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中醫(yī)藥大學(南京,20023) 陳 陗 丁大偉 沈澍農(nóng)
《神仙方論》是俄藏黑水城文獻A21[1]中的一部分,其中記載了幾組醫(yī)方,諸方中有一名為“赤石脂丸”的醫(yī)方(見圖1),傳世醫(yī)書中未見有相同者,其原文照錄如下:“治赤白痢,赤石脂丸:赤石脂,白石脂,附子(炮),阿膠(炒),縮砂仁,赤芍藥,蓽撥,干姜(炮),肉荳蔻,川烏頭(炮),艾葉(炒),官桂,右各等分為細末,面糊為丸,如梧桐子大,每服三十丸,空心飵湯下?!标P(guān)于方末“飵”字,前人學者解釋各異。李應(yīng)存先生等錄為“飵”[2];張如青先生等錄為“飵”,并說“‘飵’當為‘麥’”[3];惠宏先生錄為“飵”,并說“飵當‘酢(醋)’形近之誤”[4];張秀清先生對該字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考證, “‘飵’為‘酢’換旁俗字,從食、從酉義類相近。酢,即今常用的醬醋之‘醋’”[5],并舉二例證明。綜上,諸家對“飵”字的判斷基本上有“飵”與“酢(醋)”兩種意見,且多就其字形本身而言。然而我們經(jīng)梳理后發(fā)現(xiàn),此處“飵”字可能在傳抄過程中發(fā)生了訛變,本當為“飲(飲)”字。
圖1 黑水城醫(yī)方“赤石脂丸”酢(醋)在赤白痢方中的使用
“酢”同“醋”,已被學界認可。張秀清先生文中所舉二例:例一是一則治療瘡癬的方劑;例二源自《本草綱目·卷十一》“石硫磺”[6]條目下附方,該方主治老人冷秘、風秘或泄瀉以及心腹一切痃癖冷氣,該條文引自《太平惠民和劑局方·卷六·治瀉痢》之“半硫圓”方[7]230。兩例醫(yī)方均非針對赤白痢。因此,酢(醋)在赤白痢證候中的使用情況,還需進一步討論。我們查閱傳世醫(yī)書治療“赤白痢”用到酢(醋)的醫(yī)方(考慮到黑水城文獻的時代特點,元代以后的文獻適當略去),酢(醋)的作用主要有以下幾種。
第一,藥物的炮制?!短绞セ莘健ぞ硎ぶ螘r氣下痢諸方》之“治時氣赤白痢方”[8]中對鱉甲涂醋炙黃,該方以粥飲調(diào)下;《證類本草·卷九》“艾葉”條[9]217認為,醋煎艾葉可以止赤白痢及五臟痔瀉血;又《三因極一病證方論·卷十二·滯下三因證治》之“固腸湯”[10]162- 163中用醋浸罌粟殼,該方用水煎服。以上諸方皆未見酢(醋)湯下藥。
第二,制方的輔料?!短绞セ莘健ぞ砦迨拧ぶ纬喟琢≈T方》之“治赤白痢,服諸藥不效”[8]中以藥物相和為末,用米醋一升慢火熬成膏,最后以二宜湯下;《小兒衛(wèi)生總微論方·卷十一·治熱痢方》之“小桃花圓”[11]291(“圓”同“丸”,下同)用醋糊圓,米飲下;又《永類鈐方·卷十三·痢》之“御藥院豆蔻丸”[12]520- 521用醋糊丸,空心米飲下(查《御藥院方·卷七·治泄痢門》之“豆蔻固腸丸”[13]127用面糊和丸,與該方略有不同)。以上諸方皆未用酢(醋)湯下藥。
第三,散劑的溶液?!短绞セ莘健ぞ砦迨拧ぶ纬喟琢≈T方》之“治赤白痢所下不多,遍數(shù)不減”: “又方:密陀僧三兩,燒令黃色,右細研如粉,每服一錢,以醋茶調(diào)下,日三服?!盵8]此方雖然使用醋茶調(diào)下的服用方式,但其組方用藥與黑水城方相差甚遠,且密陀僧有毒,此處醋可緩解其毒性。
《證類本草·卷二十六》“醋”條云:“味酸,溫,無毒。主消癰腫,散水氣,殺邪毒。”[9]494《諸病源候論·卷十七·痢病諸候》之“赤白痢候”記錄其發(fā)病是由于“榮衛(wèi)不足,腸胃虛弱,冷熱之氣乘虛入客于腸間”[14]所致,其本質(zhì)為虛。宋代施發(fā)《續(xù)易簡方論》認為醋“功在行血,豈虛損與失血之后所宜哉”[15], 即醋湯下并不適用于虛損證候。綜上,黑水城方中“飵”若釋為“酢(醋)”字,缺乏可靠的醫(yī)學依據(jù),較為不妥。
“赤石脂丸”存在同名異方的情況,主治范圍廣泛。張如青先生曾以方名為線索,查出《太平圣惠方》與《圣濟總錄》中記載較多,其余見于《金匱要略》《千金要方》等[3]。我們根據(jù)黑水城方,進一步查找傳世醫(yī)書中治療“赤白痢”且使用“赤石脂”的方劑,其服藥方式主要有以下幾種。
第一,水煎服?!督?jīng)效產(chǎn)寶·卷下·產(chǎn)后氣痢方論第三十七》之“療產(chǎn)后下痢赤白有血”:“赤石脂、黃連、地榆各六分,當歸四分,干姜、甘草各三分,厚樸十二分,薤白七莖,右水二升,煎取八合,空心分兩服?!盵16]
第二,乳汁下。《外臺秘要·卷三十六·小兒赤白痢方七首》引《廣濟方》之“療小兒赤白痢腹痛方”:“赤石脂、龍骨、地榆、黃連各四分,厚樸(炙)、人參各三分,當歸、干姜各三分,右八味搗散,以飲汁服半錢匕,日再服之。蜜丸,以乳汁下三丸至七丸,亦佳?!盵17]
第三,粥飲下?!短绞セ莘健ぞ砦迨拧ぶ纬喟琢≈T方》之“治赤白痢,日夜不絕,赤石脂散方”:“赤石脂一兩,龍骨一兩,阿膠一兩(搗碎,炒令黃燥),地榆一兩,厚樸一兩半(去粗皮,涂生姜汁炙令香熟),訶黎勒一兩(煨,用皮),當歸一兩(剉,微炒),干姜一兩(炮裂,剉),黃連一兩(去須,微炒)。右件藥搗細羅為散,每服不計時候,以粥飲調(diào)下二錢?!盵8]《太平圣惠方·卷七十四·治妊娠下痢諸方》之“治妊娠腹痛,下痢赤白,日夜不止,赤石脂散方”:“赤石脂一兩,干姜半兩(炮裂,剉),阿膠一兩(搗碎,炒令黃燥),艾葉一兩(炒令微黃),白術(shù)一兩,龍骨半兩,陳橘皮一兩(湯浸,去白瓤,焙),訶黎勒一兩(炒,用皮),甘草一分(炙微赤,剉),右件藥搗篩為細散,每服不計時候,以粥飲調(diào)下二錢?!盵8]
第四,米飲下?!妒備洝ぞ砥呤こ喟琢 分俺嗍琛保骸俺嗍?、龍骨、白礬灰各二兩,胡粉(研)一兩,密陀僧(研)半兩,阿膠(炙令燥)、烏賊魚骨各一兩,右七味,搗研為末,再同研勻,以粟米飯和丸,如梧桐子大,每服二十丸至三十丸,溫米飲下,食前服?!盵18]1350同卷載有另一“赤石脂丸”:“赤石脂、桑根白皮(剉)、桔梗(炒)、訶黎勒皮(煨)、天雄(炮裂、去皮臍)、龍骨各一兩半,白芷、黃連(去須)、地榆、當歸(切焙)、桂(去粗皮)、厚樸(去粗皮,涂生姜汁炙)、木香各一兩,黃芩(去黑心)、干姜(炮裂)各半兩,肉豆蔻一枚(去殼),右一十六味,搗羅為末,面糊為丸,如梧桐子大,每服三十丸,米飲下?!盵18]1352
以上諸方,多以乳汁、粥飲、米飲下藥(粥飲、米飲基本上是同一物)。前文“小桃花圓”和“御藥院豆蔻丸”治療赤白痢使用醋的例子中,也皆以米飲調(diào)下,故以醋湯下藥的方式實為罕見。此外,黑水城文獻以西夏文文獻為大宗,西夏文醫(yī)方可以與漢文醫(yī)方互參。同樣出土于黑水城的西夏文醫(yī)藥文獻Инв.No.911中載有多首治痢醫(yī)方,雖然未明確指出用于治療赤白痢,但也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經(jīng)梁松濤先生翻譯整理,分別有四白丸、痢疾神效丸、芍藥檗皮丸和豆蔻香連丸四方,其用法分別為:四白丸以粥飲或洗米清水下;痢疾神效丸需空腹白米湯下;芍藥檗皮丸以飯湯服下;豆蔻香連丸需空腹米湯下[19]。服藥方式與前文相類。
既然“酢(醋)”與方義不符,需要再考證黑水城方中原字“飵”的使用。飵,表示相謁時食麥飯。麥飯,即磨麥合皮煮成的飯?!帮帯痹卺t(yī)籍中并不常見,《太平圣惠方·卷八十七·治小兒奶疳諸方》中有以“軟飵和圓”用來治療小兒奶疳的例子[8]。飵湯,可以理解為麥粥。麥有大麥、小麥等之分,《證類本草·卷二十五》“小麥”條云:“主除熱,止躁渴、咽干,利小便,養(yǎng)肝氣,止漏血、唾血。以作曲,溫,消谷,止痢。”[9]491同卷“大麥”條又云:“主消渴,除熱,益氣調(diào)中?!盵9]492麥可用于赤白痢的醫(yī)方,如《圣濟總錄·卷一百八十九·食治赤白痢》中就收有“小麥曲粥方”[16]3103?!帮帯毕噍^“酢(醋)”而言,較符合方義,但畢竟使用“飵”字的情況很少,且少數(shù)罕見的用例也不同于本文所討論的送服丸藥的用法,故仍然值得懷疑。
據(jù)醫(yī)方內(nèi)容來看,此處最常見的當屬“飲”字,“飲湯”一詞可見于瀉痢方?!缎盒l(wèi)生總微論方·卷十·治瀉方》之“訶黎豆蔻丹”:“右為細末,粟米飯和圓黍米大,每服十粒,飲湯下,無時?!盵11]256又《丹溪心法附余·卷六·痢》引《經(jīng)驗方》之“三味黃丸子”:“右為細末,面糊為丸,梧子大,空心飲湯下二三十丸?!盵20]同時,瀉痢方中也有直接用“飲”,而未說明何種飲的例子,如《千金翼方·卷七·下痢第六》之“赤石脂圓”,用于治療產(chǎn)后下?。骸盁捗酆蛨A,如梧桐子大,飲服二十圓,日三服?!盵21]又《龍門石刻藥方》中“療赤白痢方”:“又方,赤石脂五兩,干姜二兩,搗末,飲服三方寸匕,日再,并良?!盵22]
那么“飲”為何變成“飵”?應(yīng)是由于字形相似而在傳抄過程中發(fā)生訛誤所致。但又可能有兩種具體變化。
一種可能是間接發(fā)生形誤。古人書寫中,“飲”與“飯”也可能因字形相近而混淆,敦煌出土醫(yī)藥文獻P.3596中就有把“飲”寫作“飯”的例子,即:“小豆羹飯食之,勿飯水?!薄帮垺睘椤帮嫛敝`,敦煌S.3347 載有相同醫(yī)方內(nèi)容,正作“勿飲水”(見圖2)。而“飯”,又可寫作“飰”,在敦煌出土醫(yī)藥文獻中多見,唐人因諱“反”而改字。敦煌P.2703與敦煌P.2637 兩件文獻中,載有相同的醫(yī)方,就存在著“米飰”與“米飲”的書寫差異(見圖2)。參看前文所舉《太平圣惠方》以“軟飵和圓”的例子,在該書多個醫(yī)方“和圓”時作“軟飯”或“軟飰”(如《太平圣惠方·卷八十七·治小兒蛔疳出蟲諸方》之“使君子圓”:“右件藥都研為末,用軟飯和圓,如麻子大?!盵8]),而“軟飵”則甚為少見,由于“飰”與“飵”字形相似,“飵”疑是“飰”誤寫。由此,“飲(飲)”可能一誤作“飯(飯、飰)”,再誤作“飵”。不過這一訛變過程過于曲折,可能性較低。
圖2 敦煌四件醫(yī)藥文獻文字對比(依次為P.3596、S.3347、P.2703、P.2637)
另一種可能是直接訛變。在古人書寫時,“飲(飲)”字中“欠”的左下長撇若書寫偏垂直,則也可能直接被看成“飵”,即由“飲(飲)”直接誤成“飵”,以下幾個古人所寫的“飲”字就是這樣(見圖3),右側(cè)“欠”略近于“乍”。類似這樣的字形,后人再抄時確實容易誤成“飵”。由此,黑水城醫(yī)方“赤石脂丸”中“飵湯”的正解,應(yīng)該就是“飲湯”之訛誤。
圖3 西晉辟雍碑、唐歐陽詢書、宋蘇軾書、元周伯琦書“飲(飲)字”
“飲湯”,古代醫(yī)書中多指米湯,即煮米粥靜置后從上部潷取的汁液,亦稱米飲、米飲湯、米飲汁、米汁、粥湯、粥汁等,古代方書中用以送服丸藥和散藥的記述很多。黑水城之方因手書字形近似而將“飲(飲)”訛抄為“飵”。若僅以字理的可能性辨為“酢(醋)”,以“酢(醋)湯下”藥,恐有害無益。醫(yī)籍文字釋讀是整理文獻進而服務(wù)臨床的基礎(chǔ),看似容易,有時卻十分復(fù)雜,對醫(yī)藥文獻的考證尤須謹慎。醫(yī)者秉安危之機,一藥之亂投,生死所系,理當引起足夠重視。
(本文承蒙上海中醫(yī)藥大學張如青教授審閱, 謹致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