我問,小李是不是在學校當過老師???
小姨說當過啊,回城之前一直在當老師。
她好像當過我們語文老師,我說。是不是瘦高瘦高的,很白凈?
白凈是白凈,不高,小姨說,比我還矮一點。
我寧愿相信我的記憶有偏差,就像村口的那條土路,我的記憶中高出兩邊田地很多,因為當年我自己很小。
李老師語文教得好。我還記得有一次作文課,李老師在黑板上畫了一個陷阱,里面都是刺,一個鬼子掉進里面,她讓我們看圖作文。
小姨說小李的男人是市里的一個老領導,雖然退了,來的時候還是跟了好多領導,縣里的,鄉(xiāng)里的,大隊的……
誰能想到小李會成大學教授?姨父說。
社會變了,小姨說,你能想到小順寫字也能換錢?好了,都好了。人家思福在鄭州當老板了,還買了房子,大城市人了。思成也好,搞個大商場,至少吃喝不愁吧。小順更不用說,國家干部,都當主席了。
母親問,苗苗她們不也很好?
小姨說都好,苗苗近,在五里店做個小生意,大的今年考上大學了。哪個學校???
苗苗說,武漢,華中師范大學。
我說師范好,現(xiàn)在老師待遇好。
有出息,母親說。
小姨說人家還不滿足呢,跟他媽說要復讀。復讀搞么事喲,再考不上呢?
苗苗接過話,他說他想學建筑。
小姨說,建筑還用學?咱灣里出去的不都在干建筑。
我說不一樣,人家大學學設計、規(guī)劃之類的,不是簡單地壘磚頭蓋房子。
小姨說豆豆跑得最遠,廣西。他爸那時候也是嫌遠了,我說他是自私,只想著自己,近了能多來看看他。我支持她,遠是遠點,只要他們兩個好。秀秀喜歡讀書——我們這個家你們也知道,愿意讀,供得起,大學畢業(yè)跟小順一樣分到鄉(xiāng)里,一步一步到了宣傳部。三個女子都中,都不缺錢,也孝順。
我很緊張,怕小姨接下來要說小旺。小旺沒這個命,小旺要是還活著……這是說完三個女兒之后自然的話題。母親握住小姨的手——我看到了,是母親主動的,她伸出右手,側了一下身,握住小姨的右手。
小姨的眼睛濕了。
母親也是。
苗苗及時站起來,說你們聊,我要請表哥再寫幅字。上次寫的,工商所一個領導看到了,喜歡,要走了。
我開玩笑,說好,有人喜歡就好,不就費咱點墨水嘛,不值錢。
秀秀正好也收拾罷,說她領導也喜歡顏體,這次想替領導求一幅。
忘記總共寫了多少幅,那天下午我像是在自己書房練字。每寫完一幅,都要端詳一番,嗯,這兒不夠穩(wěn)健,那兒不夠厚重,有的地方不夠雄渾,有的筆畫不夠寬博……再寫,總覺得下一幅會更好,會“縱橫有象,低昂有志”。我喜歡顏體,喜歡顏真卿這個人。一千多年前他在我們鄰縣待過一段時間,奉皇帝之命來平淮西之亂,留下很多真跡,我們縣教育局老家屬院漢黃叔度墓碑就是他親筆題寫。
小姨進來,見莉莉和苗苗她們打成一片,說莉莉好脾氣啊,你沒有她喜翹。
我沒有覺得小姨是在批評我。她說得對,這也是我喜歡莉莉的一個原因。一個家庭,總得有一個人來平衡親朋好友之間的關系。
晚上回到縣城已經(jīng)很晚了,車剛停好,母親就打來電話,你爸棉襖兜里塞了一個紅包,一千塊錢。
莉莉已經(jīng)下車,朝樓上走。我仍坐在車里,覺得身子很重,抬不起來。一千塊錢,這禮也太大了。還有紅包,小姨早有預備啊。
父親從陳灣回來的第二年就死了。十三年后,小姨也死了。小姨死的那天我在鄭州,兒子剛辦完婚禮沒幾天。
方菲在婚禮的第二天就回了老家,她不喜歡周娟紅,她說與她理想中的兒媳婦恰好相反:幼年父母雙亡,偎著奶奶長大,胖,不會做飯,職業(yè)中專畢業(yè),地鐵服務員……我最初也不喜歡。一年前,方菲與他們一起在鄭州過了一個春節(jié)。我是節(jié)后過去的,方菲讓我去當老法海,拆散他們。我道行太淺,也可能因為在文聯(lián)待久了(我在那兒待了近二十年),做事過于感性,更不用說掐斷一段沒什么壞苗頭的愛情——周娟紅到陽臺上晾衣服兒子也跟著,一人抖,一人搭,好像兩個人必須如此默契才能把衣服搭到晾衣架上。兒子說周娟紅性格好,樂觀。確實,周娟紅喜歡笑,笑聲很清脆,滴鈴鈴的,聽著就是一個沒什么心計的人。另一個原因可能是年齡大了,人的心態(tài)也變了,覺得只要兒子與她在一起快樂,過幾年離婚又能怎么著?畢竟他們這樣幸福過幾年。人活著,折騰來折騰去,還不是為幸福?
我和莉莉順便在鄭州小住了幾天——天冷,兒子的小區(qū)有暖氣供應。有一天晚飯后我在公園里散步,隱約聽到哪里有人在拉二胡。循著聲音到了一個公交車站臺那兒,有人正和著琴聲唱戲,“再不能中岳廟里把戲看,再不能少林寺里看打拳,再不能夠摘酸棗把嵩山上,再不能摸螃蟹到黑龍?zhí)丁背黄嗲?,蒼茫,與二胡像是融成了一體。拉二胡的是個盲人,戴著大墨鏡,坐在小馬扎上,面前一個大音箱,音箱上一個瓷碗,里面幾枚硬幣。唱完《卷席筒》,過來一個中年婦女,手敲敲音箱,老范,《九兒》??赡苁抢洗顧n來了,那個叫老范的盲人也不寒暄,拉起架勢。第一個音拖了很長——有炫技的成分,像一只手扯開你的神經(jīng),漸漸到了極限處,你只得屏聲靜氣,生怕一不小心就會被扯斷神經(jīng)。然后弦音又一轉,那只手又慢慢松回去,慢慢地,慢得你差一點就失去了耐心……老范像一個魔法師,將二胡的憂傷浸入人的肌膚。我想離開,又舍不得,那琴聲似乎還扯著我的心。我不能不想到父親,他撫弄二胡的情形跟老范應該差不多。老范成了乞丐,阿炳也是,父親雖然沒有到那一步,但二胡里一定有某種可怕的東西摧毀了他們。
中年婦女走了,老范又唱《鐵窗淚》……
天冷,黑得早,老范像是也擔心走黑路,開始收攤。我上去幫他,趁機問,你咋不拉歡快一點的曲子?
二胡本來就這個調(diào)啊。你看,它這樣,兩根弦,是不是在相依為命?老范很得意自己的俏皮——他一定也多次這樣跟別人解釋過。
《賽馬》不歡快嗎?我問。
老范一怔,誠實地答,《賽馬》在這兒拉不合適啊。
是,《賽馬》那樣的曲子應該在燈光齊聚的舞臺上,比賽,或是晚會。它屬于學院派,離老范這樣的人遠,離我父親更遠。老范和我父親應該會拉“天上布滿星”。
表妹苗苗的報喪電話是第二天早晨打來的。小姨頭天晚上咽下最后一口氣,時間是六點十分。我當時拿著電話,耳邊立即回響起二胡的琴聲——六點十分我正在站臺那兒聽老范拉琴。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