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
一夜之間,他們就把日子過塌了。一個在床上喊:死了算了!一個在門口答:一起死,早死早托生!
他們看過別人死,從未想過自己的死,現(xiàn)在死從兩個人嘴里冒出來,卻把他們擊回活的現(xiàn)實。
床上的人寂靜,仿佛已經(jīng)死去,只有風翻躍門檻,吹得堂屋的門簾撲噠撲噠響,門簾上的兩朵并蒂牡丹,一會兒翻出紅色的花瓣,一會兒綻開黃色的花蕊,一會兒干脆是一片瑩瑩的綠葉。牡丹花是她的針線,她的好針線遠近聞名,以至于誰家嫁閨女,誰家娶媳婦,都要請她做工。
但那些都是從前。
自打老婆像一枚釘子釘進板凳,老景的日子再也回不到從前。從前他可以眺望未來,愿意望多久望多久,要是嫌肉眼看不遠,買架望遠鏡也不是不可以。媳婦是個實誠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如果她當時沒反對,過后也不會有意見。但現(xiàn)在,這個實誠人只能躺著或坐著了。為使她坐得舒服些,他親手給她做了一把椅子,使她背有靠、腳有托、胳膊有扶。她坐進椅子的那一刻,感慨地說:這是你半生所做的最實用、最有能耐的一件事。他趕緊說:你想明白了,不死了吧。
她的眼淚流下來。不死了。
不死了,就好好活。
他們的角色反過來,但不是臨時反串,是長期從事。以前她做飯,侍弄土地,生孩子并養(yǎng)大孩子,再把孩子送到遠方。他呢?好像也沒閑著。最初他打獵,后來打獵簡化到捕野豬,再后來,打獵被嚴禁,他就改行了。他滿山滿谷找暴露在外的樹根,一切他能夠得著、覺得好看的樹根,他都找回來,堆在院子里。天明起來,吃過她做好的早飯,立即投入工作,像城里人上班一樣準時。他又改良了以前堆放柴火和雜物的小屋,弄成工作間。錛子斧子推子刨子樣樣俱全。砍斫錛刨,木花四濺,若是陌生人此刻走進來,還以為到了木工的地盤。但誰又能說他不是木工呢,你看,家里幾個相當漂亮的凳子、木墩兒,甚至他們吃飯的小桌,都是他用樹根做成的。他覺得好,她用得愉快,就夠了。
這就夠。他常這么說。她只是笑,不發(fā)一言。她大概覺得,她能夠做到的,就無須他參與,他做的事情,她不覺得多好,也不覺得多不好,但是,他喜歡,那就讓他做吧。
但現(xiàn)在改變了。她坐著,就夠費勁。至于他,有多不適應(yīng)、多困頓、多艱難,天知道,她也知道。
從前屬于他做的那些事情,他還得做,從前他想都想不到的事情,他現(xiàn)在也要做。
他把她從前做的那些事情能省略的都省略,比如豬啊雞啊,大豬賣了,小豬不再來;雞賣了,雞蛋吃了,院子里不再有雞鳴;田地、坡上的事,他留下窄窄的一溜菜地,其余都種樹。樹是杏樹,這一地兒種杏的人多,但沒有白杏。白杏的味道蓋過其余杏子的味道,價格也高,但白杏成本高。他選擇種白杏。
他從前不做飯,他過的就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他從前沒想過那日子好不好,現(xiàn)在他感嘆,那樣的日子一去不返。他做飯,第一頓碰翻了一壺油,又一次打碎了一只碗。但現(xiàn)在好多了,有時他還會把一把勺子掉在地上,但是,他不會讓自己的手受傷了。
不養(yǎng)豬和雞了,他倒是養(yǎng)了一只狗,人家送了他一只小狗,開始是白色的,長著長著變成黃色的了。他說不清狗的品種。狗似乎并不見長個兒,這正好,他就擔心狗長得太大,還有,他擔心過狗的飯量??傊?,他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小心的人,需要算計的人。有一天,看著狗的時候,他意識到這點,悶悶不樂了一會兒。還有他的那些樹根,從前他從未想到要賣。但是一直有人問價格。問了他也不賣。也只這一天,有人問他價格,他就隨口說了一個,對方立即和他拍板成交。也是從那一天開始,他的樹根開始賣了,甚至有一天,一個人將車開進院子,把他的那些樹根都買走。他在空蕩蕩因此顯出空間的那間他擺放樹根的屋子站著,覺得陌生,不適應(yīng)。
黃狗養(yǎng)著,目的明確,他不在家的時候,狗代替他陪妻子,但狗似乎更愛陪他去外面,杏子熟了的時候,他走到哪里,狗就跟到哪里。他去賣杏,小狗跟在他的推車后,亦步亦趨,像是為他操生計的心。安靜的樣子,有一種認命的恬靜。
“你的狗乖?!?/p>
“你的杏甜?!?/p>
買他杏的人都愛這么說。
“杏甜。狗乖。”他輕聲附和,完全贊同。
白杏熟了,除大批交給來收杏的外地客商,他留下一些自己賣,賣給鎮(zhèn)上的熟人和可能是第一次買他杏的旅人。鎮(zhèn)子附近有家景區(qū),杏熟的時候旅游旺季到來,于是,這種原產(chǎn)朝鮮的白杏,在他這條山溝,和一個又一個人相遇。
杏樹四月下旬開花,七月中旬杏就熟了,淡黃色,卻叫白杏。
七月下旬摘杏,杏味道甜多酸少。他第一次吃白杏,就這么總結(jié)了。后來,這感受,是他對那些買他杏的游客一次次,反復(fù)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