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國義 搜輯整理
但是我又不愿顧慮這些,
五桂洞上楊五郎楊六郎的石像,
長城的古風叫我欽仰了,
我是想像那有些奇異的古溪。
再無力挨步邁進了,
疲乏地向土人買著五碗水,
同伙們團團的席地坐著,
白霧已滲入了旅人的心扉,
青苔是我們暫使的被墊。
引起落寞凄咽的旅愁的,
是那坡上一株蕭條而含萌的臘梅。
我仰臥著感傷自身的渺小,
情緒在霧的彌漫里,
又隨霧而變幻著。
濃霧里隱沒了長城的腳,
看不見左右的臺城和山峰;
于是身子開始向天空里浮,
長城向青天里奔走,
我像騎著了一條古老的活龍;
呵,慚愧的我不敢鳥瞰四空,
(什么我能向人類夸耀的,現(xiàn)在。)
牠,前腦已高高的翹在天風里,
尾巴不知還連鎖在那個山澗里!
雪花兒在龍身上飛舞,
我的心弦開始向自然界哭訴,
雙手裹住一衣屜潔白的雪花,
又悄悄地把帽子壓緊了頭發(fā),
一群小白兔在蹼縮著。
這里是長城的頂巔了,
一個二丈開方的頹墻敗墟,
墟邊掛一幅霧的簾子,
我默默的被囚在天牢里,
狂風中我只無語地唏噓!
墻齒上那多嘴的方方窟洞,
嫠婦般的喧叫著她的寂寞,
我無心去聽這些閑話,唉!
饒舌的盡徘徊在臺城的周繞!
徒然我也閑著!你訴說吧!
我默坐在墻腳下閉著眼嗷著牙!
“……”
“……”
“那末,這些靈魂還在家嗎?”
“唔!她們喲,恐怕都失散了!”
(三)
山巔老樹林里的風,
饒舌地訴說古舊的風光;
古柏也不耐煩的緘默不住了,
嚕蘇地呢喃那主人的壞話。
“我看慣這些破落戶了,
你們的主人都是帝皇子孫,
比平民家里司閽,
要光榮的多吧!”
風嘲笑我無見識,
古柏也就不滿意,
一個繞著樓閣走了,
一個盤坐著念佛度去了。
大殿里是冰冷而凄涼,
心似黑夜里怒奔的海浪,
椽株間發(fā)出低微的鷹啼;
我的頭斜依那裸著的柱子上,
腦似乎要破裂但我不敢哭泣。
狂步上險絕的閣樓頂頭,
我對成祖的石碑發(fā)著交響:
“仰慕你,古今的英豪?
從你亡魂的祭日到現(xiàn)在,
那人生的真諦找尋到甚么了?”
云霧冥冥的深山里,
暮色沉沉的濃林邊,
風和古柏再不睨我一眼!
被摒棄的舊式的頭蓋呵!
滿腦點滴黃褐色的劫灰。
思想在故事里奔騰了,
哦!偉大滲積的時間喲!
生著只該自己去踐實嗎?
(二十年來還是在摸索著。)
流浪流浪著,發(fā)現(xiàn)了什么呢?
自己的泥靴驚散了,
寄跡在落葉緣上的灰土。
看,前后腳印都變了樣呢,
自然界永久是一幅歷史畫嗎!
一九三四,五,七,于北平
當一個新的冀求里
(靜宇、憲真、成壁:自從小伴侶們的隊伍失散后,那心園里荒蕪到怎樣了?)
(北京《黃沙詩刊》第1號,1935年6月,北平黃沙詩社編)
瘋狗
殘冬的夜的狂飆,
在黃昏的樹頭上,
我見它
挾著灰土落葉,
怒奔在街頭像只瘋狗。
眥著眼看透了黑暗?
悶頭在枯林里竄!
電線在嗚咽高吼了,
但,牠懂的什么?
夜的街頭上,
永恒地緊張著憎憤悲壯!
十一,一,黃昏歸來后
(北京《黃沙詩刊》第1號,1935年6月,署名“瑤青”)
尋
(一)
流浪者在山野里,
或是在大海邊走著。
狂歌一曲《浪淘沙》,
擊斷了喉頭郁結的聲帶!
我更自由無牽掛了,
像浪心里奔騰的
一尾豪壯的穿山甲?
沖上萬仞的山澗里,
但,又被囚在海峽邊!
(二)
歌聲去了永未回頭來,
瘦長的影子緊濺著征泥。
高掛在天空的是輪月亮,
枯枝頭也爬著一只夜鷹。
流浪者猖狂的走著,
追隨月下的孤鹙。
走向那遼遠的西北,
再沿著天柱
瞭望宇宙的究底!
一九三五年,北平。
(天津《詩歌月報》第1卷第2期,1935年6月)
天狗
褐色的少年袖襟上,
鄉(xiāng)思在冬天更濕潤了。
午夜里的心壁浸沐著思量,
一串太息在生的霧圍里埋葬。
少年在輕綃的夢筵下,
眼上飛著沉色的金星,
希望星滿袖屜灰白的落葉,
像只天狗狂吼著滿天殘星。
(天津《詩歌月報》第1卷第4期,1935年8月)
荷花莊的一晚
為母親四十五周歲紀念作,并呈守樂姨丈、益之表叔,志念。澤
(一)
窗外愁雨點滴,
夜深了,
風在怒吼!
村角,三兩只狗,
咬夜行人?小偷?
還是見了鬼!
一聲聲
拉長了尾音。
墻外是竹林,
林外有桑園,荒墳。
陣陣暴風霾雨,
簷水打上紙窗,
竹筲,爬倒地上
瘋狂地怒叫。
悲憤滿裝著腦腔,
淚眼里,
喲!荒墳上
又浮起零落的鬼火,
紅的,綠的,
三兩,明滅:
(從竹林隙里射進紙窗,
又從紙窗洞里刺上了
愴腐的心房……)
凄涼的農村,
一顆征夫的愴心!
在此被魔鬼躪蔑的
第一故鄉(xiāng),
怎奈得?
今宵:
重宿舊時的家?
(二)
右房的油燈灰黃,
墻外的風雨如晦,
“呼—拉—拉”
又起了紡紗聲!
“耀青,年年的冀待你。
現(xiàn)在也這么大啦,
你曾給你的家……?”
(媽!這能完全責備我嗎?
現(xiàn)社會中卑污的一切,
你愿你的兒子去乞求嗎?
要找回我們母子間的愛,
創(chuàng)造我們的家?
是在這現(xiàn)實的社會中,
討乞得到的嗎?
媽,能明白兒子的苦衷?)
“你的祖父,父親,
為什么都早夭亡?。?/p>
(是,都只是二十多歲,
被魔鬼迫(?)死的!)
寡婦孤兒誰來負責?
耕地的,是永被人摒棄的了!
惟恐你再重陷虎穴,
像祖父,父親,三代一樣。
我如何的欣喜你,
十二歲逃出本村去!
但,怎么越長大……
……確越……?……
今晚歸來??!”
(媽,我不騙你,
愛我自己也愛別人,
我愛母親更愛別人的母親!
我要拯救母親,
“媽,我們得毀滅
這塊大屠場!
荷花莊,是屠場之所有者,
魔鬼的一方啊!”
媽!現(xiàn)在!你需要什么呢?
可是,今晚歸來?……)
“嗚—拉—”,
紡織聲遲著發(fā)抖,
“天??!冀待吧!
盡這付衰弱的肋骨……
耀青!我生著,
我永久同情你,愛護你,
但愿…………”
“咳…咳…咳咳…”
夜深,風雨一陣緊一陣,
右房的媽,
悲痛地啼泣呻吟!
突然,這急促的咳嗽聲,
驚落了游子的靈魂。
(“天!保佑媽,永久康健下去,
媽!我想繼續(xù)忤逆你十年喲!”)
“世界喲!光明何時交替過來?
這塔樣高岸的
人間社會層呀!
坍塌吧!爆發(fā)吧!”
(三)
荷花莊上歸來了
一位郁結的戰(zhàn)士,
兇惡的氣氛,團住了,
一簇破落的農村。
………………
冀望!
使囚卒越獄重捽法網(wǎng)!
一九三三年,作于常州荷花莊
一九三五年,八月錄于北平北大
(天津《詩歌月報》第1卷第6期,1935年10月)
心的爆發(fā)
仍然牢鎖著世界幸福的宮門?
魔鬼還是奏著緋夢的歌樂?
聽薔薇路上的淫語妖音,
看,這饑寒困迫號噪的乞者……
啊,滿腔泛濫著熱血,
腦海滾騰著髓汁的澎湃,
砰砰的脈搏,
新舊細胞也在斗殺。
不片刻的光景,
塞住了咽喉,
模糊了眼睛火冒煙騰,
眼前開發(fā)一個猩紅的世界。
轟??!辟拍!呼嗚——槍聲,炮聲,
風,沙,土,石,在天空跳躍。
“殺呀!鐵血里有自由的花!
反了吧!我們這鬼魔天下!”
熱血沸滾了,江河激流,
大眾的聲浪振塌了山頭,
勞苦群眾們勝利,成功,萬歲!
??!血肉濺飛彌漫著赤血的云霞!
悠久氤氳著的真氣,
今日混沌了這世界,
新的創(chuàng)造呵!
喲!心的爆發(fā)!
一九三五,三,五,中大軍營。
(天津《詩歌月報》第2卷第1期,1935年11月)
故都鄉(xiāng)思
——給故友蓉如
籬笆里的菊花
開了將要謝了!
徒然負著冷艷的性情,
主人早已遠泊天涯。
深秋摧殘了癡夢,
你何必低首苦思已往?
唉!園門久已塌廢了,
主人旅途無恙?
游人站在竹棚下,
探望那三兩的盆架,
無心欣賞著秋意吧:
那個像家園的籬笆!
(上?!吨袊鴮W生》1935年第1卷第12期)
未碎的膜
(一)
團圞的臉,
團圞的腰,
一頭黃發(fā),
無數(shù)點凹凸的雀斑。
人家都叫她傻丫頭,
其實她也有十多歲!
笨重的眼眶上,
終隱存著處女的愁惱。
她永是低頭垂氣的,
眼光不敢直射。
因為這個現(xiàn)實會使她害羞的。
坑床上橫臥著
一個是分區(qū)里的警察。
另一個是他的媽……
兩個睡在一邊,
煙槍燈盤放在
床的中心。
白霧在屋里飛騰了,
警察的臉填在媽的胸口,
一口里抽煙,
一手夾在媽的雙腿間。
媽的淚眼瞇著笑了,
“小三子的爸真沒有你好!……”
戰(zhàn)抖的手在警察的腿上,
隨著戰(zhàn)抖的喉音撒嬌?
“可是……你沒有傻丫頭……”
警察的眼光繞住了
丫頭的臀部發(fā)狂,
丫頭低垂著頭,
小腳娘緊抱住警察的腰,
用干枯的嘴唇瘋狗似的
在警察的臉部狂吻。
“胡說!……再來一個煙包!……”
………………………………
小腳娘兒老年的魔力,
這時再也破不了這緊張的惡結!
無數(shù)滴冷淚向心坎里澆;
臉,手,腿還在試施著
青春時候妖淫的手術?
時候是黃昏了。
小三子縮在墻角的板凳上,
饑餓的肚子攪亂了他的瞌睡;
“警察伯,燒餅!餑餑!
帶了幾個來?……
媽?咱們還不吃晚飯嗎?……”
挨著床沿打著媽,警察
的四條鐵般冷的腿!
大煙,面包?
性欲和貞操;
消逝了的青春呵!
生的憧憬,
人生的苦果永遠如此矛盾!
(二)
小腳娘兒的臉確夠年老,
小三子還只十歲!
小三子的爸是望了,
(在西城做煤活,
據(jù)說幾年都不回來)
傻丫頭的留得清白,
靠女婿過老,也不差!
反正傻丫頭,終不會
有什么意外的?
小腳娘兒欣慰了,
花白的頭發(fā)也飛了起來!
可是近來警察的要求,
無異,是一顆藥炸彈,
毀滅,老年生活的寄托所?
警察聰敏的要挾,
小腳娘兒生命的鑰匙;
每日的燒餅餑餑,煙燈,私門……
只有警察是她的保護神!
破了的迷夢!
絕望了的人生!
在郁結的喉頭
突然嘶出哀啼。
她一手推開了警察,
抱住了小三子。
嚷到坑左邊,
竄進了被窩。
縮做了一小團,
像只懶死貓。
小腳娘兒憤恨的愛小三子;
憤恨的答允警察的要求;
憤恨的犧牲了傻丫頭;
憤恨在胸腔里澎湃。
千萬只魔爪撕碎了氣壓。
(三)
東房里黑暗伸張了魔臂,
房外刮起了一陣狂風落葉。
抬凳椅子也殮頭頸,
一個物件存著一個憧憬?
丫頭在朦朧中,
悲傷的心警醒了惡夢。
突然,身上壓來一堆肉體。
下體覺著猛烈的疼痛。
“媽喲!什么喲!救我!……”
脆弱的雙手摸去
黑暗中隱出一個男子。
彼壓著的雙腿麻木了,
陰戶口一陣肉的刺激,
可怖的潤濕,熱!
現(xiàn)社會人們的童真呢?
魔鬼爪下踐踏了女性!
丫頭挺著酸痛的腿,
迷失了肉的感覺!
她恍惚里想到西房的
小三子,媽的那?……
多恐怖的一只夜鷹,
多血心腸的母親!
她也曾諒解過媽的苦衷,
更曾感激過警察們的好心?
(管保開煙燈,做私娼,
每天的幾塊餑餑和燒餅)
一幕幕現(xiàn)卑鄙的現(xiàn)實世界,
媽和警察的一切,
她卑視一切蹂躪媽的客人,
更鄙視她自己的媽!
但處女的心,懂些什么呢?
這—人生的矛盾,
肉體和生活的斗爭,
永是不瞭解的恐怖的憧憬。
(四)
胡同里的夜狗在怒吼了,
煤爐殘渣也在咆噪,
丫頭,奮起最后一刻的反抗!
魔鬼的世界,看牠永存?!
紙窗隙里飛出一個粗漢的話音,
媽的,不成!究竟年齡太小。
一九三五、一一、十七,錄早年作于北平中大
(天津《詩歌月報》第2卷第2期、第3期,1935年12月、1936年1月)
未完的斗爭
——土地在咆哮了
六月的瓜棚邊,
碧青的瓜田里,
中間糟蹋了半畝荒地;
成千成萬的小伙子,
握著鋤頭,鐵鏟,鐮刀;
赤著黑背脊,
挺起了銅煉的紅臂骨,
每個人的血在奔流了,
有的一團心火郁結在腦海。
許多人踏壞了瓜藤,
把瓜棚圍成一個半弧形。
弧形的中間有兩個
不同樣相的“人”!
一個是本村的三少爺;
一個是三少爺家里的
年長的雇工——阿毛兒。
三少爺半個頭顱連著半個脖子,
半個臉部像泥抖的西瓜。
雪白粉嫩胸部腰部,
淌出血紅的段段肚腸,
三少爺上月才從天堂回家,
今天確給阿毛逮進了地獄。
三少爺旁邊臥著的就是阿毛
兩只腳兩只手反背的捆成兩個結,
黑黑的膊臂胸口閃動著,
和尚頭,圓滑滑的,
兩只放著火光的眼,
放氣吸氣的“虎拉”的鼻,
一口火門似的嘴,
一顆頭顱凸起千條青筋,
像火車頭的煤鍋爐
不知道要把手腳
推動到什么地方;
一把染著血和泥的切菜刀
在阿毛眼淚里發(fā)著
勝利的微笑。
大老爺豎起胡須,
二少爺,老太太們
拿著棍子扁擔向
阿毛身上亂抽
阿毛娘叫天叫地地求泣!
周身凸起了條條血筋,
像發(fā)動機的節(jié)氣管,
火門里燃燒的
那條紅舌頭在暴叫了,
“老爺緊著你的老骨頭打呀!
俺!死了做鬼也不放活你們一個
我的媽,父親,小細狗
活活的給你們迫著挨餓,
什么‘地租’‘幫工’?
窮人的活該‘賤骨頭’
幸得我倆還有氣力
來換你們的飯吃。
老爺!不知天大!
三少爺!狗X的。
還說是什么‘洋學生’,
昨晚又迫著我娘兒要強奸!
……………………”
一只眼珠直射在三少爺尸體上,
一溜煙又是慈悲的光芒,
掃射成群的圍著看“戲”的
阿張,二大,雄郎……一伙子,
棍棒刺樣的落在身上;
鍋爐里的血液沸騰了:
“阿張,二大,發(fā)現(xiàn)你們的天良!
我阿毛殺人阿毛擔當!
可是你們的媽,爸,妻,女
在這世界里誰來保障?
“娘兒,我死了,你還想做人的‘活’?
等待什么呀!傻女人!
綿羊在虎狼前搖尾乞憐嗎?
去!干!………………”
火門,眼珠一道道鐵線,
牽著阿毛娘做女英雄去。
瓜棚上那柄殺人的菜刀,
給阿毛娘一手奪了過來,
“狗老爺,你也有今天的末日喲!”
菜刀在瓜棚內起了血和泥的光,
小伙子群里的鋤頭,鐵鏟
一柄柄的向人頭里飛揚!
一九三三年六月脫稿于故鄉(xiāng)農莊,在一個雷雨急下的午夜
(北京《黃沙詩刊》第2號,1936年1月;又見《文藝月報》第1期,1937年1月)
思囚
(一)
寂寞,死亡,沉靜的空氣,滿塞住了囚獄般的旅寓。
悶在被窩里,聽外面的聲聲爆竹,老丁卷著被兒向床里亂縮。
這樣的一個除夕,為什么干自挖苦呢?我便決意跳出床來了。
我想今天不用腦了,想,一切也是徒然。還是把身心修養(yǎng)得無思無慮;不追憶,追憶是會傷感的;更不推理未來,前途的憧憬,又會添加煩惱的。今天,除夕了,我想決定不再多顧慮吧。
對面的墻壁上一位裸體的女像,坐在石塊上,看海邊的白鷗。我似乎發(fā)現(xiàn)了人類的神秘,聆會到自然的妙音。
我的憂究竟被什么消蝕了呢?女神呵!我現(xiàn)在不能禮贊你!
偉大的白鷗呵!我想和你同飛到海那邊去……
我流淚暗泣了,我只徘徊在屋子里,為什么我不能把握我的腦袋?思想是長長不斷的,我怎樣過以后的日子?
(二)
鐘表指著九點了。
老丁也怪會玩的:拿著白紙,上面寫了“丁氏祖宗之神位”供在靠壁的桌子上。燃著一枝“芭蘭香”插在桌縫里,一壺白干酒,三個隔著幾星期的殭饅頭,一枝一寸多長的殘余下來的白洋燭,陳列著。他頭發(fā)蓬蓬的一眼苦望著我,滿臉慘笑的。
——小吳!他叫著我,我一壁看,一壁笑!微微地給他暗示。兩個人目光交射著。鐘在的塔的塔的走著。
——小吳,我們也來拜祖宗……
一縷縷的香煙,在房中飄渺。我再也不食不流淚,我再也不能不回憶,回憶到南國,家鄉(xiāng),憂!……
燭光在日里更是暗淡無光。游子的心呵!怎堪境遇的潦倒。
燭喲!
你的火焰莫苦嬲客魂吧!
淪落人,
那堪你,這油淚數(shù)行!
心底里發(fā)出飄渺的低吟,周身痙攣著,打了一個寒噤。
(三)
盛宴散后,酒,泛起了我可怖的思潮。老丁和我一樣的,一晚上,不知如何訴說了他多少旅雁的悲愴。
我走到院子里。
我喜歡迷濛的夜里。為著希望創(chuàng)造我新的生命,我憂這無輪郭的黑影。
我的天真究竟消散在哪里去呢?我究竟是怎樣的找回我現(xiàn)時應有的快樂呢?
年輕輕的倒像老人般的怪憧憬著世事,明瞭人生是怎樣沒生趣的玩意——于人于事使我抱著沉默,膽慓。生活像判了無期徒刑的囚犯,死神底猙獰的臉具會到面前出現(xiàn)似的。
——這真是除夕!末日?為什么盡是黑暗?我向眼角里反映著的一個黑影追問。但是,沒有聲音來回答我。
——瑤青!你憂著黑暗吧!我總是這樣向自己叫著。虛幻的心靈無形中會低微了恐怖的戰(zhàn)慓和振蕩。我似乎也留戀著黑暗。
我為什么要有腦袋?思想殘破了我的青春!使我闖上一條萎靡的路?唉!我的腦袋呀,你太忍了!無韋地把我痛苦,沉淪,滅亡……
我知道思想在腦袋里長成的了。童年時的學安琪兒般的飛,吃甜的葡萄糖……現(xiàn)在,快樂的夢是不會再做到了。
我追求人間的憂,我更搜求人間的憎。憂,我也接收過的,人心的沙漠里已經(jīng)使我憎……。然而我的美滿的憧憬,是會被我的追求和搜求所滅亡的。
我知道我自己,我是應該被幸福摒棄的人了,我不再追求,我不該如此希望了。
我發(fā)現(xiàn)這世界的人間是沒有純憂的存在,所有的光被遮蔽了。我的手里捧著我的心瓶,走遍了沙漠的人心的世界。竟掉碎了牠呢?唉!
呵!光明在現(xiàn)社會可追求得到的嗎?但是,我為什么跟著別人這樣做呢?
我只需要創(chuàng)造。因為創(chuàng)造,總是徹底地走向光明的大道。
(四)
寒風刮著枯枝兒悲鳴,夜已是深沉的,坑一般的悶漆一般的黑。
??!什么是我眼見到的世界的光輝,人類的生息?寒風挾了夫利沙粒在隔墻的胡同里亂竄,院里的樹葉莎莎淅淅的哭啼著。周身寒氣侵蝕,心琴不住地戰(zhàn)地戰(zhàn)慓。
?。∵@古老的死城呵!這是除夕!這是除夕!
風來到院子里,挾著樹葉,四壁亂竄。幾聲“督督”的寒柝里,消失了它的生命,滅亡了它的青春,埋葬吧,這深闇的黑坑!埋葬吧,這骯臟一切!
我醉后的心琴,是斷弦了。為要把握這殘破的生的余味,想唱出我游子殘破的音調:——
?。∩钜沟穆溆?!
?。嘞业男那?!
??!殘破的青春!
一九三四,八,二九,錄早年作
(北京《進展月刊》第4卷第3、4期合刊,1935年5月1日;又見北京《文藝月報》第1期,1937年1月,署名“吳瑤青”)
火酒燒毀了心窩——工人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