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暮
你在我這里就是最好的,你可以一遍遍向我確認。
人來人往的醫(yī)院門口,宋枝枝驀地停下了腳步,伸手揪住前方男生的衣擺,皺著眉緊張兮兮道:“江渚,我有點怕。”
叫江渚的男生順勢也停下了步伐,轉(zhuǎn)過頭瞥了宋枝枝一眼,語氣尚為溫和地商量道:“現(xiàn)在回去,還來得及?!?/p>
見宋枝枝搖頭否決,江渚手往衣兜里一插,拔腿朝掛號區(qū)走去。宋枝枝費了點兒勁才拉住他:“要是很疼怎么辦?”
江渚思索了幾秒,淡淡地扔下句:“那就是你自作自受?!?/p>
這句話似一粒火星兒,將宋枝枝這顆易燃炮彈的引線點著。她叉著腰,仰望著比自己高一個腦袋的江渚,毫不講理地開始控訴:“江渚,雖說這件事是我個人的決定,但你是自愿陪我來的吧,地點也是你定的,沒想到到頭來你是一個這么不負責的人?!?/p>
宋枝枝越說越來勁,望向他的眼神愈發(fā)幽怨,仿若他真的是個十惡不赦的大渣男。不大不小的控訴聲恰好落在路人的耳中,連帶著打量江渚的眼神都漸漸變了味兒。
終于,江渚忍無可忍地爆發(fā)了:“宋枝枝,你是不是欠收拾了?說現(xiàn)在都是無痛技術(shù),吵著要來的人是你,臨到場自己退縮了還怨我?”
此話一出,本就詭異的對話更是朝著令人遐想的方向發(fā)展,一旁看熱鬧的大媽皺著眉欲言又止。宋枝枝被他吼得一愣,沒反應(yīng)過來,倒是江渚從耳根到脖子紅了一片,惡狠狠地出聲補救道:“宋枝枝,你到底還去不去打耳洞?!”
宋枝枝不敢再造次,咬著嘴唇堅定地點了點頭,畢竟打耳洞是她高考結(jié)束以后要干的第一件“大事”,豈能真正退縮。
江渚去掛了號,上樓時宋枝枝小心地戳了戳他的胳膊,神色里透出幾分關(guān)心:“你脖子怎么這么紅,是不是過敏了?”
江渚沒說話,大手按著宋枝枝的脖頸將她帶到五官科門口。臨進門前,宋枝枝還不放心地轉(zhuǎn)頭問他:“等會兒要不要幫你掛個皮膚科?”
江渚視線飄忽,嘴上卻不饒人:“宋枝枝,你煩死了?!?/p>
回去的路上,宋枝枝的兩個耳垂上各多了一枚亮晶晶的耳釘,說是無痛穿耳,可過后還是有些輕微的痛感,宋枝枝想伸手碰碰耳朵卻又不敢。
江渚從后面一把抓住了她躍躍欲試的手,瞥了眼她泛紅的耳垂,態(tài)度緩和了幾分:“別碰,小心手上有細菌會感染。”
他另一只手點開手機備忘錄念著剛剛醫(yī)生叮囑的話,宋枝枝還沉浸在以后可以戴漂亮耳飾的新奇感中,聽了會兒便不耐煩地打斷道:“江渚,醫(yī)生說七天之后就可以換成自己的耳飾了,到時候我們一起去逛那家新開的商場吧?!?/p>
不知哪個字取悅了江渚,江渚嘴角揚了揚,剛想開口說點兒什么,宋枝枝就又補充道:“聽說方濟學長在那兒打工,我們正好可以去看看他。”
被江渚攥了一路的手忽然被松開,宋枝枝不甚在意地活動了下手腕,就聽見江渚冷了幾分的聲音:“要去你自己去,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罷,江渚毫不留戀地轉(zhuǎn)身走掉了。宋枝枝習慣了他陰晴不定的脾氣,朝著他的背影揮了揮拳。今天她心情好,暫且不跟他計較。
宋枝枝一個人去公園遛了一大圈才回家,她剛回房間坐下沒多久,就聽到了敲門聲,門外站著的是她同父異母的弟弟宋元。
宋元將手里裝著酒精棉簽的袋子扔進了宋枝枝懷里,丟下一句“江渚哥讓我轉(zhuǎn)交給你”后,便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
宋枝枝躲在窗邊看著樓下熟悉的身影漸行漸遠,她抱著那袋酒精棉簽撲上了床。軟綿綿的被子下,她無聲地彎了彎眼睛。
夏天的雨總是來得毫無征兆,悶熱的空氣染上點點潮意,飄浮著的躁動因子漸漸平息,噼里啪啦的雨聲將世界襯托得格外安靜。
宋枝枝抱著膝蓋坐在床上,盯著床邊放著的酒精棉簽發(fā)呆,橘黃色的燈光烘托出一種懷舊的氣氛,不由得將她的思緒拉遠。
宋枝枝忽然想起來,她和江渚第一次產(chǎn)生真正的交集,也是和一袋酒精棉簽有關(guān)。
江渚一家搬進槐安大院的時候,宋枝枝剛上初中。那天下午她咬著一根棒棒糖站在樓下,想著吃完了再回家,就看見一輛大卡車停在院兒門口,很快,從車上下來的人就開始往返著搬東西。
和宋枝枝一般高的江渚夾雜在其中,抱著大紙箱往返了好幾趟,箱子次次都擦著宋枝枝鼻尖過。不知她是沒眼力見還是故意作對,堵在路上分毫不肯挪動。
最后一趟的時候,江渚停在了宋枝枝面前,宋枝枝以他要來找她麻煩,警覺地攥緊了手。不料,江渚卻掏出一顆新的棒棒糖遞給她,笑得眸明齒白:“這個牌子的糖更好吃。”
少年手心白凈,糖果的彩色包裝紙在夕陽余暉的映照下閃閃發(fā)亮。他溫和的脾氣與笑容讓宋枝枝忽然覺得了無生趣,宋枝枝咬碎了嘴里的棒棒糖,沉默地轉(zhuǎn)身上了樓。
新來的江渚和院里的孩子們相處得很好,唯獨宋枝枝除外。不過,據(jù)江渚觀察,大院兒的孩子都對宋枝枝敬而遠之,他隨便抓來一個人問,都說是因為親眼見過宋枝枝揍人。
江渚向來對這種暴力行為嗤之以鼻,便沒再把宋枝枝放在心上。
變化發(fā)生在某個下午。
宋枝枝放學的路上,為了抄近道走了一條沙礫石子鋪成的小路,由于沒專心看路,她不小心摔了一跤,狀況慘烈,膝蓋被沙礫磨破了皮,沈阿姨買給她的新褲子也被劃了一條口子。
沈阿姨是爸爸的第二任妻子,宋枝枝想起上次吃飯時她不小心打碎了個碗,沈阿姨背地里就向爸爸告狀,說自己對她做的飯有意見。當天晚上宋枝枝就被宋父抓去促膝長談,警告她不準不尊重人。
宋枝枝忍著疼痛站了起來,淚花兒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離家?guī)撞铰返木嚯x,她卻忽然膽怯到不敢回去。
院里江渚和幾個小孩兒在騎自行車,嬉笑吵鬧聲連成一片,宋枝枝在墻根蹲了半晌,暗暗想了個辦法。
她背著書包走進院里,江渚騎著自行車迎面而來,見有人來連忙拐彎。誰知宋枝枝情急之下和他拐了同一個方向,剎車剛捏到底,江渚還沒看清楚是不是真撞到了人,宋枝枝就連人帶書包一起摔到了地上。
等到江渚回過神,宋枝枝已經(jīng)堅強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女生清亮的杏眸泛起水光,咬著唇泫然欲泣,還對事情始末存有疑惑的江渚心間忽然涌起一股強烈的愧疚感,他囁嚅著想要說句“對不起”,耳邊就響起了宋枝枝開口對他講的第一句話:“你賠我的褲子?!?/p>
接著是帶著濃重哭腔的第二句:“你騎車都不看路的嗎?”
不知情的小伙伴都趕來圍觀,面對著實在狼狽的宋枝枝,江渚也不好意思狡辯,便耐著性子哄道:“那你在這里等我一下,我回家去拿錢。”
宋枝枝眼明手快地抓住了他:“我有急事要先回家,我住在二單元203,你來我家找我。”
宋枝枝回到家,沈阿姨一眼就看見了她的褲子,意有所指地抱怨了幾句。此時,門鈴被按響了,見到是外人,沈阿姨又連忙換上一副和氣的面孔。
江渚在門外就聽見了聲音,他提著一袋酒精棉簽,向沈阿姨講述了他騎車撞到宋枝枝的經(jīng)過,然后將手里攥著的錢塞給沈阿姨,說是要賠宋枝枝的褲子。
沈阿姨好面子,不肯要,笑著替宋枝枝說了“沒事兒”,還熱情地邀請江渚進來玩。
江渚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到宋枝枝,宋枝枝心虛,不敢拿正眼看他。兩人靜默了片刻,江渚指了指桌上的藥,示意宋枝枝先消毒。
宋枝枝笨手笨腳地掀起褲腿,甫一上手就疼得齜牙咧嘴。江渚實在看不過去,蹲下身來幫她。
宋枝枝掙扎著想要躲開,江渚卻按住了她的腿,抬眼說道:“受傷了不好好消毒會發(fā)炎?!?/p>
少年俊朗的眉眼在眼前放大,宋枝枝臉一紅,終于老實了。江渚看了眼在廚房忙活的沈阿姨,壓低了聲音問她:“大院兒水泥地面平平坦坦,宋枝枝,你傷口上沾的沙子是哪兒來的?”
驚嚇加上遲來的委屈忽然在這一刻涌上心頭,宋枝枝終于繃不住,眼淚一顆顆地砸了下來。
“怎么又哭了?”江渚被她莫名的眼淚搞得慌了神,慌不擇言地安慰道,“宋枝枝,你別哭了,你放心,這事兒我絕對不會讓第三個人知道。
“你要是實在覺得對不起我,以后就當我小弟吧?!?/p>
出于愧疚,宋枝枝被迫做了很長一段時間江渚的小弟,后來她“揭竿起義”,兩人自此成為槐安大院里盡人皆知的一對歡喜冤家。
少女擰巴又孤獨的世界中,從此終于得以窺見一絲天光。
打耳洞那天宋枝枝與江渚兩人不歡而散,接下來的幾天里,江渚都對她愛理不理,不明就里的宋枝枝絞盡腦汁也沒把人哄好。
轉(zhuǎn)眼高考結(jié)束快一周了,學校通知大家去領(lǐng)畢業(yè)證,還要在當天舉行畢業(yè)典禮。
宋枝枝這天起了個大早,收拾妥當后下樓,發(fā)現(xiàn)她半個小時前發(fā)的信息江渚還沒回。她的自行車壞了,這個時間段公交車又最擠,江渚自行車的后座是她此刻最佳的出行方式。
宋枝枝站在江渚所在的那棟單元樓下,醞釀了半晌,氣勢足足地開了嗓喊道:“江渚!你還去不去領(lǐng)畢業(yè)證了!再不出門就要遲到了?!?/p>
樓道傳來一陣咚咚的跑步聲,十幾秒后,沉重的單元門被拉開,穿了件淡藍色T恤的江渚出現(xiàn)在眼前,身高腿長,劍眉星目,似是剛剛洗漱完,有小水珠順著他流暢的下頜線滑過。
不知為何,宋枝枝忽然想起了清晨陽臺上盛開的喇叭花,花朵上沾著晶瑩的露水,在晨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宛如江渚望向她的那雙眸子。
宋枝枝沒來由地心情大好,雀躍地開口道:“江渚,走啊,領(lǐng)證兒去!”
江渚聞言一愣,耳根瞬間染上幾抹緋色,眼里頗是無奈道:“宋枝枝,你說話能不能過過腦子?!?/p>
宋枝枝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她將手里的三明治粗暴地塞給江渚,腿一伸穩(wěn)穩(wěn)地跨坐在后座上,不敢直視江渚的眼睛。沒一會兒,她又試探道:“和好啦?”
江渚含糊地“嗯”了聲,不自覺彎了彎眼睛。
風鼓起少年柔軟的衣角,帶著淡淡的皂粉香氣縈繞在鼻尖,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淖孕熊嚧┻^熱氣騰騰的早點鋪,穿過街頭小販的叫賣聲,穿過這片他們一起生活了好幾年的人間煙火。宋枝枝臉貼在江渚溫暖寬闊的后背上,忽然迫切地希望這條路沒有終點。
一中校園里有一棵古樹,不高,卻樹干粗壯,好幾個人才能合抱起來。這天古樹上面系滿了紅飄帶,所有畢業(yè)生都可以把自己手中的愿望卡片掛在樹上。這是一中流傳下來的傳統(tǒng),據(jù)說對著這棵樹許愿特別靈。
江渚老遠就看見宋枝枝在樹下徘徊,一會兒踮腳一會兒跳起來,他走過去,好笑地問她:“你在這兒表演耍猴呢?”
宋枝枝覷他一眼,開口趕人:“別在這兒妨礙我許愿。”
“寫那么多,也不怕把人家樹神累死?!?/p>
宋枝枝趕忙捂緊了自己的卡片,說道:“就是為了防止像你這樣的人偷窺我的愿望,我才要把它掛到最高處。”
江渚嘴角抽了抽,問道:“我?guī)湍銙???/p>
“不行,你會偷看的?!彼沃χμа弁送麡漤?,又頹喪地耷拉下腦袋,“要是我再長高點兒就好了。”
話音剛落,宋枝枝眼前閃過一道人影兒,接著她就被人托著腿重心不穩(wěn)地舉了起來,垂眸,江渚烏黑的發(fā)頂落在眼里。
“快掛吧,麻煩精?!?/p>
等宋枝枝將卡片掛在了最高處,江渚才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了地面上。班主任在遠處招呼大家過去拍畢業(yè)照,江渚擺了擺手走掉了。
被江渚抱過的腿處仍舊傳來陣陣余熱,似一小股電流躥進人的心臟,激起一陣酥酥麻麻的觸感。宋枝枝從眩暈中回過神來,轉(zhuǎn)頭栽進另一個暈乎乎的世界里。
那個世界里全都是江渚,在她眼前腦海里繞啊繞,怎么也揮不去。
“江渚,一會兒我第一個來找你拍單獨合照!”
“麻煩精,誰稀罕跟你合照?!?/p>
宋枝枝最后到底還是拽著江渚跟她一起去了那家新開的商場,兩人在專門賣耳飾的店里逛了許久,最后結(jié)賬時果然碰到了在這里打工的方濟。
方濟是高他們兩級的學長,更是槐安大院里盡人皆知的“別人家的孩子”,宋枝枝從小將他奉為自己的偶像。
見宋枝枝眉飛色舞的樣子,江渚為數(shù)不多的耐心在那刻告了罄,皺著眉催促她快走。方濟卻在這時掏出了兩張票欲要遞給江渚,江渚反應(yīng)迅速,無聲地用口型暗示方濟。
方濟手一轉(zhuǎn),將票遞給了宋枝枝,說道:“我們學校下周要舉辦一場蒙面舞會,我這里正好有兩張?zhí)匮钨e的票,當作是送給你的畢業(yè)禮物了?!?/p>
他挑眉看了看江渚,意有所指地暗示道:“你可以和你的小舞伴一起來。”
宋枝枝還沉浸在收到票的喜悅中,絲毫沒察覺到身后的江渚此時長松了一口氣。
回家的路上,宋枝枝高興得尾巴恨不得翹上天,江渚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猶豫了會兒,試探地開口問道:“你是因為能去舞會才這么高興,還是因為方濟送你票了?”
宋枝枝停下腳步,仔細端詳了會兒江渚嚴肅的表情,狡黠一笑,開口道:“都有吧?!?/p>
江渚愣了愣,隨即嘴角扯出一抹淺笑,似投降般嘆了口氣:“行吧,你開心就好?!?/p>
他加快了步伐朝前走去,恰好錯過宋枝枝嘴角壓不住的笑意。
宋枝枝追了上去,將一張票塞進江渚手里時還故意蹭了蹭他的掌心,討好般地問道:“你去不去?”
江渚的胸口拂過一片羽毛,泛起柔軟的癢意,嘴上卻還要逞強:“不去?!?/p>
舞會舉辦的那天傍晚,江渚借口打游戲,到底沒肯露面。打扮精致的宋枝枝只好同方濟一起去了現(xiàn)場。
方濟是學生會會長,一到活動現(xiàn)場就忙得不可開交,根本無暇顧及她,周圍的人成雙入對,稚嫩單薄的宋枝枝處在其中顯得格外可憐。好在方濟及時發(fā)現(xiàn)了異樣,專門叫了位學姐來陪宋枝枝。
舞會正式開始,宋枝枝在學姐的帶領(lǐng)下跳了第一支舞,一曲罷,忽然整個會場的燈都熄滅了,宋枝枝在慌亂之中聽見學姐附在她耳邊說道:“別怕,這是舞會的彩蛋環(huán)節(jié),小妹妹,趁著夜色去找心儀的人跳支舞吧?!?/p>
學姐說罷就踩著舞步離開了,音樂再度響起來,周圍有人開始翩翩起舞。
宋枝枝在黑暗中忽然有些不知所措,那一刻她忽然想:要是江渚在就好了。
忽然,一雙溫暖有力的手輕輕攥住了宋枝枝的肩膀,還來不及驚慌,熟悉的氣息就瞬間撲面而來。宋枝枝呆住了,隨即她順著那只手臂向下摸索,直到觸碰到了那人虎口上的一條痕跡,她才徹底安下心來。
所有人都戴著面具,借著月色也看不清模樣,面前人低沉的聲音響起,他問:“我能請你跳支舞嗎?”
宋枝枝乖乖地將手搭了上去,彎了彎眼睛,輕聲應(yīng)道:“好?!?/p>
曲終,精心裝扮過的大廳里燈火通明,又是一陣混亂之中,剛剛和宋枝枝跳舞的人早已消失不見。
如夢似幻的一晚很快結(jié)束了,方濟要留下來處理后續(xù),宋枝枝一個人先回去。走到槐安大院門口的時候,她看到了站在路燈下的江渚。
江渚靠著墻,漫不經(jīng)心地拿著手機玩游戲,虎口處的那道傷痕恰好露了出來,見到來人,他站直了身子,眉眼間是散漫的笑意,他問:“宋枝枝,玩得開心嗎?”
宋枝枝也笑了,軟著聲答道:“江渚,今晚我和最想要一起跳舞的人跳了一支曲子,特別開心?!?/p>
高考成績出來的那天,宋枝枝和江渚待在一個房間里查成績,同預(yù)想的差不多,兩人都發(fā)揮穩(wěn)定,分數(shù)不錯且相近。
為了慶祝,兩家大人一起在飯店訂了包間,酒過三巡,宋父呈現(xiàn)出了些許醉態(tài),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話題不知怎么忽然扯到了宋枝枝的親生母親身上,一通數(shù)落之后,他連帶著把宋枝枝也牽扯了進去。
宋枝枝的母親曾是名舞蹈家,宋枝枝三歲的時候,宋父因一筆投資失敗而家道中落,母親的舞蹈夢需要大量資金來支持,為了繼續(xù)追夢,幾經(jīng)權(quán)衡之下,她最終選擇了離婚。
席間的人臉色都變得難看,卻根本攔不住宋父的話,就連經(jīng)常跟宋枝枝不對付的宋元也放下了筷子,猶豫著想要開口阻止。
江渚在這時忽然站起了身,椅子劃過地面發(fā)出刺耳的聲音。他在眾人的注視下走了出去,卻又很快折返回來,他倚在門邊,望向宋枝枝,輕輕笑了下,溫聲問道:“宋枝枝,江邊有人在放煙花,你要不要跟我出去看?”
江媽媽溫柔地拍了拍宋枝枝肩膀:“去吧?!?/p>
埋頭沉默了整晚的宋枝枝終于抬起了頭,江渚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帶離了這片是非之地。
不遠處的江邊燈火盞盞,卻根本沒人放煙花,倒是天邊的星星格外明亮,一眨眼,卻又好似消失不見。
兩人沉默著,一直沿著江邊朝前走,晚風清涼,將那些糟糕的心緒吹得很遠。
最終兩人來到了高中校門口,學校放暑假了,門衛(wèi)也不讓進,宋枝枝遠遠看見了圍墻內(nèi)的那棵古樹。
槐城的夏季多暴雨,殘留在樹上的紅飄帶遭受著日曬雨打,有些褪色,而當初掛在樹上那一張張盛滿愿望和心事的卡片早就不知去向。
快走到槐安大院門口的時候,一整晚沒講話的宋枝枝忽然開了口,她問江渚:“我真的像我爸爸說的那樣不堪嗎?冒失,不討人喜歡,做什么都不對,是嗎?”
江渚沒等宋枝枝把接下來的話說完,俯身給了她一個擁抱。路邊大朵大朵的梔子花開得正盛,潔白芳香的花朵像少女展開的笑顏,江渚閉上眼睛,忽然在這一刻有些想念。
“江渚,我的愿望卡也掉了,我是不是真的什么都做不好啊?!碑敵跛麄円黄鸢芽ㄆ瑨煸诹俗罡叩奈恢蒙希运沃χσ谎劬桶l(fā)現(xiàn)它不見了。
江渚情緒翻滾,他讓宋枝枝等一下,便飛奔上樓,兩分鐘后,他氣喘吁吁地停在了宋枝枝面前,掌心里赫然躺著那張卡片。
畢業(yè)典禮結(jié)束的那天傍晚就變了天,烏云翻滾,狂風大作,江渚趁著雨落下來之前騎車狂奔回學校,向門衛(wèi)叔叔借了梯子,將宋枝枝掛上的那張卡片小心翼翼地取了下來。
她那么誠摯地許下的心愿,他也想要妥當收藏。
江渚緩緩俯下了身,手撐在膝蓋上,視線與宋枝枝平齊,四目相對時,江渚的眼里蓄起了星星點點的笑意,他說:“宋枝枝,如果許愿樹不靈的話,你以后可以向我許愿?!?/p>
宋枝枝詫異,卻又很快紅了臉,小聲抱怨:“你偷看我的愿望?!?/p>
那張心愿卡片老師很早就發(fā)給了大家,宋枝枝最積極,老早就寫好了,高考結(jié)束江渚幫她搬書的時候就不小心看到了那張卡片,上面寫了宋枝枝的三個愿望——
“考完試要去打耳洞。
“希望能在十八歲的時候穿著媽媽留給我的成人禮物跳一支舞。
“和江渚一直一直在一起?!?/p>
打耳洞的地方是江渚在網(wǎng)上看過很多網(wǎng)友評論,比較到半夜才選出來;舞會的票是他拜托方濟才拿到的,黑暗中與她共舞的人是他,面對著宋枝枝,一顆心百轉(zhuǎn)千回,嘗遍喜怒哀樂的人也是他。
他知道宋枝枝揍人是因為宋元被欺負,知道她花了很多力氣才考出好分數(shù),知道她張牙舞爪的外表下有一顆多么柔軟澄澈的心。
茫茫夜色里,江渚將自己貧瘠的詞匯庫挖了個底朝天兒,講出了宋枝枝一百八十種優(yōu)點。
最后他說:“枝枝,前兩個愿望我已經(jīng)幫你實現(xiàn)了,所以,第三個愿望你也可以放心大膽地交給我。
“無論將來什么時候你對自己產(chǎn)生了懷疑,都可以來找我,你在我這里就是最好的,你可以一遍遍向我確認?!?/p>
宋枝枝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是個大晴天,她一拿到快遞就去隔壁樓找江渚,第一批次的錄取通知書都是這幾天發(fā)放,她想和江渚一起拆快遞。
宋枝枝輕車熟路地鉆進了江渚的房間,屋里沒人,她卻一眼看見了正躺在桌上的文件袋。
江渚的錄取通知書赫然在上,封面的幾個燙金大字卻和宋枝枝手中的這份完全不一樣。江渚被一所警察學院錄取,雖然和宋枝枝在同省,卻相隔了幾十公里。
他們總分只差了三分,當初宋枝枝的高考志愿幾乎是江渚手把手幫著篩選填報的,盡管兩人事先并沒約定要去同一所大學,可宋枝枝以為,憑借他們之間的默契,這件事無須多言。
江渚從洗手間出來,邊拿毛巾擦著頭發(fā)上的水,邊給宋枝枝找開快遞的小刀,一轉(zhuǎn)身,就對上宋枝枝一雙泛紅的眼。
宋枝枝問他:“江渚,你不陪我一起走了嗎?”
江渚蒙了幾秒才意識到她說的是大學,他往床上一坐,將兩份通知書拿在手里把玩,語氣有幾分淡然:“收到通知書了啊,宋枝枝,我們在一個省,你要是想我了,可以隨時來看我。”
宋枝枝忽然意識到或許江渚根本就沒想過要跟她報同一所大學,她語氣失落了幾分:“我以為我們會去同一個大學。
“江渚,你是不是嫌我煩了?”
江渚斂起了慣有的散漫,神情嚴肅起來,想說的話在喉嚨口打轉(zhuǎn)兒,卻終究只是語重心長道:“宋枝枝,不在一個學校并不代表著我們會分開,之所以這樣選,是因為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p>
很重要的事情。
她的所有秘密心事江渚都知曉,可宋枝枝卻不知道江渚所說的“很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比她還重要嗎?
初中的江渚明明被她碰了瓷卻還是選擇了跟她做朋友,高中時江爸江媽想把他轉(zhuǎn)去更好的學校,江渚拒絕,說如果那樣的話,宋枝枝數(shù)學永遠都不會及格了。
宋枝枝抱著錄取通知書下了樓,正午的陽光熱烈,晃得人睜不開眼,她的眼眶微微發(fā)酸,她想問問江渚:“為什么長大就要分離?!?/p>
江渚沒料到宋枝枝情緒反應(yīng)會這么強烈,他追下來哄人,宋枝枝卻在這時忽然甩開了他的手。
她向后退了一步,直直地望向江渚的眼睛,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了近乎殘忍的話,她說:“江渚,我早就煩你了?!?/p>
江渚站在原地失神了很久,他忽然想起來,宋枝枝是一個很記仇的人。當初他的手被大院的小壯不小心劃了條口子,虎口處現(xiàn)在還留著疤,宋枝枝至今隔老遠見到小壯,還會瞪他。
他忽然涌起了一陣恐慌,不知道這一次宋枝枝要多久才會理他。
那時他們尚且年少,莽撞到恨不得盡己所能地將充沛的愛意剖析給對方看,卻忘了想對方是不是能接受自己的這種方式。
江渚沒能讀懂宋枝枝的不安與怯懦,宋枝枝沒能領(lǐng)悟江渚隱晦的深情與堅持,年少的心高氣傲沒能讓他們學會妥協(xié)。
于是,在那么晴朗的天氣里,他們各自一轉(zhuǎn)身,就錯過了許多的大好時光。
大四下學期,宋枝枝的人生遭遇到了重大滑鐵盧事件——她慘遭電信詐騙,并且被騙走了整整一個月的生活費。
宋枝枝在室友的陪伴下去到公安局報案,接待他們的老民警仔細做了筆錄后告訴宋枝枝,他們會盡力,但錢能追回的可能性不大。
宋枝枝接過民警遞來的厚厚一沓謹防電信詐騙宣傳單,乖巧地保證自己回去一定好好學習后,一轉(zhuǎn)身就撞見了剛出外勤回來的江渚。
他的頭發(fā)剪短了,本就英俊的臉龐更加硬朗了幾分,一身制服更是顯得他英氣逼人。
這幾年老天似刻意安排一樣,讓兩人之間硬生生產(chǎn)生了時差。大一那年江渚被送到營地,全封閉式軍訓了整整一年,后來宋枝枝又申請了國外交換生,兩人能見面的次數(shù)本就不多,宋枝枝還每次都想辦法躲著江渚。
這下好不容易逮著了,江渚哪肯輕易放手,和領(lǐng)導打了聲招呼,拽著宋枝枝走出了公安局。同來的室友瞥見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對,早就開溜了。
江渚已經(jīng)從同事那兒知曉了事情的始末,他打量著眼前好久不見的小姑娘,輕輕笑了聲,揶揄道:“宋枝枝,你不是挺能耐的嗎,怎么還被騙了?”
他來這里實習不久,最常干的事就是去各大學校社區(qū)宣傳反電信詐騙知識,沒想到遇到的竟是宋枝枝。
聽見江渚這么一問,宋枝枝滿腔的委屈霎時炸開了鍋:“江渚,這都怪你?!?/p>
自從兩人因為錄取學校的事情吵架后,宋枝枝就拉黑了江渚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唯獨留下來的是兩人剛認識時加過的那個QQ號。
江渚早就不用那個號了,卻沒想到賬號被盜,盜號的人給一眾好友發(fā)了消息說生病需要借錢。宋枝枝看見那條消息后就慌了神,二話不說將自己的生活費打了過去,他想了半晌要如何詢問江渚病情,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刪好友,這才意識到自己被騙了。
聽完宋枝枝的解釋,江渚半晌沒有說話。
傍晚的天空燃起了好看的火燒云,火紅的霞光浸透了半邊天,整個世界被籠罩在一片暖色調(diào)里,連帶著那顆平日里古井無波的心,也逐漸升了溫。
江渚拉過宋枝枝的一只手,緊緊貼在了自己的心臟前。他望向宋枝枝的眼神里,是無可奈何,是無限溫柔。
“宋枝枝,你這么好騙的話,我能不能騙你一直留在我身邊?”
宋枝枝被江渚直白的話撩得臉頰緋紅,然后她沒出息地逃走了。
自那天起,江渚對宋枝枝開啟了窮追不舍模式,他仗著自己的實習單位離宋枝枝學校近,借口要補償她一個月的生活費,天天掐著下課點兒將人劫走帶去吃飯。
一個月不到,宋枝枝臉蛋圓潤了一圈,她決定找江渚好好談一談,可江渚看見她鄭重的模樣,立刻擺出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他害怕再聽到宋枝枝的拒絕,于是先發(fā)制人地開了口:“宋枝枝,你還記得你第一次去警察局嗎?”
那是宋枝枝剛上高二的時候,江渚因為參加數(shù)學競賽被留下來集訓,她只好一個人先回家。那時槐安大院附近的主干道在改建,需要從另一條小巷子繞進來,宋枝枝當天值日出來的晚,巷子里沒什么人,卻不料遇到了最近在這片很猖狂的小流氓。
宋枝枝拔腿跑出了巷子,驚魂未定時,她第一反應(yīng)是給江渚打電話,連續(xù)幾個都未接通后,宋枝枝才反應(yīng)過來要報警。
江渚看到消息后一路從學??癖嫉骄炀?,他看見宋枝枝一個人坐在大廳角落的椅子上,低垂著眉眼,縮成小小的一團。
那是江渚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心臟抽痛卻又無能為力的感覺。
從那天起江渚就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他將來要做一名警察,他多抓一個壞人,宋枝枝就多了一分安全。
這也是江渚沒有和宋枝枝報同一所大學的原因,那時她追問他,江渚怕勾起她不好的回憶,盡管猶豫了很久,還是開不了口。
聽完事情的始末,宋枝枝啞然。
原來江渚那件更重的事情與她有關(guān),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中,被人堅定地喜歡了這么多年。
年少的她由于父母的原因?qū)Ω星榈睦斫庀萑肓艘环N偏執(zhí)的境地,她堅定地認為相愛就要廝守,她恐懼分離,討厭被丟下,每付出一點真心都要計較是不是能得到回報。
她以為江渚對她不耐煩了,就主動先躲得遠遠。
在江渚的記憶里,宋枝枝的眼淚總是決堤得很突然,多年后亦然,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哄不好,最后只好將她輕輕擁在懷里,低聲呢喃:“宋枝枝,我該拿你怎么辦才好。”
宋枝枝的雙手一點一點地環(huán)上了江渚的腰,她終于妥協(xié)地承認道:“江渚,沒有你煩的這些天里,我特別特別煩惱。
“江渚,我喜歡你,你可以一遍遍向我確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