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蕾
寫字樓里的上班族對于市井的感受似乎總是在傍晚。暮云慵懶,晚風細細吹過,有人賣菜,有人賣花。走在路上,會遇到就地而臥的菜攤,辣椒、茄子、黃瓜等蔬菜一一擺著,有田園野氣。我蹲下來挑揀了一把,賣菜的老人接過,拿起一桿秤。
“很久沒看到有人用桿秤了?!笨吹絻簳r記憶里的老物件,我不由得感慨一句。
“是哦,這個帶著方便。”老人一提秤桿,撥了下秤砣,瞇眼定睛一看,“喏,姑娘,你看下?!?/p>
“我看不懂啊?!?/p>
“看不懂沒事,你就看秤桿平不平就行了?!?/p>
“是平的?!蔽译m然不識秤,但還是能看出秤桿平不平。
經(jīng)過了我的“審視”,老人放下秤:“平了就行?!彼旨恿艘话研∈[放進袋子:“一斤四兩,這辣椒有點辣,要是不能吃辣,炒菜時放一個就行了。”
說話間,他又提起桿秤,為其他人稱起了另一份人間煙火。
這個傍晚,古老的桿秤、關(guān)于辣椒有點辣的提醒,像電影敘事的天然空鏡,在悠悠古意中慢慢拉開回憶里的往事。
一
很久未曾見到的桿秤,它老得像老家的時光。
記憶里的桿秤,掛在孩童總流連的小賣部里。兒時,我在小賣部拽著母親衣角,慢吞吞不肯往外走,她便懂了,從貨柜上抓一把糖果或橘子,店家老板提起秤,我就笑了。桿秤撥一撥,那是童年的香甜與我之間的最后一道儀式。
童年終是隨著桿秤塵封在時間里。生活對科技一再退讓,后來的酸甜苦辣,都在閃動的電子屏上定格,直接鮮明,少了點市井閑談,也少了點人情味。
二
再見桿秤,是在中藥館。
查過資料才知道,中藥館用的小小桿秤,叫戥秤,用來稱量金銀、香料、藥材等貴重物品。老師傅提著戥秤,對著手寫的藥方子,抽開一個個木屜子,或往秤盤里捻藥材,或直接拿秤盤在藥斗里一舀,再輕輕撥動秤砣,心中就有了分寸。秤平了幾次,十幾味藥材就稱好了,此時若是電子秤,倒不見得會更方便。
追求快捷、高效的時代里,戥秤若蘊含著什么道理,或許跟中藥是一樣的,那便是慢慢來,比較快。
聽說,有一些中藥館,抓藥師傅很多,人人都有一桿戥秤。與戥秤的相處,越久越像是面對知己。適應(yīng)了自己這桿戥秤的手感,應(yīng)手的同時更得心。
能與物處出長情,本身就是一份珍貴的情意。
戥秤撥一撥,是獨屬于中國文化的場景,是悠久歷史里從未被淘汰的個性技藝。
桿秤的衡量智慧,是中國文化里的中庸之道,不在于數(shù)據(jù)的絕對精準,而在于不偏不倚,恰到心中好處。
三
在皖西南一個小鎮(zhèn)上,我路過一家桿秤店,門匾下懸著一條粗麻繩,幾十桿秤鉤掛在繩上,冷冽如兵器,頗有古風。秤砣垂墜著,穩(wěn)如座座黑色小丘。
桿秤店似乎沒有顧客,卻陸陸續(xù)續(xù)有游客進來轉(zhuǎn)一圈。秤匠也不在意,自顧自做著秤。
關(guān)于桿秤的制作工藝,許是詢問的人多了,秤匠已經(jīng)不想再一一細說,干脆寫了一個牌子。我便從其中得知,需要經(jīng)歷選料、刨圓、套銅帽、配砣、裝鉤、木桿刻度、做秤星、磨秤星等二十多道工序,才能做成一桿秤。秤盤放置物品,移動秤砣直到秤平衡,秤砣所對應(yīng)的秤星處,就是物品重量。
傳說范蠡以星辰為靈感,制定十六顆秤星。古時一斤為十六兩,秤桿上十六顆星,分別為象征“天”的南斗六星、象征“地”的北斗七星和象征“福、祿、壽”的三星。缺一兩,就缺了福,少二兩,就少了祿,中國文化里的福祉深意,始終校正著偏頗的人心。
失了秤星,便失了誠心。《紅樓夢》里的人名常暗藏隱喻,榮國府掌管銀庫房的總領(lǐng)名喚吳新登,諧音“無星戥”。沒有秤星的秤,如何計量?失了誠心的人,如何得長久?榮國府銀庫房一筆糊涂賬,暗示了大宅子的結(jié)局。
桿秤教的是,平心衡量,誠心做人。
四
百態(tài)人生里也有令人動容的“秤不平”。兒時,老家小鎮(zhèn)有個獨居老人,在醫(yī)院做點清洗打掃類的雜活,一輩子沒有成家,人卻熱忱,沒有孤僻脾氣。從大人的談話里得知,老人去買東西,總有幾個攤位的秤桿是不平的,但從不會少秤。
此時,衡的是人情溫暖,量的是生活悲歡。
如今,桿秤已被列入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人們想留住的,不僅是制做桿秤的獨特技藝,更是桿秤精神。中國人對誠信、公正、中庸、善良的追求,在秤桿的平與不平間不言而喻。
當心里的那桿秤被提起,記得擦亮秤星,再衡量世事、看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