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紫千
“媽,這是第十口鍋了,整整十口鍋!”
方心如“砰”地一下把廚房窗子推開,讓滿室的焦煳味道散去。灶上的長柄鐵鍋已經(jīng)看不清里面原來燒的是什么,黑炭疙瘩緊緊粘在鍋底。方心如找來一只標(biāo)著“禮恩大藥方”的馬甲袋將整個鍋子包了起來。她蹲在地上,毛衣聳起一截,露出腰間寬寬的黑色綁帶。這綁帶是一個學(xué)生家長送的,近來她腰椎間盤突出的老毛病稍有緩解。
母親在一旁看女兒忙出忙進(jìn),自己只是怯怯地站著,然而站到哪里都不對勁,站到哪里都會妨礙女兒做事。才剛退到廚房門口,女兒便要從廚房門口經(jīng)過,前腳倚著壁櫥站定了,后腳女兒卻要打開壁櫥尋找清潔劑。一時間,老太太左躲右閃不知如何是好。
“我絕對不會再給您買鍋了?!毙娜鐚N房灶臺清理干凈,順手提起“禮恩大藥房”的馬甲袋往門外去。一路走一路道:“以后我給你錢,小區(qū)門口新開的‘呱呱叫快餐店,你上那去吃。”
“沒有鍋不行啊,一個鐵鍋多少錢……”
老人仿佛沒有聽到心如后面的話,顧自哀懇似的說著。
“這不是錢的事?!毙娜缑鏌o表情地看著她母親,“每個月都燒干一口鍋,您這是要闖禍的!”
“心如,媽下次一定當(dāng)心,不會再燒糊了。”她翕動著兩片薄而皺的嘴唇向女兒保證。
“不行,”心如把馬甲袋重重地扔到防盜門外,“水火無情,你懂嗎,你懂嗎?”
最后重復(fù)的那句“你懂嗎”,她是在喉嚨深處吼出來的。她自己也被這聲音嚇了一跳。她定睛去看她的母親,母親倒是還賠著笑站在那里,然而交握的雙手卻開始抖個不停。母親年輕時是絲織廠女工,一雙手在繅絲用的磷酸鈉高溫湯里浸泡過。手顫的毛病是幾年前就開始了,她幾次給人倒茶,潑得桌上滿是水漬子。但是那時候,她不會把鍋燒煳,也還和父親同住,買菜做飯都麻利。
“心如,你怎么長白頭發(fā)了?”
她母親像是忘記了鐵鍋的事,突然舉起一只手無限憐惜地?fù)崦鹦娜缍系念^發(fā)。
母親的話令心如悲從中來。她半年前就白了兩鬢,平常全靠染發(fā)劑擋著。新近長出一截子銀絲,還沒顧上補(bǔ)色。隔著蓬松微卷的短發(fā),心如的頭皮還是感受到了她母親指間的震顫。一陣揪心的痛,令她猛地偏過頭去,粗暴地對母親嚷道:“所以,就算我求您了,讓我省點心行不行?您再來折騰我,我連眉毛都要白了!”
她母親嚇得退后一步,更不敢看她,兩顆微黃的眼珠惶恐地看向四周,仿佛小孩挨了批要在周圍找尋救兵似的。
然而沒有救兵。心如85歲的老父親如今和弟弟一家同住。老夫妻分開過的方案是弟媳婦提出的,方心如家里姐弟二人,正好一人養(yǎng)一個。父親的腿有嚴(yán)重關(guān)節(jié)炎,行動不便,母親比父親小幾歲,而且日常行動還利索,用弟媳婦的話說,“心如真是占了大便宜。”
心如心里冷笑一聲,誰不知道父親是事業(yè)單位退休,每個月六千大洋的退休金是弟弟當(dāng)保安所得的薪水的兩倍,如今同吃同住,父親的退休工資自然全部由弟媳來“接管”了。而他們的母親自從絲織廠關(guān)門后,大半輩子都在打零工,沒有任何積蓄,更別提退休金。心如不談這些,是怕傷了老人的心。心如的孝順在親戚朋友間有口皆碑,她小姨逢人便說,心如真不愧是做老師的,知書達(dá)理。
然而,轉(zhuǎn)眼,心如也將是一個老人了,至少是一個接近退休年齡的老教師。心如晚婚,所以兒子這會兒才上大學(xué)一年級,房子是剛置下的,首付三成的房款。心如丈夫的職業(yè)在從前還算吃香——一家國企車隊的司機(jī)。人到中年之際,國企一夜之間變成了私企,丈夫只好轉(zhuǎn)行去開公交車。心如清楚,弟媳婦之所以吃定了她,是因為外界都傳心如以后要去賺大錢了。
當(dāng)然,這也瞞不了人。心如年底就退休了,以她“特級教師”加上“學(xué)科帶頭人”的光環(huán),已經(jīng)有好幾家教育培訓(xùn)機(jī)構(gòu)向她伸出了橄欖枝,開出的年薪一家比一家可觀。
算起來,心如前幾年辛辛苦苦也沒攢下多少錢,兒子的各種教育費用層出不窮。常常是這樣的,她一只手剛拿到工資,另一只手馬上就遞到了兒子的鋼琴老師、畫畫老師、書法老師的手里。這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日子根本容不得人喘口氣。
日子重重疊疊,猶如那重重疊疊、利上滾利的按揭貸款,不曉得怎么堆啊堆,就堆成了一座山。活到這個年紀(jì),心如沒有登高遠(yuǎn)眺的幸運,只有泰山壓頂?shù)钠v。母親倒是心疼她,常念叨兒媳是“光看見賊吃肉,沒看見賊挨打”呢。心如帶一個初三的畢業(yè)班,升學(xué)率直接影響明年學(xué)校的排名。每次統(tǒng)考過后校長都要找?guī)讉€班主任促膝長談,甚至還會把全市統(tǒng)考過后平均分倒數(shù)十名的班主任名字貼在公告欄里“示眾”。心如要面子,當(dāng)然一刻也不敢放松。
自從父親搬到弟弟家,母親便愈加遲鈍了。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父親母親朝夕相處半個多世紀(jì),到老卻變成了兩個任人領(lǐng)養(yǎng)的棄兒,各奔東西、自求多福。心如這么想著,一顆心便軟了下來。
近幾年,學(xué)校增加了班主任晚自習(xí)值班工作量,心如更是無暇顧及家務(wù),不便將母親接來同住,她拿出錢給母親請了保姆,幫著買菜做飯搞衛(wèi)生。然而每一任保姆都做不到足月就吵吵鬧鬧要辭工。原因都是一樣的,心如母親一再地冤枉她們偷東西。最后一任保姆是心如同事的鄉(xiāng)下親戚,上班第二天,恰好是個周日,那會兒心如正推著購物車在超市排隊,突然接到她母親打電話來說,兩百塊電費錢放桌上不見了。當(dāng)然,這保姆也不是好惹的,隔著電話聽筒放出話來,如果心如不能還她清白,她今天就不走了。心如只得丟下購物車便跑了去,翻箱倒柜展開地毯式搜索,總算在她母親的枕頭底下找出了那兩張百元大鈔。心如好說歹說穩(wěn)住了那保姆,又多結(jié)了半月工資,才將人打發(fā)走。
做女兒的終于松口氣,想著她母親這回該幡然醒悟了,未曾想,母親竟將心如拉到門背后,壓低了嗓門道:“這錢板定是她拿的,后來么,看看瞞不過去了就偷偷塞到我枕頭下嘍?!?/p>
心如當(dāng)下再沒多說一句話,轉(zhuǎn)身便走。她聽到母親在樓梯口喚她:“心如,你吃點東西再走啊,心如,快下雨了,帶把傘啊……”
在這溫情的叮囑聲里,心如的腳步越走越快。走出老遠(yuǎn),回頭看她母親住的那棟房子,一簇簇明暗交替的燈火,像怪獸的眼睛一樣閃閃爍爍盯著心如看。樓下水泥路上泊著的汽車、步道旁的冬青樹,以及漸漸走遠(yuǎn)的行人,都一點一點被那怪獸吞噬著。心如覺得自己也快要被那怪獸吞噬了,最后她幾乎是一路飛奔著逃離了那里。
從此,請保姆的念頭就徹底斷了。老太太也就有了連續(xù)燒壞十個鐵鍋的劣跡。
“噗”的一聲,現(xiàn)在第十個報廢的鐵鍋被擲入垃圾筒,心如跨上電瓶車便往自家趕。
心如隔著一盞紅燈的距離,便看到有個初中生模樣的學(xué)生在心如家的小區(qū)門口等她,旁邊還站著一位中年婦人。
待走近了,她才想起,這是一個星期前就答應(yīng)好的事,表弟媳來電話請求心如幫忙指導(dǎo)一下孩子的古文分析。
深秋傍晚的風(fēng)已經(jīng)沁人骨髓,心如請表弟媳一起上樓坐坐,對方卻再三推辭:“我去了的話孩子容易分心。我就在樓下等著挺好?!?/p>
心如怔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上高復(fù)班夜校那年,母親也是每天推著輛自行車在學(xué)校門口等。母親一邊等,一邊打毛衣。經(jīng)常是這樣,心如進(jìn)校門的時候,還只看到光光的兩根竹棒針,等她放學(xué)出來,母親手里已經(jīng)織好了一圈腰圍。那時候她的母親是遠(yuǎn)近聞名的能干人,大家都托她織毛衣,所得的報酬雖然只是一斤白糖、兩斤面粉什么的,但母親樂此不疲。心如知道,毛衣編織書上那些神秘美麗的幾何花紋到了母親手里是絕對不會走樣的。而現(xiàn)在,那個聰明靈巧的母親自己都已經(jīng)走樣了,變成了整天疑神疑鬼、瑟縮著看兒女臉色的老太太。
心如蹲在地上鎖電瓶車,眼淚從鼻尖滑落下來,滴到她手背上。厭惡,她知道那種揮之不去的情緒叫厭惡。她不僅厭惡她母親現(xiàn)在的樣子,她更厭惡自己對待母親的態(tài)度。她安慰自己,母親不會傷心,即使傷心,也會很快忘記——說到底,老年癡呆是一種短期記憶降低甚至記憶喪失的疾病。這是醫(yī)生告訴她的,包括疑心保姆偷東西,都只是一種普遍的病理反應(yīng)。
道理她都明白。然而,她不能原諒。她不能原諒歲月為何要將一個好人的尊嚴(yán)生生剝了去。
睡前,丈夫忽然用手撣了撣正看著的報紙,道:“你瞧,桃花新村有個老頭被兒子用麻繩拴著,一頭系在桃樹上,跟放羊似的,說是怕他走丟,簡直就是個不孝子么。”
心如把電燈關(guān)掉,在黑暗里喃喃道:“一家不知道一家的苦?!?/p>
第二天早晨的語文課,心如給學(xué)生們進(jìn)行了單元測試。當(dāng)她捧著一摞考卷走出教室拐進(jìn)走廊時,有個學(xué)生追上來怯怯地叫住她。
“方老師,這次單元測試能不能讓我別再是最后一名了?”
這孩子名叫陳力力,在班里的男生中個子算是較小的,然而細(xì)細(xì)瘦瘦地杵在心如面前,也比老師高出了一個頭。
“你是不是考最后一名,這不是老師能決定的?!?/p>
“方老師,我爸說,如果我這次再考最后一名,他就打死我。”
陳力力雙手合十,巴巴地望著心如,血液都涌到了臉上。那是一張爆滿了青春痘的臉,心如突然想到同學(xué)們給他起的外號叫“粒粒橙”,不禁啞然失笑。
“方老師,您是不是答應(yīng)我了?”陳力力顯然誤會了心如的笑意。
“卷子還沒批,你怎么知道自己又是最后一名呢?”心如緊了緊胸前抱著的卷子和教科書,“況且,如果你真的考了最后一名,你爸爸這樣的教育方法是不對的,老師會和他好好談?wù)??!?/p>
陳力力張了張嘴還沒說話,冷不丁第二節(jié)課的上課鈴就在他頭頂上“丁零零”響起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最后還是轉(zhuǎn)身跑開了。
心如看著他跑進(jìn)教室,方才松了口氣。她也是個母親,心里清楚得很,這么大的男孩子照理是不慣求人的了。陳力力的情況老師們都有所耳聞,他母親有輕度的精神疾病,常年服藥,他父親是一個苦力車夫,靠踩三輪觀光車為業(yè)。
考卷放到案頭,心如先把陳力力的那張翻了出來,作文只寫了半篇,閱讀理解部分“天窗”大開。
這時,母親再次給她打來電話,開頭一句話就問她鐵鍋買了沒有?
心如一言不發(fā)就直接把電話掛了。
母親執(zhí)著地再次打過來,這回打到了辦公桌的座機(jī)上。搭班的數(shù)學(xué)老師接了電話,阿姨長阿姨短地敷衍了半天之后把聽筒遞到心如手里。
“心如,我是關(guān)照你鐵鍋不用買了,媽想到辦法了……”
鐵鍋,還是鐵鍋!心如料想,她母親一定把鐵鍋的事跟她同事也講了,不禁又增添了幾分厭煩。
再次放下電話,心如便有些坐不住了,接二連三批錯了好幾道試題,手中的紅色水筆力透紙背,打杠叉的時候竟把一張卷子給戳破了。
心如丟開作考卷,靠在椅背上悶悶地坐了一會。她想到了她的小姨,她母親頂小的一個妹妹。心如出生的時候,小姨還是個初中生。小姨離婚多年,唯一的女兒已經(jīng)遠(yuǎn)嫁澳大利亞。
當(dāng)天晚上,心如在市政府前面的廣場上找到了正在“荷塘月色”中翩翩起舞的小姨。小姨站在隊伍的最后一排,雖然身形略顯高大,然而做起動作來卻有模有樣,手腳利落,看起來很像心如母親前些年的樣子。
小姨把心如拉到了路邊的一家肯德基餐廳。心如問小姨想喝什么飲料?小姨道,飲料有添加劑,不過這里白開水免費。心如便去賬臺要白開水,小姨在背后叫,別忘記了叫他們加點冰塊。
晶亮的冰塊在開水里浮起來,慢慢地越變越小,原本燙手的紙杯現(xiàn)在溫柔地暖著手心。
待心如把那十個鐵鍋的遭遇講完,捧起杯子要喝時,那杯中水竟然已經(jīng)冷到不可收拾了。心如想,一定是冰塊放得太多。
“我盡量抽時間去她那里,你媽要是愿意,來我這兒住也行?!毙∫涕L嘆一口氣,又道,“不瞞你說,我也燒糊過一口鍋,不是鐵鍋,是個奶鍋。”
心如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只陪著笑了笑。
“不過,你母親這脾氣,溫順起來什么都好說,倔強(qiáng)起來又比誰都倔強(qiáng),”小姨探了探身子,兩肘支在桌面上,“說到鐵鍋,我倒是想起一樁事情。你媽年輕時是絲織廠的先進(jìn)工作者,還差點提上車間主任,后來什么都沒了,就是因為一口鐵鍋?!?/p>
“怎么呢?”心如催著小姨說下去。
她們那個年代,全國人民紛紛把家里的鐵鍋和鋼勺投入火堆時,心如還是個不足兩歲的孩子。
小姨記得,那天心如娘瘋了一樣從“小高爐”旁邊搶回了自家的鐵鍋。
這在當(dāng)時可了不得,廠里派了領(lǐng)導(dǎo)來做思想工作,任他們說破了嘴皮子,心如娘就是死死抱著她的鐵鍋不放。
“后來呢?”心如問。
“后來?后來就接受單位處理啊,先是她的‘先進(jìn)被取消了,車間主任也沒提上。”
“一個鐵鍋有那么重要嗎?”
“重要,”小姨看著心如,“我后來曉得,不知是你還是你弟弟,患了缺鐵性貧血,那時可買不到什么保健品,醫(yī)生關(guān)照只能盡量用鐵鍋做菜?!?/p>
心如舉起面前的紙杯,將冷水一口飲盡。沉默良久,她輕聲道:“患病的是我,推算起來,弟弟那會兒還沒出生?!?/p>
小姨還想說什么,心如的手機(jī)響了。
“方老師,我是陳力力,我求您別讓我最后一名,我爸真的會打死我……”
“陳力力,那你說,我該把哪位同學(xué)排在最后一名呢?”心如耐著性子回他,“如果我把一位成績比你好的同學(xué)名次排在你后面,這樣做是不是對其他同學(xué)很不公平呢?”
“公平?從來都沒有什么公平!”陳力力突然在電話里失控地叫了起來,“同學(xué)們放了學(xué)都在外面補(bǔ)課,很多都是一對一,最不濟(jì)也是補(bǔ)習(xí)班!大家都是念初三,可是他們每個人上的課都比我多,叫我怎么追得上他們?我上不起補(bǔ)習(xí)班,我永遠(yuǎn)都是最后一名,這哪里有什么公平??!”
“陳力力,你怎么會這樣想?”心如大吃一驚,可是,她確實被陳力力問倒了。
“方老師,我求您,求您這次不要把我排在最后一名……”
聽筒里的咆哮最后變成了號啕大哭,淹沒了小姨跟心如的道別聲。
肯德基餐廳換了首新曲子,一個女孩在唱“瘋了瘋了睡不著,我的心撲通撲通跳……”
輕快的歌聲混著手機(jī)里一個十五歲男孩的哭聲在心如耳畔縈繞。
心如對著電話說:“聽著,陳力力,我不能幫你改名次,但我以后可以給你免費補(bǔ)課,你明天早讀課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聽筒里傳來“嘟嘟嘟”的忙音,陳力力不等她說完已經(jīng)掛線了。心如收起電話,抬頭看時又被嚇一跳,隔著落地窗,有個流浪漢正貼著玻璃朝里張望,他并不朝心如看,只是灼灼地盯著旁邊那張小圓臺上正在用餐的一對青年男女。由明處看過去,他面目模糊,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一頭蓬亂的花白長發(fā)隨風(fēng)飄散著。
快要立冬的時節(jié),回家路上,心如把下巴埋在圍脖里,放慢了車速。
車子進(jìn)了車庫過道,心如下車推行,仍覺得臉上被凍得木愣愣的,雙手從手套里抽出來捂住臉拼命哈氣。
“方老師!”
心如被嚇了一跳,這半夜的自行車庫過道里靜悄悄的,冷不丁有人躥出來,真要叫人魂飛魄散呢。
是陳力力。但他很快隱匿在黑暗中。車庫過道的感應(yīng)燈是節(jié)能的,每隔兩分鐘就會自動關(guān)閉。心如慌忙跺了跺腳,燈光再次昏昏然地亮起時,陳力力已經(jīng)走至她跟前。
“方老師,別給我最后一名?!?/p>
陳力力說話的語氣里已經(jīng)沒有絲毫懇求的意思了,心如甚至看他臉上竟然帶著一絲奇怪的笑。
“唉,”心如搖搖頭,“你這孩子這么晚都不回家。我明天要和你爸爸談一談……”
“談什么!談完了我又是挨打!你知道我身上還有一塊好皮膚嗎?你知道挨打是怎么感覺嗎?你知道往死里打有多痛嗎?”陳力力的聲音在空闊的過道里被放大了,轟隆轟隆作響。
心如怔住了,將車臨時靠在旁邊,當(dāng)她扭頭看時,發(fā)現(xiàn)她的學(xué)生陳力力整張臉像一臺機(jī)器一樣絞動著。心如嚇得猛地往后退去,后腦勺撞到冰冷的墻面上,眼前陣陣發(fā)黑,可是她竟喊不出來,只低低地“噯”了一聲,順著墻根滑坐到水泥地上。
“你知道挨揍的感覺嗎?”陳力力向她逼進(jìn)一步。
心如渾身顫抖,雙手環(huán)抱著縮成一團(tuán)。然而這似乎并沒有激起他的同情之心,突然他又拾起車庫門前的一個打氣筒高高舉起。心如緊緊閉起眼睛,只當(dāng)這下子要沒命了。
“砰!砰!砰!”
隨著這三聲敲擊,車庫走道里安靜了。節(jié)能燈再次自動熄滅。
心如在一片漆黑里瑟瑟發(fā)抖。她看不到陳力力,然而她感到周圍到處都是陳力力。
走道的吸頂燈重新點亮。
“快來人啊,快來抓瘋子??!”
心如睜開眼,看到她母親居然站在面前,母親大口地喘著粗氣,胸線起伏劇烈。那原本癲狂的少年將手中的打氣筒“咣”一下扔到了地上,此刻又似一個稚童般茫茫地站著。借著他頭頂?shù)臒簦娜缈吹剿~頭上隱約的血痕。
“陳力力……”心如喚他。
陳力力像是突然被這一聲叫喚驚醒了,撒開腿便向通道外面跑。跑了沒幾步他又停住了,靜靜地站著,不過兩三秒鐘,他便用更快的速度向那亮著光的出口落荒而去。
“來人啊,有瘋子……”心如母親又叫了起來。
“媽,他是我的學(xué)生,不是瘋子?!?/p>
“那也是個瘋學(xué)生,要不然怎么會自己打自己的頭?”
“你怎么會跑來了?”心如從地上慢慢站起來。
“來車庫里找鐵鍋啊!”母親說到這兒,臉上忽又浮起欣喜之色,像是全然忘了方才的驚險,舉起手中一口打了補(bǔ)丁的鐵鍋笑道:“看,這鍋還是你小時候家里用的,被我找出來了,刷刷干凈還好著呢!”
責(zé)任編輯 陸 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