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奧地利和德意志有三分之一的邊界相鄰,歷史淵源悠久,兩國的人民可以用同一種語言交談……奇怪的是,我們可以通過他們的目光一下子將他們區(qū)別開來。德意志人的目光尖硬、冷峻、凝聚、專注,像一小塊碎玻璃。這塊碎玻璃越過國界,到了奧地利人沉陷而柔軟的眼窩里就融化了,好像從多瑙河里舀起一小勺水,晶瑩而溫和,平靜又散漫。
在奧地利這個不大的、充滿詩情畫意的山地之國轉一轉,就會發(fā)現(xiàn)散漫好像一種有魔力的氣體彌漫在各處。那些起伏不斷的綠色丘陵全像睡漢,懶洋洋地舒展著軀體;那些紅色和白色的尖頂小樓也都隨遇而安,自由散落在山水之間;那些系著頸鈴的大牛站在山坡上,常常一站就是半小時,好像在等待照相一般……
如果把紐約街頭健步如飛的女秘書們請到維也納走一遭,準會把維也納人嚇得驚慌失措,以為哪里失火了。我總覺得維也納起碼有一半人整天閑坐在街頭的咖啡館或茶座中。一些店鋪在門外用各式圍欄和花盆圈起一半過道,擺幾張小桌,放些鮮艷的花朵,還有些舒適的椅子。閑來獨坐其間,或酒或茶,慢慢清飲,亦思亦想,出神怔神,悠悠然不管時間長短;或兩三友人對酌閑話,常常把幾小時的光陰慷慨地坐在屁股下邊。
時間仿佛是用來享受的,所以奧地利人對時間既不吝嗇也不嚴格。奧地利人不準時,若是遲到,見面便說一句:“對不起,我來晚了?!蔽伊粢馑麄兊谋砬?,歉意無多,好像見面時的一句口頭禪。
時間對于他們而言,是太少還是太多?
奧地利一年中法定工休日是96天(每個月有8天),這還不包括國慶、新年以及各種風俗節(jié)日。再有,96%的奧地利人信奉宗教,宗教節(jié)日不勝其多,比如圣靈降臨節(jié)、耶穌圣體節(jié)、圣母瑪利亞升天節(jié)以及圣母瑪利亞懷孕節(jié)……有一種說法是:奧地利人有一半時間在度假。
許多小店鋪的老板還常給自己放假。他們平日賣東西賺錢,只要攢夠一次旅費,便關了店鋪,外出旅行。我在國會圖書館附近一家小古玩店里看中了一尊17世紀的石雕女神像,雖然風化得厲害,但品位頗高。價錢談妥,再來購買時,三次均吃了閉門羹,原來老板到瑞士度假去了。
“人人都希望富有,但富有與幸福是什么關系?比方說,你一生到底需要多少錢?三百萬先令?好,如果你賺到三百萬先令,再多賺一先令也是多余的了。你何不停下來,去盡情享受這足夠使用的錢呢?”
我的一位奧地利朋友說,這是他們都認同的一種生活觀念。他指著草地上曬太陽的人們讓我看。這些人穿著隨便,東倒西歪,有的說說笑笑,有的閉目養(yǎng)神,任由陽光愛撫,有的已經(jīng)呼呼大睡。朋友對我說:“你能想到嗎?有些人是手里攥著賬單來享受大自然的!”
噢,這些奧地利人真行!
馮驥才
書房的一角,一直放著一只老舊的黑皮箱,里邊是我一個珍愛的專項收藏——世界各界歷史名人的手跡。其中有信札、簽名照、公文、便條、樂譜、手稿、日記和簡筆畫,等等,種類繁多,上邊都有這些人物的簽名,故極為珍貴。
比如海明威一封寫于1959年的信件。這封信是寫給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的一位導演的,他因遲交《喪鐘為誰而鳴》的電視腳本,寫信致歉。
我收集到這封信時,紙包里還附著一張照片。照片中海明威坐在小凳上,伏于矮桌上緊張地寫作。這張照片與前邊所說的信件不是一個時間。這是1954年海明威在東非剛果的叢林里狩獵時,為美國的某本雜志撰寫文章時拍攝的照片,有趣的是,這張照片的背面粘著一些剪報與紙塊,透露出一個信息,此次海明威與妻子在非洲,遇到兩次飛機事故,外界傳說海明威遇難。這張照片正是當時美國一家刊物聽信謠傳而發(fā)表“訃告”時配發(fā)的照片,居然還在這張照片一旁注了一句“這可能是海明威最后一張照片”。
再比如我收集到的司湯達的一頁日記。司湯達一生與意大利關系密切。他熱愛與驚嘆意大利的歷史文化與藝術,僑居過意大利,在意大利的一座小城做過領班,曾因同情意大利的革命黨人而被驅逐出境,還寫過關于意大利的小說、游記和繪畫史方面的文章。這頁日記寫于1819年意大利的佛羅倫薩。他寫道:“6月11日,我用了四個半小時終于精疲力竭地抵達佛羅倫薩。清晨,我?guī)е鴥善ヱR,騎行在忍冬花醉人的芬芳中,太陽升起了?!痹谶@僅有的幾行字里,已經(jīng)將他對佛羅倫薩贊美的心情溢于言表。
還有,我收集到的李斯特的一頁樂譜。當時(1840年)李斯特正在歐洲巡演。他在萊比錫音樂廳的演奏獲得巨大成功。舒曼曾寫信給在維也納的妻子克拉拉,盛贊李斯特。就在這期間,李斯特寫了這頁樂譜,據(jù)說當時舒曼就站在他身邊。
我收集到的每一件手跡,都有一些特別的故事與細節(jié)。前兩年,我曾將這些手跡印了一本精美的畫冊,送給朋友品賞,名曰《巨人的手跡》。我在畫冊的扉頁上寫道:
“出于對世界上那些偉大的作家和藝術家的尊崇,收集與收藏他們的手跡是我的一種摯愛?!?/p>
可能由于我潛在的博物館意識,我收藏這些手跡的同時,還注意收集相關實物。比如該人物的照片原照,代表作最早的中文譯本、傳記,等等。
比如雨果手跡之外,我收集到《孽海花》的作者曾樸1916年翻譯出版的雨果的劇本《梟歟》,比如林紓的譯本《雙雄義死錄》。再比如柯南·道爾手跡之外,我收集到周瘦鵑編譯的四卷《福爾摩斯探案全集》,叫人感受到那個時代中國社會與文化的開放氣氛。
我有大仲馬和小仲馬多件信札。此后我竟然同時搜集到他們父子的銀鹽照片。那時照相術剛剛發(fā)明和應用不久。這無疑是攝影原作,而且無疑他們本人全見過,這比信札似乎來得更有血有肉,叫我感覺他們父子一下子來到眼前。
我很早就收藏了兩臺愛迪生留聲機公司出品的留聲機,擁有愛迪生——這位留聲機、電燈、有聲電影等偉大發(fā)明家親手制作的東西,是我很大的快樂。
后來,當我見到1916年和1917年愛迪生公司兩份工作會議記錄文件,上邊都有愛迪生如畫一般的簽名,我便欣喜異常。這就叫我分明地感受到歷史的真實和確切感。
過了一年,我又收集到一本紐約出版的英文本《愛迪生的人生故事》,愛迪生1931年去世,此書1934年出版,是一部愛迪生同時代人的作品,這樣就一點點把這份手跡的歷史的分量鞏固起來了。
我屋角的黑皮箱真的有點神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