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成友
虎子大燈如電,卻穿不透郊外這濃墨樣的夜,倏地行道樹咳嗽般搖晃起來,旋風挾裹著雨粒砸在擋風玻璃上……田嫂的心擰緊了,臉上卻浮出笑來。
這月黑風雨夜……哼哼,老天幫忙呢。
出了怨氣的雨開始了絮絮叨叨的日常,她情緒也平緩些,離小村越近,可能離他越遠,真的這樣?可隱忍太久的怨念和重重疑竇如剛才凝重的云,須一場急風暴雨方可消解。
最差版方案經(jīng)一個個不眠之夜的打磨已臻完善,必要時快刀斬亂麻,像極了她產(chǎn)科醫(yī)生的風格,孕婦難產(chǎn),只有干凈利落一刀。她和上高中的女兒已習慣他不在家的日子,今晚電飯煲里溫著女兒愛喝的鴿子湯。
當然也有致臻版的,后座保溫瓶里是酥爛醇香的鴿子。
一腳油門,虎子低吼一聲,拐上進村的路。
他剛駐村時她來過一次,也是個雨天,一下公路是大小水凼的機耕路,村部泥墻破瓦,雨水打濕了糊窗子的舊報紙,也打濕了他們帶來的衣被。老田一來就失蹤,她忙活半天,才在村部后的兩間小屋給他安了個窩。
平直的水泥路把虎子引往謎一樣燈光閃爍的小村,盞盞路燈牽著半人高的小樹,似在列隊歡迎,村部窗明舍亮,不過兩年多光景,黃毛丫頭變成小家碧玉,她在樹影下停車,循著記憶找到他戀戀不舍的“窩”。
門虛掩著,小桌上一飯一菜,飯是半碗,抹著辣醬,早告誡少吃咸辣,立正敬禮地答應,一稍息就成了耳旁風,人不在心里,話能放心上?半碟腌豇豆,黃亮亮的勾人,想必出自哪位清秀女子之手,鄉(xiāng)下女多男少,城里來的書記,長年單身……她胸口堵得慌。
臥室才是重點。門一推即開,口袋里兩把鑰匙,她私下配的,沒想這精細準備沒派上用場,氣卻消了些。
這里有條理得多,一角掛著已干的衣褲,她習慣性疊起,猛地住手——當兵29年,正團轉(zhuǎn)業(yè),不去市機關(guān)卻到小村當支書,離家不過個把小時路,不比千里之外的軍營回來次數(shù)多,你把妻的心操碎,誰把你當老婆疼了?
被子一邊平整,另半邊有些凌亂,她俯下身來嗅味道,又掀開被頭,看有無長發(fā),再打開抽屜,卻見一本筆記本,當初給女兒買的,孩子說老土,就給了他,邊兒卷起,里面盡是些雞該打藥、蟹苗投喂的事,連吳老太買咳嗽藥、老李頭跌跤路要修也記上,她眼皮一跳:葉酸!
葉酸如硫酸灼噬著她的心,誰懷孕了?家外有室?!按住如鼓的心跳,續(xù)查一切蛛絲馬跡,手機卻響得心煩,是他的,跟著是短信:孕婦雨中跌倒,疼痛難忍,你在醫(yī)院?
她愣一下就耳邊帶風地沖出屋子,不遠處人聲喧嘩,定是孕婦家了,她不理耳朵貼著手機卻張著大嘴說不出話的他和被某種神力定住了的眾人,進了內(nèi)室很快又出來。
“我老婆她、她怎樣了?”守在門口的精壯漢子,急得話也說不連貫了,不說男人都打工了?她有瞬間的走神。
“寶寶呢?”這應是婆婆了。
“羊水破了,馬上去醫(yī)院!”
“田書記在催,可這天氣120不知啥辰光到!”
她脧了眼落湯雞樣的他就匆匆出去,很快虎子喘著粗氣到了門口。老田駕著虎子熟門熟路地拐出村子,她擰開保溫瓶,醇香四溢,鴿子湯可是孕婦補羊水的佳品。
“這是給田書記的呢!”老婆婆念叨著,“你們兩口子都是好人哪,田書記幫我和媳婦買藥,錢都不收呢!”
“大媽您曬的醬,還有老王家腌的豇豆,味道不知有幾好!”老田的嗓子有點啞,應是感冒上火了。
“田書記幫我搞大棚,又幫著貸款,村里誰沒被田書記幫過!”漢子的聲音透著感激。
不知怎的,田嫂心情暢快起來,路上一通電話安排:“沒床位?快加床,便攜式B超備好,對,孕婦一到就測羊水,做手術(shù)準備,誰做?我!誰?嗯——”她聲音低了八度,“他老家親戚,羊水破了!”
兩小時后,產(chǎn)科手術(shù)室大門敞開,母子平安,門口站著略顯疲憊的田嫂,見老田涎著臉過來,一扭身進去了。
一月后,市人民醫(yī)院駐村醫(yī)務站的牌子掛上了,田嫂和其他科室的醫(yī)生每月輪轉(zhuǎn)來。
“田書記把嫂子也‘駐進來了!”
“來了也會走的,我們脫貧了,田書記要走了!”
“后面還有鄉(xiāng)村振興,以后鄉(xiāng)村比城里還好,我們退休就在這里養(yǎng)老了?!?/p>
老田的話,讓村里人和他身后的她都開心地笑了。
這天風和日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