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建峰
兩司機既是我的下屬也是我的朋友。通常下班前,要到我辦公室“報到”,吹吹牛,聊下事,然后撤。今天有事要面談,我等他們來。
快下班,大劉司機出車先回,車鑰匙丟寫字臺,身子跌入沙發(fā),閉目,養(yǎng)神。他國字臉,濃眉大眼,膚色白凈,赭色休閑西裝,皮鞋擦得賊亮。
我搬張椅子小心靠近坐下,松了西裝領(lǐng)帶(工作服),擺出一副遇到了為難事又不得不為之的模樣,定睛看著他,告訴他有個人事安排。
大劉司機扶正金絲邊框眼鏡,鏡片發(fā)出茫然反光,警覺地抬頭。
我告訴他要從兩司機中調(diào)一人到川城公司開車。
大劉搖頭,臉上一副懷才不遇的痛苦表情。拍拍膝蓋,蹦離沙發(fā),嚷道:“不可能的。川城,那種落后的小地方,我去干嘛。五六百公里,要過江。真是愚蠢的安排!”
他瞄了眼腕表,失望地甩頭,氣憤地邊往外走,邊嚷:“下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小劉總頭腦進水了!”聲音在走廊回響。別的辦公室開門把頭抬,誤以為發(fā)生爭吵了。
大劉司機反應(yīng)這么激烈,我擔心小劉總聽到了生氣。又想,這時,她早已回到蘇城的家,不在辦公室。為了避開高峰,她總是提前出發(fā)。就她有這特權(quán),員工這樣就是早退,屬于嚴重違紀,可以開除,而且開除是不給補償金的。
次日晨,我到公司,抓緊約談另一個司機小劉。
小劉司機也姓劉。兩司機都姓劉是巧合,跟老劉總、小劉總父女都姓劉更是巧合,沒有半毛錢親戚關(guān)系。小劉司機年紀比大劉司機大,只是個子小,故得名小劉。他尖下巴,小眼睛,話不多,但難得蹦一句,就嗆死人。小劉司機到公司工齡長了,是二十年的資深老員工。早些年公司還是政府下屬單位,小劉司機開公車桑塔納,奇貨可居,同事都要拍好他,好方便借車私用,他很得意的。后來公司轉(zhuǎn)企改制了,七轉(zhuǎn)八轉(zhuǎn),轉(zhuǎn)給了老劉總。小劉司機好景不在。
小劉泡了杯茶,擰上蓋,坐辦公桌對面椅子,刷手機新聞。他說他不去川城。他七十歲的母親老年癡呆,每天要關(guān)心,他在母親的衣服上縫姓名電話,母親走失,派出所打他手機,他到所里領(lǐng)回,所里的人都認識他了,要他多費心看護,怎么可能支派他到外地上班。
小劉司機說的是實情,平時他匆匆請假去領(lǐng)母親,我還曾經(jīng)去他家探望,代表工會拎了些水果。但家庭困難畢竟是私事,跟工作無關(guān)。
我說:“有補貼的,不要后悔啊?!?/p>
小劉司機掏出指甲剪,銼起指甲,眉毛一挑,說:“屁,騙誰。那么好,都搶著去了,還要你來做工作?”
他的話,嗆得我啞口無言。
這時,大劉司機出現(xiàn)在門口,左手拎了副眼鏡,右手指揉了揉眼皮,有點睡眼蒙朧,還故意步履不穩(wěn)。他一屁股坐上沙發(fā),架好眼鏡,說:“害得我一夜未睡,開始懷疑是騙局。后來問了總公司關(guān)鍵人物,知道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怎么會騙你。對了,昨天你還沒回復(fù)我去不去。”我說。
“我不去?!彼密洸疾潦醚坨R片,又用紙巾抹掉額角的汗。
“說說理由?”
“我父親有哮喘,要照顧,不可能離開江城到川城工作的。一點補貼來回油費都不夠,當我傻瓜了。而且,川城經(jīng)濟落后,離家遠,中年人不方便的。老婆不準我去,去是毛病,要跟我離婚?!?/p>
他父親有哮喘,我知道,的確是實情。他老婆反對也可相信,不過,鬧到要離婚,那是夸大其詞了。但他怕老婆,這個也是實情,我們都知道的。但這些理由,似乎仍是私事。工作歸工作,私事歸私事,不可讓工作摻雜了私事。
大劉司機戴上眼鏡,一腳踢翻一張椅子,又斯文地拎起,擺正。接著,他陷坐到沙發(fā)里。小劉司機坐辦公桌對面,在手機上翻牌。兩人都是一副赤腳的不怕穿鞋的蠻橫神色。我請兩人別急,考慮考慮,中午再給答復(fù)。
午時,兩司機出車回來,扔話肯定不去。我犯難,也無辦法。皺眉想了會兒,到后場,找一僻靜無人處,掏手機,向小劉總匯報。
“劉總,關(guān)于司機調(diào)崗進展……”
“嗯,你說。正要問你呢?!?/p>
我替兩司機陳述了理由。一方面是真的替他們說話,另一方面也強調(diào)這事的困難,最好小劉總能知難而退,收回命令。
“不要說了?!毙⒖傉f,“必須安排一個司機到川城開車?,F(xiàn)在公司經(jīng)營困難,兩個司機崗位嫌多。不愿意去么,逼辭退,不給補償金。你負責解決,我只要結(jié)果!”
“……”
我手機還在耳朵上,對方已掛了。我手腕愣在空中。
大劉司機嗅到了危機,他比小劉司機危險,因為他工齡短,減員成本比小劉低,一般情況下,會挑減員成本低的人下手。大劉這個判斷是對的,但他又有些盲目自信,以為自己在小劉總面前吃得開,得到她的夸獎,能跟她叫板,他要去找她要個說法。
大劉司機先前在別的公司做保健品銷售,做到西南一大區(qū)經(jīng)銷商助理,見過世面,嘚瑟過,闊過,后來失業(yè)了幾年,個中原因復(fù)雜。據(jù)說他跟銷售女總監(jiān)吵翻,出差上海,車到南浦大橋踩停,告訴她他不伺候了,便跳車跑了,把女總監(jiān)氣得暴跳。這是他后來告訴我的,如果面試時知道,就不會錄用他。三年前大劉來應(yīng)聘,用他的話來說,到公司做司機是求安穩(wěn),不求上進,提前退休,往昔崢嶸歲月不再提,只一門心思開好車。我讓他試了下前進調(diào)頭,動作干凈利索,就錄用了他。
彼時,小劉總剛屈尊搬新辦公室,原先靠街的總經(jīng)理辦公室改為出租搞創(chuàng)收??梢娊?jīng)營困難到了極點。新辦公室搬到了后區(qū),原來的倉庫合并讓出來的。那天早上,保潔主管親自指揮保潔員在整理。我有個文件找小劉總簽字,剛好在場。
大劉司機不敲門,直闖進來。小劉總抬頭,微笑了下,問:“大劉師傅,找我?”
大劉司機鐵板著方臉,像上門吵架似的,說:“不是要趕我走嗎。公司有困難,那么提出辭退我好了,工作三年三個月,加上一個月通知金,給四個月工資的補償金,我也就同意走人。犯不著搞花樣逼我,川城公司我是不去的,家里老人要照顧?!?/p>
見小劉總不接話,又說:“當初我簽的勞動合同單位是這里,工作地址是長江路188號。”
小劉總聽著,臉色由晴轉(zhuǎn)陰,頭一甩,說:“誰說辭退你,只是調(diào)動?!?/p>
“如果公司要辭退我,不必轉(zhuǎn)彎抹角設(shè)圈套。按照勞動法賠償,我同意走人,決不連累公司?!?/p>
小劉總指間盤支水筆,忽地筆摔臺上,說:“有啥商量的。不愿意去么,你就自己提出離職。沒有補償金!”
現(xiàn)場氣氛肅然,整間屋子震動,我們都屏住呼吸。大劉司機方臉由紅轉(zhuǎn)青,甩手離去。
“現(xiàn)在經(jīng)營這么困難,還不服從調(diào)崗,一點也沒有組織性紀律性!仲經(jīng)理,先從司機開始,后續(xù)每個部門減員!”小劉總斬釘截鐵地說。
“噢?!蔽颐銖姶饝?yīng)。
我回到辦公室。大劉司機躺坐沙發(fā),兩只腳擱茶幾上,悶聲抽煙。我責怪他太沖動了,哪能當著小劉總手下的人任性,她礙于面子怎么可能讓步,現(xiàn)在沒有退路了,司機減員是肯定的了。別說司機,減員減到全員,搞大動作了。
大劉司機漲紅臉,臉盤特別大,特別不服氣,說:“小劉總靠血緣關(guān)系上位,沒有經(jīng)歷打拼,坐此要職,以為能君臨天下,想干掉誰就干掉誰。尼瑪?shù)?,誰服她!”
小劉司機進來,車鑰匙丟臺上,點一支煙,斜睨大劉,說:“我早說過,找小劉總有屁用!在她眼里,司機就是個車夫。倒落了個羞辱?!?/p>
小劉此話既是譏誚大劉,又是袒露心聲。時不當昔矣,司機的地位一落千丈。大家悶聲,對前景茫然,現(xiàn)在人人會開車,司機不值錢。想不出辦法。
保安隊長李健過來,說:“哈哈,沖動是魔鬼。以為大劉司機了不起,現(xiàn)在,不管用了。”
“去去去。”大劉司機趕他。
“哈哈,都姓劉,境遇怎么恁不一樣呢。干得好,不如生得好?!崩罱D眉弄眼。
“滾!”大劉惱羞成怒。
兩司機讓我出出主意,想想辦法。我不吭聲。作為朋友,我應(yīng)該指點。作為HR經(jīng)理,我知道挽救辦法,但不能是從我嘴里說出來,得他們自己想出來。我說出來有違職業(yè)道德,這點覺悟我還是具備的。
大劉司機盯著我,問:“怎樣去勞動投訴?”
他終于說到點子上了。我又喜又驚,喜的是要這樣鬧騰,小劉總才知收斂;驚的是做人事的畢竟懼怕勞動仲裁。大劉司機讓我提示一下。我小聲告訴他到管理區(qū)的勞動所咨詢,至于找誰,自己打聽吧。只能到此,再講,我就犯錯誤了。哪有人事經(jīng)理教員工去勞動所投訴的。
大劉司機露出笑容,站起身,拉了下小劉,說:“我們馬上去。”我說:“我可沒叫你們?nèi)?。”大劉說:“當然,當然。我們責任自負?!?/p>
從內(nèi)心角度講,我有個不為人知的想法,希望兩司機去勞動部門鬧,以此反促小劉總懂得遵守勞動法,人事工作走上正軌。否則,干人事太累了,兩邊不討好,還走在違法的懸崖邊上。以前某公司有個消防管理員,面對公司老板拒不改善消防設(shè)備的情況,暗使“苦肉計”,向消防隊舉報,結(jié)果過來檢查,勒令整改,老板乖乖添設(shè)備把隱患解決了。這是被逼無奈,方法也適用于人事工作。我對兩司機找勞動所投訴,不鼓勵,不支持,不反對。當然,公開場合必須是反對的。我也不能阻止員工去勞動投訴,這是員工的合法權(quán)利。
兩司機中午就去了街道的勞動所,興沖沖地回來,臉上喜形于色,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我問情況怎樣?兩人告訴我,勞動所錢主任聽了情況拍案怒起,對他倆說,拿到調(diào)令去找他,幫他們打勞動仲裁,如果這個打不贏,那就沒有打得贏的仲裁了。
果然到下午,我接到勞動所錢主任電話,他警告我不能對司機搞“變相辭退”,就是通過調(diào)崗逼員工離職。勞動所正在專項整治,要通報處罰的?!半y道分公司在西伯利亞,也逼員工調(diào)崗到西伯利亞,不愿意去就逼自動離職。要員工同意去川城,并給予補貼,才能去,不能硬逼的,要軟商量。老板不懂勞動法,不能你也不懂,不懂怎么做人事,開玩笑了?!卞X主任說,“下次社區(qū)勞動法培訓,你必須報名參加?!?/p>
都質(zhì)疑我的職業(yè)水準了,我代人受過,這樣下去還怎么在本地混。我走出辦公室,來到后場河邊,觀望波光粼粼的河面,波紋一道道,思緒萬千,雜念叢生。真想下水游幾圈,任啥都不想,純粹游泳。
手機音樂響起,是小劉總。又有啥事?我挺煩她的,但只能接聽。她人在蘇城的總公司,似剛從會議室出來,在走廊打手機,語氣急促,火急火燎的。手機里有沿街的汽車聲。
“仲經(jīng)理,剛才總公司周會上已重申決定,安排我們公司的一名司機,下周一開始,必須到川城分公司上班。人事部馬上發(fā)調(diào)令,如果司機不愿意去,按違規(guī)處理,甚至開除!”
我問:“安排哪位司機?”
“都可以。也可以兩人輪崗。”
“提醒劉總,這里邊有個問題?!?/p>
“什么問題?”
“就是調(diào)令一發(fā),反而成為證據(jù),一旦勞動仲裁被司機出示,公司會輸?shù)?。?/p>
“怎么啦?”
“兩司機到勞動所去告狀,剛才勞動所錢主任打我電話,說如果司機自愿調(diào)去川城工作,行的,不愿意不能強迫。這種方式屬于變相辭退員工,勞動所要通報處理的?!?/p>
“不就是調(diào)崗嘛,調(diào)到兄弟公司,有什么不可以的。那么,等我問了律師再說?!毙⒖偲送ㄔ挕S质沁@樣,通話沒結(jié)束,她就掐手機。
事后一周,小劉總沒了聲音,沒了下文。大劉問了總公司“關(guān)鍵人物”,說是律師給出了對他倆有利的答案。兩司機高興得手舞足蹈,當晚就上小酒館慶祝勝利。我沒有參加,當然也沒有被邀請。
小劉總是個富二代,有兩個娃,工作前在生娃、帶娃(當然有保姆),此外還滿世界地玩,基本沒怎么上班,后來到集團公司做了兩年,也是做做歇歇,不成氣候,去年空降到分公司當總經(jīng)理。一個才三十二歲的女子坐直升機似的就當了總經(jīng)理,讓人氣憤。要知道,我拼命干了十五年,才升到部門經(jīng)理。我知道她想做出番功績,要對經(jīng)營力挽狂瀾,給她父親——企業(yè)家老劉總瞧瞧,這一點,她是極度焦慮的。她急于樹立威信,卻能力不足。
她父親呢,有重男輕女傾向,據(jù)說外邊有私生子,不能證實,但盼有兒子接班這是事實。小劉總保養(yǎng)得好,身材纖細,是個長相上乘的女子,卻故意裝得像女漢子,時常一副嚴厲的樣子??傊?,小劉總性格復(fù)雜,有點把握不定,她會突然非常欣賞你,又突然無比輕視你。小劉總?cè)A而不實的鬼點子多,聽到風就是雨,常指派得我不亦樂乎。
有次小劉總看到一家快捷酒店有個新舉措:保安幫客戶免費洗車。立時立刻要我們保安去學,風風火火關(guān)照從明天開始,客戶的車都要保安主動去洗。我一分鐘沒耽擱,拖了保安主管一起驅(qū)車趕去學習,了解到洗車是有獎勵的,洗一輛車保安得多少,并且,場地上有洗車設(shè)備和空間?;貋硪粎R報,小劉總一聽要花錢、要改造地坪,就說不要了。哎,做決定如此武斷,取消決定又如此倉促。
又有次小劉總站在公司內(nèi)場,對我說這么干凈,沒什么需打掃,保潔可以減員。我急忙說是因為有了保潔打掃,所以才這么整潔干凈。小劉總這才說,噢。我內(nèi)心在苦笑,唉,如此簡單的常識她竟然都不懂。
小劉總面對的是些老員工,大多是本地人,寧愿做到老也不肯輕易辭職,這樣的人力層優(yōu)點是對公司忠誠,缺點是人力流動慢。并且,因老員工的工齡長,一旦減員則成本巨大,僅僅勞動法規(guī)定的經(jīng)濟補償金就是筆巨款,因此,就不難理解她為何處心積慮變相辭退員工了。
如果可能,她這類年輕二代老板是想把勞動法廢止的,這保護職工權(quán)益的法律實在礙手礙腳!
我們公司是家四星級大酒店,自動化極少,全憑人力。人力這一塊費用,畢竟是公司經(jīng)營的大頭,要想減費用,繞不開的。小劉總通過減員減費用,也是把準脈的,如今上萬人的大公司也會因經(jīng)營需要裁員,何況是二三百人的中小公司。但人家是真優(yōu)化,分手費和補償金給足,好聚好散。小劉總是“假優(yōu)化”,優(yōu)化就是減員,減員就是裁員。又過于苛刻,趕員工走已經(jīng)不厚道了,還動歪念逼員工空手走,這近乎無恥了。我也無恥,因我助紂為虐。可我又有什么辦法。
別以為可以到此為止了。我必須想出妙計的,這是我的工作價值所在。所謂妙計,就是既能逼走員工,又不給補償金,還不違反勞動法,這是HR工作的最高境界。我畢竟還沒走到跟公司分手的地步,只能在其崗謀其職,遵守職業(yè)道德。所謂“職業(yè)道德”就是誰發(fā)工資聽誰的——這跟年輕時剛進職場上班的標準不同,那時的職業(yè)道德很理想很美好。
我不辱使命,終于想出個釜底抽薪、各個擊破的妙計。這計策得到小劉總贊許,趕緊實行,越快越好。
撤銷公車司機崗位。把小劉司機并到財務(wù)采購部工作,平時開商務(wù)公車出車,空時幫采購經(jīng)理小杜拉拉貨,一舉兩得。小劉司機沒理由不執(zhí)行,還有車開,薪資不降,果然,他沒有反對,也無所謂。
把大劉開的別克商務(wù)公車賣掉(其實是低價轉(zhuǎn)給了總公司),沒了車子,等于撤銷崗位(符合勞動法規(guī)),如果仍不愿意去川城,那就只能服從調(diào)崗做保安,薪資當然也不降。這樣的安排,勞動所那兒也說得過去。如果大劉愿意做保安,正好填補保安空缺,保安不再另招,人員總額還是減了。如果大劉不愿意做保安,正好借此逼他自動離職。
我向大劉司機攤牌,因經(jīng)營需要,公司司機崗位撤銷,沒車子開了,要么改行做保安,要么自己主動離職吧。
“你厲害,這招狠,咱們等著瞧!”大劉司機丟下狠話,走到門口,朝門踹上一腳,門猛地拍墻。
“想逼我自動離職,沒這么容易。我肯定不會去做保安的!”大劉的聲音響徹走廊。
辦法仍是有的,妙計并非無懈可擊,可是我不能跟大劉明講。都到這節(jié)骨眼上了,沒有保證好用的方法,都是博弈的結(jié)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不清楚大劉司機是否再次去勞動所咨詢,也不知道勞動所的結(jié)論。撤銷崗位,薪資不降,安排了其他崗位,雖有瑕疵,但也對員工負責了。
大劉司機硬挺了兩天。以退為進,拉下臉,私下找我求助,不要逼他做保安,求公司辭退他。“現(xiàn)在我要求不高,只要三個月的經(jīng)濟補償金,就愿意離職。不,二個月補償金也行?!贝髣⑺緳C漲紅面孔,摘下眼鏡,撕紙巾擦了擦。
“不是非看重這點小錢,而是如果逼成裸辭,太丟面子了?!贝髣⑺緳C說。
大劉司機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心比天高,寧愿失業(yè)也不肯做保安,讓他穿花里胡哨的保安制服是一種羞辱。他當自己是白領(lǐng)的,做司機只是一種情懷,腕上那只瑞士機械表,時時提醒這個司機與眾不同,是司機中的戰(zhàn)斗機。
沒有最佳方案。一邊是朋友,一邊是公司。小劉總是持刀的,大劉小劉司機是魚肉,我是刀子,缺德,把同事得罪光。我沒有答應(yīng)大劉司機開出的離職條件,小劉總根本不肯給補償金,目的是逼他自己走。
小劉司機自從調(diào)崗到財務(wù)采購部上班,日常派車送客戶到機場、高鐵站,送銷售員出車到客戶單位結(jié)賬,送公司領(lǐng)導(dǎo)出差,每天保持商務(wù)車隨時能用,還協(xié)助小杜經(jīng)理采購拉貨。小劉司機一人頂兩人,工作肯定忙了,薪資卻沒增加。小劉司機不再到我的辦公室串門,話更少了,好像參透了世態(tài)炎涼。他出車回來后,就縮在財務(wù)部角落的寫字臺上,要么瞇一會兒(為防止疲勞駕駛,允許司機休息的),要么在電腦上翻翻牌。存在感很低,跟同事格格不入。
小劉司機工齡長,簽過多次勞動合同,屬無固定期限合同,理論上,只要他自己不想走是不能辭退他的。辭退他是違法,將付賠償金,是補償金的雙倍,這是公司不可能接受的,關(guān)鍵不能開此先例。小劉司機是鐵定能做到退休,就是混也是能混到退休的。能成功做到退休,人生軟著落,也是種福氣和本事。
那天下班時間到,人事助理走了,我坐了會兒,在辦公桌上打盹。減員已減到了全員,一時人人自危,我夢見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同事一個個不睬我,還冷言相對,咒我倒霉。
醒來后,我身子發(fā)冷,疑似感冒了,找到清開靈,吞了兩片。我拎了包走到后場。天暗下來,路燈即將打亮,天氣乍暖還寒,我捂緊夾克衫。前邊有車燈射過來,是大劉司機開別克商務(wù)車回來。這應(yīng)當是大劉最后一次開該車,明天車子沒了。我朝車子揮了下手,以示招呼。他是晚回來了。我猛地發(fā)現(xiàn)車頭偏了方向,竟然對準我直碾過來。一看不妙,無處藏身,我跳上墻壁花壇,像只壁虎貼墻,壓扁身子躲避。車子鍘著綠植在我胸前半個身位距離擦過。只感覺一陣冷風在身前卷過。
我嚇出一身冷汗。
“大劉,要死了!你想撞我,是不是!”我對著車窗吼道。
大劉司機停好車,從車上跳下來,漲紅了方臉,笑嘻嘻地說:“哪能??!”
這小子,我知道他潛意識想這么干。想想看,我多招人恨。
這驚險一幕,被后場的監(jiān)控錄像了。我叫保安隊長拷貝了份視頻,保存著。想想后怕,要不是有監(jiān)控盯著,讓大劉有所顧忌,說不定他真干了。
這個監(jiān)控視頻作為證據(jù),可以算作嚴重違紀,司機惡意駕駛企圖撞人,完全足夠開除大劉司機,而公司不用付一分錢補償金,主動權(quán)在公司了。對于一個人事經(jīng)理來說,這是千載難逢的無償辭退員工的最佳機會。我一直在等待這樣的致命一擊,現(xiàn)在真得到了。這完美一擊反倒得分,將讓我在小劉總那兒取得高分,我的職位也將得到鞏固。
我回家想了半晚,沒有結(jié)果。
次日晨,到公司,我站立后場河邊,看一只小船上的一位清潔工在辛苦地撈垃圾。風徐徐拂來,垂柳擺動,我站了一刻鐘,愣神了,直到船劃遠。那清潔工似曾相識,戴了鴨舌帽,普通中老年人相貌。很奇怪,我張望著湖面,呼吸涼爽的空氣,對大劉司機的氣突然消了,反而覺得自己做得過分。
我如夢初醒,我們是朋友,對朋友不能這樣算計。去它個“職業(yè)道德”!我還得幫幫大劉,找個折中的方案。
我放大膽子,主動到總經(jīng)理辦公室,力諫小劉總讓步,杜撰虛構(gòu)大劉司機要去勞動仲裁,我不保證公司一定贏。如果輸了,付賠償金,員工都會學樣的,后果嚴重。不如這樣私下辦了,如此這般,雙方都讓步些。小劉總那天相信我的謊話,也就不再堅持,對我說,那就這樣吧。
回到辦公室,我叫來大劉司機,跟他協(xié)商解除勞動合同,補償金折中,定為二個月工資。大劉接受了。
大劉司機辦完離職手續(xù),臨出門,手抓門把。我以為又要摔門,他卻是朝我意味深長笑了笑,說:“喝酒不要忘記叫我啊?!?/p>
我連忙點頭,送上笑臉,說:“當然,當然,還是朋友。”
大劉輕輕合上門,以勝利者姿態(tài)走了。我談不上開心,也談不上失望,我又能怎樣呢。我嘆息了聲。
大劉司機離職,對小劉司機是利好。同事們恭喜小劉司機工作穩(wěn)了,可以放心做到退休,哪像他們整天提心吊膽、今天不知明天。這種隨時失去工作的滋味,只有在私企上過班的人才能真切體會到,從這個碼頭漂到另一個碼頭,拼盡全力,也換不來做到老的承諾和保障。面對同事的好話,小劉司機卻說:“想得美。做不到退休的?!闭f得沒頭沒腦,讓人不解。
過了一個月,沒有征兆,勸也勸不了,拉也拉不住,小劉司機竟然找我提出辭職。他工作還沒著落,連補償金都舍得不要了。同事們起先都不相信。小劉都四十六了,只會開車,找新工作困難了,人家現(xiàn)在招小車司機要年輕的,技術(shù)好,能做助理。
小劉司機無償離職,我卻沒有成就感。好不容易將他成功留下來了,危機已過,崗位穩(wěn)如泰山,沒必要賭氣辭職,更不必裸辭。他干嗎早不辭晚不辭,這時候辭。早這樣,大劉司機就留下來。我剛剛解決大劉司機的成果化為烏有,前期的辛苦付出,都作了無用功。都辭了,誰來開車?我開嗎。照目前形勢,司機不會添補。
小劉司機的反常行為把小劉總震了下。解決大劉司機后,小劉總是要留下小劉司機的。誰能想到小劉司機是自己“解決”了自己。一個屌絲竟敢裸辭炒老板魷魚,反了不成。小劉總驚訝得合不攏嘴,臉色難看。她本以為,小劉司機對留下來會感恩戴德的。
“他為啥要辭職?”小劉總問我。
“不知道?!?/p>
“他找到新工作了嗎?”
“沒有?!?/p>
“還有收回的可能嗎?”
“我來問一下?!?/p>
我轉(zhuǎn)達了小劉總的愿望,小劉司機只回答一個字:“屁!”
職工裸辭原本并不稀奇,新員工做二個月就不辭而別的大有人在。但一個中年的本地老職工竟敢裸辭,下家都沒落實,就摔了鐵飯碗,實在無法理喻。如果協(xié)商解除勞動合同,小劉司機的補償金保守估計七八萬元;如果違法解除,賠償金則翻倍還多。而他自動離職,是一分錢補償金都沒有的,即所謂的裸辭。老職工中,小劉司機是第一個裸辭的,脫光衣服下海,是要些膽量的。
“漢子!”同事向小劉司機豎起大拇指。當然,也有人背后譏笑他是“傻子”。
小劉司機來辦離職手續(xù)那天,正好午休時分,同事們都來送行,在人事辦公室,扎了一堆兒。小劉司機穿了運動裝,剛跑完步直接到公司的,他腰板挺直,瘦臉嚴峻,鼻子哼了哼,目光朝大家臉上慢慢掃過,慢吞吞地摸煙。
李健趕緊跨前一步,遞上中華煙,又掏打火機,殷勤點上,夸張地宣布:“啊,小劉師傅,我服了你耶。今天起我是你的粉絲!有事盡管吩咐小弟!”
老李離退休還有五年,原本是電工,被“優(yōu)化”逼做保安,正好路過,搖頭說:“外邊吃飯難的,我是哪也不去,就做保安,等退休了?!?/p>
小劉司機吸一口煙,吐出煙圈,昂首挺立,環(huán)視眾人,響亮地說:“怕個鳥,與其被吆五喝六,不被尊重,還不如走人?!庇止緡9緡:攘丝诓?,咳了下,慢悠悠地說:“這樣黑心的公司是長久不了的。是不是?”
沒人回答,都在等他說話。小劉司機接著說:“干嘛吊死在一個單位。江城經(jīng)濟發(fā)達,有上萬家公司,總歸找得到工作的,離開這里餓不死!”猛抽兩口,把煙掐滅,對準垃圾桶擲去,正好命中。小劉言辭鑿鑿,擲地有聲,那聲音響亮,出門到走廊還余音繞梁。
同事們聽了小劉司機一番話,深受鼓舞,真是解氣兒,天無絕人之路,外邊廣闊天地大有可為。我聽了,也動了動心。
那天的小劉司機真是條漢子,在我們心目中樹立了高大的形象,雖說倏忽短暫,卻讓大家一輩子記住了。
“沉船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對員工不仁不義的公司注定會被淘汰的。后來突發(fā)變故,總公司資金鏈斷裂,我們分公司大酒店首當其沖,正印證了小劉司機的說法“黑心的公司是長久不了的”。弄不清老劉總這么大的家業(yè),怎么說倒就倒了,各種版本都有,有說是川城項目投資失誤,有說替人擔保貸款被牽連,有說是澳門豪賭欠下巨款。小劉總一下子變成了江城老賴。我因為辦過公司營業(yè)執(zhí)照變更,在工商那兒落下手機信息,接連收到討債電話,只好一次次解釋:我不是大劉總,也不是小劉總。掐掉手機,列對方為黑名單。
我也離開了公司,大劉、小劉重新接納我,仿佛這樣才是加入隊伍,平起平坐了。我和兩司機——不,大劉小劉,真正成了朋友,好像比以前更要好了,大家對往事心照不宣采取諒解。我們的關(guān)系也許能持續(xù)到退休以后。我們都重新找到了工作。我不再做人事,因為做人事缺德。大劉小劉也不再做司機,車子都快能自動駕駛了,還做什么司機。大劉加盟了美團,小劉加盟了圓通。
我們定期會聚聚,有時還叫上李健、小杜,以及某個以前的美女同事,五條漢子在江城的美食廣場,小菜吃吃,小酒咪咪,玩笑開開,回憶過去,展望未來。飯后,去街角的KTV唱歌,還是只會唱老歌,大劉唱:任你怎說安守我本分,始終相信沉默是金。小劉唱: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兒,就像天邊最美的云朵……頂上宇宙球燈閃爍。我不會唱歌,看著他們唱。有點感動。這樣的生活挺好。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