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業(yè)成
1
裝死人的棺材卻叫“生口”,叫得那個親切和客氣,好像死是一件享受的事。人上了年紀(jì),有能力又有孝心的兒女,就給老爹或老娘準(zhǔn)備一副生口,這是老人們心上的事,就想死后占一口好棺材,棺材做什么樣,厚薄,生前見著才放心。每有這樣的兒女,村里的老頭老太太無比羨慕,逢人便夸,對兒子兒媳更是夸個沒完,希望兒子兒媳效仿,但大多數(shù)兒子兒媳裝聾作啞,因為一副生口價格不菲。
生前能否備下生口,對死便有兩種認(rèn)同,一種是安樂,一種是憂患。要想用孝心撫慰老人的話,莫過于備下一副生口,最好是柏木的,一寸厚的材板,散發(fā)著刨花味和桐油味,放在室內(nèi)床前,朝夕守著,用手拍一拍,檀板一樣響亮,滿足得連死都忘了,一個個成了老壽星。這么說吧,對門的一個孩子七八歲就喊她老奶奶,頭發(fā)花白,彎腰駝背,等這個孩子長成大人也有了孩子,孩子的孩子又喊她老奶奶,她的兒子甚至孫子都過世了,她卻依然滿口牙齒活著。她家里就守著一副生口。一個孤寡老人,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也沒有一樣值錢的東西,就一副生口,寶貝似的。
別氏就有一副生口,放在鍋屋里,貼西山放著,鍋屋是兩間不大的通屋,放了一副生口,顯得更小了,到炕前只剩下三步遠(yuǎn)。一副一寸厚的柏木高頭大棺,材頭高出棺身,翹首出廈,刻一“壽”字,俊得讓人恨不得枕著摟著它睡。這生口有些來歷,沒聽說有祖?zhèn)魃诘模@生口就是祖?zhèn)鞯摹?/p>
2
那一年,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女人領(lǐng)著一個四五歲的男孩要飯要到了山西頭村。那年要飯的多,女要飯的尤其多,女要飯的如果哪個男人想留就能留下,想留多少日子就留多少日子??珊苌儆腥肆?,那些說不上媳婦的光棍漢,見了要飯的女人也不動心,留一宿兩宿還可以,沒有留到三宿五宿的,多一張嘴就會餓死另一張嘴。這個女要飯的到了山西頭村不走了,村外有個場屋子,場屋子里除了一把麥穰,什么都沒有,這要飯的女人領(lǐng)著孩子晚上宿在這場屋子里。
山西頭村是個大村子,盡管家家沒得吃,可一個女人領(lǐng)著一個孩子要飯實在可憐,糠菜團(tuán)子總能要到一點(diǎn)。有人相問,這女人只說是北邊來的,好像五蓮一帶,娘家姓別,人們就叫她別氏。村里有的是光棍,光棍要想在這個時候娶媳婦可以說一抓一把,每天都有一群群要飯的婦女進(jìn)村串巷,想留哪一個都肯,別管什么重婚,人在吃不飽肚子的情況下,很多法就失靈了。但村里的光棍們沒有一個想娶女人,不敢娶,家里沒有一口多余的飯。
但對有些光棍就要另當(dāng)別論了,過了這個村沒了這個店,機(jī)會難得,村里人就把這個女人說給東嶺一個姓王的光棍。這光棍叫王均每,不到四十歲,長得一表人才,長得好的男人不敢保證就不打光棍,山西頭村蠻有一些長得好的光棍,比如李世疆,比如李宗會,都長得人高馬大,一表人才,可都打著光棍。王均每年輕時絕對是個英俊小生,白白的臉膛,細(xì)挑桿,雖然是個種地的,卻文靜得像個讀書的,年近四十,并不顯老,有人就把別氏說給他。饑荒年代娶個媳婦太容易了,媒人把別氏領(lǐng)進(jìn)王均每的院子就行了,就差天黑,天一黑王均每就可以上床摟上媳婦啦。
可王均每和別氏過了兩個晚上,就不想要她了,如果再留這母子,他也得去要飯了,實在是無可奈何??蛇@個女人不想走,第三天天剛亮,王均每就把別氏要飯的破筦子頭扔出了大門外。別氏不走不行了,只好領(lǐng)著孩子出了大門又回到了村東的場屋子。村里的好心人就是多,覺得這母子可憐,既然賴在山西頭村不走,就說明與山西頭村有緣分。
東山根有一戶人家,三個光棍,缺個做飯的,三個光棍還養(yǎng)不活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這三個光棍老大五十來歲,老二四十多歲,老三不到四十歲,他們都有名字,但村里人不叫,習(xí)慣叫王老大、王老二、王老三,后來叫大老漢、二老漢、三老漢。其中王老三闖了大連,大連也屬于關(guān)東,當(dāng)?shù)仃J大連的人很多,人雖然不在家,每年過年還能給兩個哥哥寄點(diǎn)錢來。這就可以說,三個光棍養(yǎng)一個女人一個孩子是沒有問題的。這女人當(dāng)然是說給王老大的。
山西頭村東面有座山叫韓家寨,山西頭村因此山而得名。那時候的山西頭村是個很零散的村子,除了村中的集中住戶,南三里遠(yuǎn)有十來戶住山的,西五里地有二十來戶住山的,西北角四里地廟子山西有十八戶住山的。村東還有十來戶,縣志上稱之為 “零落山西頭”,出了村過一條河,一條黃泥頭小路,上嶺,這十來戶人家一直零落到東山跟。三個光棍住得離村子最遠(yuǎn),快到山根了。別氏領(lǐng)著一個五歲的男孩,就在這個家住下了,給王老大做了媳婦。王老三不在家,王老二沒成家,所以就沒有分家,這就等于兩個男人有了一個做飯的女人。男人娶妻無非解決兩件事,有人睡覺,有人做飯,王老大兩件事全部解決了,王老二解決了一件,解決了一件也比光棍強(qiáng),這個家從此才叫個家。
3
住山頭的有很多好處,莊稼就在他們家門口,你還不能說他們會偷集體的莊稼,而要說他們義務(wù)看護(hù)了集體的莊稼,即使偷點(diǎn)拿點(diǎn),從義務(wù)看護(hù)莊稼來說二者扯平了,所以對住山頭的人家只有羨慕的份沒有異議的份。次一等的是住村外的,住在村外的人家單門獨(dú)戶,拉屎扒地瓜再方便不過,這么說吧,住村外的人家比住在村子里的人家吃得飽。
三王兄弟是住山頭的,與村子隔了大片田野,不僅隔了莊稼地,還隔了一個很大的王家林。山西頭村姓王的是個大姓,林地自然很大,是一個很大的柞樹林,林里堆滿了墳頭,好多墳頭成了茅草堆,茅草堆里住狐貍。林地四周挑了水溝,一是把林地與農(nóng)田區(qū)別開來,二是防止樹根扎到田里奪莊稼的養(yǎng)料。三王兄弟的家繞過林地坐落在林地外。這里是嶺頂?shù)钠骄彽囟?,共有三戶人家,西一戶是王月平家,房后一戶是劉維德家,這三戶人家都坐落在柞樹林外的松樹林子里。三戶住山頭的人家都沒有院墻,沒有院墻才賺便宜,房前屋后的樹盡可以往外栽,地盤盡可以往外占,這就是住山頭和住村外的又一好處。
住山頭的人家院子里都有很多果樹,住莊里人家院子里見不到的果樹品種他們院子里都有,單這果樹就顯出住山的優(yōu)越。只是這個院子里發(fā)生了不幸,別氏帶來的那個兒子,長到十五歲時,在水庫里洗澡淹死了。這院子里只剩下別氏和大老漢二老漢。過了二十年,大老漢死了,這個院子里就只剩下別氏和二老漢,他們搭伙過日子自然而然成了夫妻。又過了幾年,二老漢也死了,這個院子里只剩下別氏。三老漢雖然在大連當(dāng)了工人,卻一輩子單身未娶,退休落葉歸根,回到了這個院子,別氏又和三老漢搭伙過日子成了三老漢的妻子,不幾年,三老漢也死了,這個院子里只剩下別氏一個人。
王家有一副祖?zhèn)鞯纳?,本是三王兄弟祖父的,不知什么原因,三王兄弟的祖父沒有用上,不用說,這生口留給了三王兄弟的父親,三王兄弟的父親也沒有用上,因為尸體丟在了關(guān)東。既然是“祖?zhèn)鳌?,這生口理當(dāng)大老漢死后享用,可大老漢死前遺囑留給別氏,以報別氏“送終”之恩。二老漢也是別氏為他送的終,彌留之際,別氏要把生口讓給他,二老漢拒絕。輪到三老漢,已是“三重恩”,三老漢自然不肯占用,這樣生口就留給了別氏。
三個老漢先后沒了,別氏一個人守著生口熬日子。
4
過去村里沒有電,沒有電的年代住在哪里都一樣,可有了電就不一樣了,有了電之后,住在山頭拉電不方便,用不上電燈,村子里家家戶戶都用上了電燈,一到夜晚燈火通明,可住山頭的人家還點(diǎn)煤油燈,這樣住山頭的人家叫屈啦,于是都往村子里搬。這“零落山西頭”就只剩下別氏一家。在這東山根,西戶王月平一家搬到村子里去了,房子拆了,只剩下一個屋框子,屋框是土打墻,一尺高的碎石墻基,石頭也沒有好石頭,所以這屋框就丟棄了,幾年后屋框里就長滿了樹,和院子里的樹院子外的樹長成一片了。還有房后的劉維德家,也搬到村子里去了,同樣留下了一個長滿樹的屋框子。
這時的別氏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耳有點(diǎn)聾了,腳步蹣跚,頭發(fā)花白,每天提個瓦罐穿過林子到房后的溝里去取水。剩下的時間,就坐在院子里看人。她這個院子里是無人來的,沒有鄰居了,連個人芽都不見,不但無人串門,連只串門的雞串門的貓串門的狗都沒有。別氏自己養(yǎng)了一只貓,每天陪伴著別氏的就是這只貓。還有院子里的幾只雞。雞養(yǎng)得不多,養(yǎng)多了照看不過來,林子里白天都有黃鼠狼子偷,晚上更放肆,常常咬得雞在窩里啊喲啊喲地叫。別氏晚上就把雞窩扣上網(wǎng)包,壓上石頭。黃鼠狼子狡猾也有狡猾的短處,見了網(wǎng)繩之類避之不及。
別氏院子前百十步遠(yuǎn)有一條上山的小路,她每天坐在院子里看上山的人,上山的人不多,就幾個上山拾草的婦女。這些婦女往往早飯后上山去,扛著筢子,背著網(wǎng)包,如果她們早起上山,別氏就看不到了,因為那時候她沒有起床,很多婦女天不明就上山。拾草的婦女捎煎餅在山上吃,中午不回家,直到天黑才下山,背上背著一大網(wǎng)包草,草壓得看不到人,從別氏院前小路上過,這時候別氏又有一次看人的機(jī)會。
再一個看人的機(jī)會是田里干活的人干到她家的門前,但這樣的機(jī)會很少,一年也就幾次,一次是播種,一次是收割。她家房前屋后的土地很少,整個的都是王家林。王家林西面和前面的人影都被林子擋住了,只有東面擋不住,是大片的田野,可離別氏的家遠(yuǎn),別氏只能遠(yuǎn)遠(yuǎn)望到田里干活的人。冬天樹葉落盡的時候,她的視野就開闊了,能望得遠(yuǎn),往西可以望到村子,可以望到村頭和村頭大路上的行人,往南可以望到嶺頭下的一條路,路上有鄰村過往的行人。往東沒有人可望,除了一片空曠的田野就是韓家寨山。
這院前的小路上還有出殯的,出殯往往是很熱鬧的場面。山西頭村是個雜姓莊,各姓都有林地,后來人死了不準(zhǔn)再埋在林地里,因為林地占用耕地太多,都往山上埋,韓家寨西山麓就成了山西頭村的公墓。出殯的都要從別氏院前的小路上過,不知村子里誰死了,別氏遠(yuǎn)遠(yuǎn)的辨認(rèn)誰家的兒女披麻戴孝跟在棺材后頭哭,便知道是誰死了。送葬的前面抬著棺,棺后跟著孝子賢孫和孝女孝外甥,兒媳當(dāng)然也摻和其中,不痛不癢照樣能哭出聲來。孝不孝就看出殯的陣勢,陣勢越大證明子女越孝。別氏就有點(diǎn)羨慕了,羨慕死去的人有人哭,而且哭聲那么大。她還特別關(guān)心那口棺材,恨不能上前摸一摸,棺材的厚薄從抬棺材的人吃力程度便能估計出來,她心里就感到一絲撫慰,從門前路過的上山的棺材,沒有一口能比得上她那副生口,感覺差別很大。
有一次一口棺材落在她門前的十字路口歇息,披麻戴孝的人哭成一堆,別氏上前扶了扶那棺材,又拍了拍,一拍就試出厚薄來了,可憐棺材板不到扁指厚。想想自己寸把厚的生口,別氏覺得滿足了。
哭喪的親人后面跟著拖拖拉拉看熱鬧的人,路走不開,很多看熱鬧的人就走在田里,不怕踏了莊稼,一直哭到山下,女輩打道回府,小孩子解下腰上的麻繩攥在手里也跟著回家,只有成年男人才進(jìn)墓地。死的不只是老人,黃泉路上無老少,早年醫(yī)療條件差,半大小子半大丫頭也有很多夭折的,有的是江里淹死的。女人,特別是小媳婦,與婆婆打架或與男人鬧別扭,一生氣,一瓶農(nóng)藥灌下去,就沒救了,沒救了就要上山,上山就從這條路上過。死人好像與別氏無關(guān),死了那么多人,男人,兒子,大老漢,二老漢,三老漢,村里的老老少少,而她連個頭痛腦熱都攤不上。新近還死了一個十八歲的小伙子,春節(jié)后去了南方打工,不到半月,送回一個骨灰盒來,小伙子蓋大樓從架子上摔下來,頭都跌黏了,在這條小路上停棺,父母哭得扶都扶不起來。
5
別氏這個院子里最繁興的是果樹,果樹越長越大越長越多,從前沒覆蓋沒罩過的地方現(xiàn)在覆蓋了罩過了。櫻桃樹,桃樹,杏樹,梨樹,棗樹,杮樹,木瓜,李子,梅子,住山頭的人家果木就是多。春天這個院子里不寂寞,花開了,蜜蜂撲頭撲面,像千軍萬馬一般鬧,但別氏不稀罕蜜蜂,她坐在花下看人,門前的小路上沒有人走沒人看的時候,她就坐著等。
早上扛著筢子背著網(wǎng)包上山的幾個婦女她看過了,就等著天黑她們背著草回來。五月天杏子熟的時候,忽然有人來了,是坡里拾草剜菜的孩子,這些孩子三五成群,放下草籃子菜籃子,在院子外瞅候,有點(diǎn)怯,那滿樹的杏子實在太誘人啦。別氏招呼他們,她用手勢,孩子們看明白了,也理解了,于是便進(jìn)了院子。三個孩子進(jìn)來了,不遠(yuǎn)處還有三四個孩子,也向院子里跑來,一下子院子里就有了七八個孩子,抹著鼻涕的,擼著袖子的,光著腳的,這個院子一下子就活了。
別氏從檐下摸起一根桿子,要給孩子們打杏子,哪用得著桿子,眼看著三四個孩子突嚕突嚕上了樹,但桿子還是打到了樹上,杏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杏子有的熟透了,掉到地上就跌破了,裂開了,里面紅紅的肉瓤裂開來,孩子們紛紛從地上撿,一擦便往口里塞,手忙腳亂,滿口杏子,兩個腮幫子鼓鼓的,嘴里大嚼。一個個吃倒了牙,不能再吃了,便到水罐里摸水瓢,他們想喝水。罐里的水不多了,刮著罐底了。
原先這個院子里有一個大老漢二老漢在時三口人吃水的瓷缸,瓷缸坐在一塊石板上,后來別氏一個人吃水,瓷缸就不用了,瓷缸的外表全是土,土是院子里下雨濺上的,或螞蟻搬上的,有的是蚯蚓雨天往水缸上爬帶上去的。缸里本來是干的,下雨留了一點(diǎn)水,水臭了,發(fā)了綠了。
孩子們吃完了杏子,別氏怕他們離去,于是進(jìn)屋給他們找好吃的,她家里沒有什么好吃的,踮著小腳,鍋屋里找,堂屋里找。住山頭的人家房子也和住村莊的人家一樣,分鍋屋和堂屋,鍋屋是做飯的,堂里是待客和睡覺的。雖然這家只有一個人,但屋子里還是滿滿騰騰的,像從前三個人生活時一樣滿,一個土炕,炕腳上一個土坯砌的擱地瓜的池子,這個池子還是大老漢二老漢時砌的,地瓜怕凍,冬天要放在炕上的土坯池子里??幌聣菙D滿了破盆爛罐,還有草囤子。一架三叉梁,梁上全是灰,灰堆成尖,眼看就要塌下來,屋笆上全是灰穗子,灰穗子上搭下掛。墻上掛著多年用不到的炊具,有舊篳簾,舊笸籮,原來都是白色或黃色的,現(xiàn)在全是黑色。墻上還有一個葫蘆頭,葫蘆頭多年沒動了,落滿了灰。還有一穗種糧,熏成了灰色,不知陳了幾年了,不能再種了。一口舊鍋,一個又大又笨的舊風(fēng)箱,鍋是八印鍋,過去七八口人都用這樣的大鍋,即使人口少的人家也要用這種大鍋,大鍋馇豬食方便。
以前大老漢二老漢在的時候用這口大鍋,現(xiàn)在張氏一個人依然用這口大鍋。人口多的人家做半鍋以上的飯才夠吃,別氏一個人做鍋底一點(diǎn)飯就夠了,有時鍋底一點(diǎn)飯吃好幾頓。鍋屋里有一盤磨,很多人家的磨在屋里,這樣刮風(fēng)下雨也不耽誤推磨。
窗根有一個碓,碓是用來舂米的,從前大老漢二老漢在的時候,碓和磨都是常用的,現(xiàn)在都用不上了。正面有一個吃飯桌子,桌子上有塊菜板,這塊菜板大老漢二老漢以前就有的,是個條形的,榆木的,菜板的中間部分都用凹了,凹得快透了,但邊還和原先一樣厚,再用就用到邊上了,其中的一個邊也開始凹下去。那把菜刀好像從來就沒有磨過,銹到底了,只剩下韭菜葉寬的一點(diǎn)刃,真不相信這刀還能切東西。
別氏慌亂了一陣,從一個小竹籃子里找出一捧曬干的熟地瓜干,拿出來給孩子們吃,孩子們哄上來吃,“嗷”地一聲跳出門,他們發(fā)現(xiàn)屋里西山墻下一口棺材,認(rèn)得這東西,這是一個瘆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好一口高頭大棺,貼西山放著,離門口不到一步遠(yuǎn),棺底用幾戴方木墊起,棺材顯得更高更大,年深日久,已成栗子色。孩子們站在門外窺視,你看我,我看你,互相探問,漸漸地,他們安定了,不怕了,知道里面是空的,該玩的玩。
這些孩子們拾草剜菜一半是玩耍,吃完了杏子,提了瓦罐到后面的溝里去給別氏打水。別氏房后穿過三百米的林子是一條大溝,叫沙里溝,溝是從山上下來的,溝底有個泉子,別氏和從前的兩戶住山的人家都吃這泉子里的水,兩戶搬到村子里去了,只剩別氏一戶吃這泉子的水。這群孩子提了瓦罐來給別氏打水,把瓦罐放在泉子邊,分心啦,沿溝往上掏蟹子。掏完了蟹子,天快晌了,然后打了一罐水,折了一根棍子輪換抬著。
別氏從前是用缸盛水的,現(xiàn)在一個人吃水就用罐盛水,打水用的是小瓦罐,盛水用的是大瓦罐,這一小瓦罐水倒進(jìn)大瓦罐里不滿,孩子們便又去打了兩罐,把大瓦罐倒?jié)M了,還不盡意,又把別氏的幾個大大小小的瓦盆也都打滿了。孩子們這才心滿意足地走了。明天,后天,他們還要拾草剜菜,還要來打杏子。
6
吃完了杏子,孩子們就不再往這個院里來了。
眼看著杏子就要罷市了,剩下樹梢上幾個,上樹夠不到,桿子也打不到。杏子熟透零在地上了,有的掉到地上摔黏了,有的沒摔黏,沒摔黏的別氏就撿起來放在窗臺上,她希望孩子們還來??珊⒆觽冊僖膊粊砹恕V挥蟹壳拔莺蟮陌啉F叫。
到了秋天,梨子成熟了,孩子們又來了,他們的草筐和菜籃子放在別氏的家門口,這些孩子們和別氏熟了,就不再怯生。
孩子們一進(jìn)院,別氏就拿桿子給他們打梨吃。何勞別氏動手,孩子中有人接過桿子,有的上了樹,梨不擱振,一振噼里啪啦掉地。梨子可不像杏子,梨子個個都有拳頭大,掉在頭上可不是好玩的,孩子們抱著頭躲。梨子有的掉進(jìn)水缸里,有的掉進(jìn)水盆里,有的掉到廢棄的豬圈里,一個枝伸到廁所里,梨子掉進(jìn)糞罐里。樹下的孩子就喊,讓樹上的孩子不要振枝,要一個一個地摘,用繩子拴了一個筐頭,筐頭拉到樹上,掛在樹杈上,摘滿筐頭順下來。吃不了那么多,樹上的孩子下來了,坐在樹下吃梨,梨很脆,汁水滿口。
別氏不吃,她的牙不管用了。孩子們吃夠了,又去給別氏打水,瓦罐只有一只,有的孩子就端了盆子去打水。到了沙里溝,自然又要掏蟹子,掏夠了蟹子,打了水回來,再去打,把別氏的大瓦罐打滿,又把別氏的大盆小盆都打滿。打完水孩子們走了,到梨子罷市了,他們就再不到這個院子里來了,有時就在別氏房前屋后的林子里拾草剜菜,也不進(jìn)別氏的院子,別氏眼巴巴地望著他們,他們好像沒看到別氏。
直到第二年杏黃時節(jié),孩子們才會再度光顧這個院子。
這些孩子們不但幫著別氏打水,還幫著掃院子。這個大院子長滿了草,樹底和進(jìn)門的一腳小路不長草,進(jìn)廁所的一腳小路不長草,還有一處不長草的地方,是雞窩門口。孩子們每年有兩次清理這個院子,一是杏黃時節(jié),除了樹蔭底下房檐下長不起草來,其他地方都長了草,孩子們抱起房檐下的一把破鐵锨在地上戧,把草戧下來,找掃帚來掃,沒有像樣的掃帚,從草棚里找來一把破掃帚爪子,干累了,淌汗了,就坐下來休息。
地被鐵锨戧起一層干土,再用掃帚一掃,干土白凈松軟,孩子們就圍一圈坐在干土上歇息,隨便又在地上堆起土來玩土。有個孩子要到水罐里舀水喝,別氏不準(zhǔn),說淌汗不能喝涼水,她鍋里的水已燒開了,一碗碗地冷著,冷得差不多了,端過來讓孩子們喝。她給孩子們閑拉,每個女人都是一個話簍子,別氏的肚子里也有很多話,可她的話沒有一個聽眾,無條件對人講,這是一個機(jī)會,她便對孩子們講,不管孩子們聽還是沒聽,也不管聽沒聽到心里去,她只管講。她講她淹死了兒子,兒子叫小寶,小寶三歲時就跟著她要飯,要到五歲,要到了山西頭,便在三老漢家里住下了,十五歲那年,洗澡在水庫里淹死了。
別氏講得平平靜靜,好像講的是別人家的孩子。講到小寶淹死的時候,所有的孩子都翻了一下眼珠,他們知道水庫里會淹死人,淹死了就不活了,再也見不到爹娘了,再也不能拾草剜菜了,再也不能打杏子掏蟹子了,孩子們就對死產(chǎn)生了一點(diǎn)恐懼。
別氏又給孩子們講三個老漢,說自己上輩子欠了三個老漢的,三個老漢都是她的債主,這輩子是來還賬的。
三個老漢死的時候都淘氣,大老漢在炕上癱了八年,擦屎擦尿喂飯。送走了大老漢接著是二老漢,二老漢也淘氣,在炕上癱了三年,二老漢身架大,搬不動拽不動,每天三次給他洗屁股,把一個臉盆放在腿邊,用肩膀扛起二老漢的一條腿給他洗,褲襠和屁股都洗凈,洗不勤身上就會長褥瘡。三老漢落葉歸根,無人投奔,投奔了他這個嫂嫂,村里傷天理的人說什么七十歲的老婦嫁了個吃國庫糧的,那年代吃國庫糧的被人當(dāng)星星捧,可俺哪有那個心,只想他們是兄弟,投奔到家里來,就是一家人。這三老漢也不省心,死時更淘氣,屎都拉不出來,全靠俺用棒子往外一點(diǎn)點(diǎn)地?fù)浮?/p>
她又拉先前的那個男人,就是小寶的爹,那么壯實的一個人,比騾馬還強(qiáng)壯,說沒就沒了,入了棺材,俺還不相信他真死了,眼看著棺材落進(jìn)墳壙子里,眼看著大家一起往棺材上撂土,眼看著平地上起了一個大墳堆,俺這才相信人真死了。小寶的爹不是病死的,像騾馬一樣壯實的人怎么會生病呢,他是給人推腳,你們小孩子不懂什么叫推腳,推腳就是用車子給人推貨運(yùn)貨,腳上被擦破點(diǎn)皮,就一丁點(diǎn)兒皮,不理它什么事沒有,可小寶他爹從地上抓了一把土揞上止血,得了破傷風(fēng),丟了命。
寶的爹長得可壯了,我嫁他的時候十九歲,他一晚上能擺弄我三次,把我擺弄得死去活來,卻沒有夠。有一天中午頭我明明見他扛著鋤下地了,便關(guān)了大門在堂屋當(dāng)門鋪了一拎席子睡午覺,睡著了,沒想到這個死鬼又回來了,是翻墻進(jìn)來的,剝了俺的衣服,像一頭野驢騎在俺身上,那一回我都要死過去了,不讓他走,一下午不讓他去干活,后來生了小寶……
她把這事對孩子們一講再講,孩子們開始都瞪大了眼睛,似懂非懂,眨著眼睛用眼神詢問,然后又只顧玩他們的。以后再講,孩子們就不用心聽了。
7
別氏的兒子十五歲死的,如果活著的話,應(yīng)該有八十多歲了,如果有孫子,孫子也該有六十歲了。別氏活到九十八歲那年,就不再計歲了,過了一年,又過了一年,人問還是九十八歲。
8
我內(nèi)弟小時候是在我們村讀的小學(xué)。我愛人娘家是三百里外的費(fèi)縣,嫁我不久,弟弟到這邊念書,在山西頭村插班讀小學(xué)二年級。讀了三年,小學(xué)畢業(yè)后回老家讀初中。我們村早年沒有學(xué)校,只有“學(xué)屋”,學(xué)屋不是公房,是借用的民房,村里有很多閑置的民房,有全家闖了關(guān)東的,還有絕戶了的,學(xué)屋就借用這些房子。
七十年代初,村里集中人力物力,在村西北角高家林蓋了三排大瓦房作學(xué)校,山西頭村從此有了學(xué)校。高家林原是姓高的林地,姓高的在山西頭村也是大姓,不小于王家林,地勢高,樹木多,西面是上坡,坡上是嶺,東面地勢低,所以南面東面北面一道弧形墻兜起了高家林。在建校的時候有些墳平掉了,有些墳遷走了,有些墳干脆被土方埋在了地下,有些墳還半露著,本是個陰森森的林地,人走在墻根下都覺陰森森的,可做了小學(xué)校后,一下子就有了人氣,神鬼也擱不住孩子噪。
學(xué)校是三排大房子,房子蓋得特別大,山西頭村不缺木料,不缺石材,更不缺磚瓦,因為山西頭村有窯廠。為了更節(jié)材,梁用的都是水泥梁,水泥梁有氣派,從小學(xué)一年級到五年級后來又有了初中,都在這所學(xué)校里上學(xué)。
我內(nèi)弟在山西頭村讀小學(xué)的時候是個十二歲的少年,三十年后,成了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跑運(yùn)輸,做了老板。有段時間生意不忙,難得走趟姐姐家。我們家住在城里,離山西頭村有四十里地,我內(nèi)弟提出要去看他的“母?!保疑习鄾]時間陪他,他自己開車去了?;貋頃r我問,學(xué)校還有嗎,現(xiàn)在村子里都沒有小學(xué)校了,從小學(xué)甚至幼兒園都集中到鄉(xiāng)鎮(zhèn)去了,村莊里很多年聽不到鐘聲了。我內(nèi)弟說,我本想能見到幾個同學(xué),可一個也沒見到,街上很難碰到個人影。
小學(xué)校的三排瓦房都還在,前面的兩排加校園和操場,都被網(wǎng)子圍了起來,有人做過養(yǎng)雞場,現(xiàn)在不做了,沒有雞,也沒有人,但網(wǎng)子沒有撤。最后面的一排,西面是高墻,東面夾了一道木樁籬笆,有一個竹排改做的大門,我扒著門縫往里望,里面全是草,東頭草里踩出一腳小路,到房門口,門檻下坐著一個老嬤嬤,守著門里一口大棺材,瘆死人。
哎呀我明白了,這個老嬤嬤就是別氏,該有一百多歲啦。那口棺材我見過,就是小時候打杏子吃見過的。東山根的房子早塌沒了,村里就把她安置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