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焱莉
一
王錦從那個豬窩一樣的屋子里飛也似的逃脫之后,像一只在水面滑翔的大鳥腳不能沾地,即使擠在火車過道兒上,仍感覺自己依舊在狂奔,而且他不知道路在哪兒。
王錦一心盼望用自己的雙手早日創(chuàng)造財富,他從學(xué)校里出來,帶著一腦殼的憧憬,把母親多年積攢的老本都扔在了外省。他被他的上線吃得只有12元錢。12元是108元其中的一部分,另一部分被他鋪在回來的路上了。而這108元也不是他的,而是他在那個地方認(rèn)識的一個叫江麗麗的女人給的,江麗麗在那個豬窩里睡在他旁邊,是另一頭被騙的豬。“騙了我們之后怎么辦?”江麗麗總是惶惶地問?!皻⒘耍〕粤?!我們是豬,留著還能干什么。”江麗麗膽小不時地哭,不時提些幼稚的問題。她還不敢跑,她說:“我怕他們打我,等我爸寄錢來再說吧,剩下這點兒給你,你要小心,把你家地址給我,出來了,我去找你。”
母親看到失蹤半年后的王錦歸來,抱著他的頭認(rèn)真地大哭了一場,她說:“佛祖保佑,總算回來了?!敝螅蹂\倒頭便睡,一睡就是三天。第四天,他醒過來,已到了中午,陽光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貪娺^來,流得到處都是,屋子也幾乎成了透明的了。王錦起來的第一個感覺是胃里空空如也。他對母親說:“我想吃肉?!蹦赣H平靜地說我身上一分錢也沒了,要等下午去取這個月 550元的退休金。
王錦想起了他衣袋底的那12元錢,便全掏出來奔到菜市場買了兩只雞大腿,生的。熟的太貴還買不到一只。他回來后沒有把這兩只雞腿剁成塊,他感覺有一些東西一旦分開就不是原樣,比如他原來的錢,今天800,明天500,不久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王錦仔細(xì)地洗著這兩只雞腿,扯去皮上的小毛與那些皮裹著的帶狀液狀與絲絲縷縷的臟東西。
母親在一邊厭惡地看著這些,想說什么又咽下。母親信佛,她的手多年不曾沾上半絲血肉與腥氣。她只吃些便宜的蔬菜,或有時干脆不吃菜,整日就著米飯吃咸菜,所以才在丈夫走了這么多年后,還能給兒子攢下一些錢。她很枯萎,尖臉,面黃肌瘦,像一只風(fēng)干的紅薯,看看母親現(xiàn)在的樣兒,王錦心如刀絞,恍惚地想起自己6歲時,母親站在鏡子前梳頭發(fā),那長長的黑黑的如絲樣的發(fā),一直垂到他心底。兩滴淚水掉進(jìn)水盆里,溶在雞腿裸著的脆骨上,不見了。
他一直低著頭,直到把兩只雞腿放在鍋里煮,香味漫出來,充滿一屋子,他才從那些恍惚的悲傷上高高低低地走下來。一想到肉他就回到現(xiàn)實里,什么都不重要,有肉吃才是最重要,最真實的。他已幾個月沒吃到一塊肉了。
母親說:“真難聞!”就站到外面去了。
王錦在咬開第一口肉時,他的心呼啦一下好起來,仿佛打開了一扇窗子,透進(jìn)的一絲風(fēng)把那些蒙在眼前和心底的飄忽的迷障吹散了。肉,使王錦踏實起來,不再腳不沾地了。
王錦正大嚼最后一個雞腿時,母親從外面回來,看著他的吃相皺了下眉頭說:“你吃吧,吃吧,你這輩子吃它,它下輩子吃你!”他沒言語繼續(xù)吃,可腦海里卻出現(xiàn)了一只叫王錦的雞被另一個長著雞腿的人一口一口地撕扯身上的肉,他一點兒也不疼,只是突然那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又重新跑過來,攏住他,讓他不由自主地動起來,他感覺自己又飛快地跑起來,心比腳要急切得多,而且有一個尖銳的聲音一直在呼喊:路在哪里?路在哪里?
后來,他就是帶著這種感覺走出家門的。
整個下午,王錦漫無目的地游蕩,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跑出來?到底要到哪里去?他經(jīng)過了很多地方,賣衣服的華麗的店面,賣菜的攤位,售樓盤闊大的屋子,工商局威嚴(yán)的辦公樓……遇到了許多人,從轎車走出的老板指揮著人抬一些辦公桌椅,送水的小工從車子上扛起一桶水,在水果攤上忙碌著擺水果的女人……王錦不理他們,他們也不理王錦。走在路上,王錦想這條路和那條路怎么這么像?都是黑色柏油鋪成的,所有的路都是一條路,而他究竟走在哪條之上?難道還在幾千里之外的那個豬窩里嗎?還在夜里挨著江麗麗而睡,手不由自主地伸到她懷里取暖嗎?生活的常態(tài)多是這樣:你不缺少上線——吃你錢、控制你左右的人,你缺的永遠(yuǎn)是下線,所以你才變成了墜在生活鏈條最末端的線頭,你系了一個死疙瘩,注定在風(fēng)吹草動里是最動蕩的那個。王錦在無數(shù)條馬路上穿越過之后,想明白了他傳銷之路和生活之路的癥結(jié)所在,他在那一刻幾乎找到了去向。
等王錦再次回到家時,已是傍晚。母親安靜地坐在屋子里,鍋里飄出粥的香味。王錦餓了,他的胃里和瘦弱的身體依舊需要肉,他說:“媽,給我點兒錢我買點兒肉。”母親說:“肉不吃又不會死。”聲音剛落忽感不安,看了一眼兒子,柔下語調(diào)說:“明天吧!”
“我現(xiàn)在就想吃?!?/p>
“明天再吃吧!”母親強(qiáng)硬地堅持。
“為什么要明天?”
二
在王錦懷揣著母親積攢的多年的陳舊錢幣離開家時,他是相信明天的;他充滿豪情且無畏無懼;他相信自己力量無比。他讓母親等著他回來,他說要給母親請一尊純金的佛像。母親一聽這話就笑得像個孩子一樣天真無邪。
母親把粥端上桌子之后本打算開始吃飯,可想了想又停下來,然后神情莊重地說:“今年你是災(zāi)難之年,到年三十兒之前,你什么也別干了,我有550元退休費,咱們節(jié)省點兒花吃飯夠了,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在家待著?!?/p>
王錦一臉迷茫的表情看了母親很久,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災(zāi)難?誰說的?”王錦這時才突然感覺身子涼了一下,又迅速恢復(fù)過來。他并不相信母親這種經(jīng)常性地對未來的肯定,他只是緊張,至于緊張什么他說不清。
母親猶豫了一下后來說:“為什么是明天呢,本不想告訴你。她們不讓我向外人聲張這事的,不過你是我兒子,應(yīng)該不是外人?!蹦赣H低聲敘述仿佛怕誰聽到。
他們是誰?
“唔,下午來了兩個送佛像的女師父,問我請不請。我說我家里已供奉了。她說她們渴了,我就倒了兩杯白開水給她們喝。喝完水之后,她們感念我的心好,就把看在眼里的事情和我說了?!?/p>
“什么眼里的事?”王錦追問。
母親的敘述是溫和細(xì)致充滿敬畏的,這么多年來,母親對一切與佛有關(guān)的人與事都是這個態(tài)度?!皟晌粠煾刚f咱們家有一個人有災(zāi),我不怎么信,兩個師父就跟我進(jìn)了佛堂取了香爐里的一捏香灰放在寫了咱倆名字的紙上,抹了兩下,真的,太神了,在寫著你名字的紙上顯出了‘車禍兩個字。”母親說到這時,聲音開始激動。
“后來呢?”王錦聽出了陰謀。
“她們就給你破了災(zāi),說一年之內(nèi)在家待著什么也別做?!?/p>
“要錢沒?”
“哼,你的錢被別人騙光了,就把所有的人都當(dāng)成騙子,信佛之人慈悲為懷,無欲無求,人家一分錢都沒要?!蹦赣H瞪了他一眼。
王錦松了一口氣。
“她們只要我過了今年之后,給她們寺里寫封信說明她們曾為人消災(zāi)解難了?!蹦赣H小心翼翼地遞過來張卡片,是一張普陀寺的名片,寫了很多關(guān)于寺廟的介紹,王錦只記住其中一句:憑此卡可在寺內(nèi)免費食宿。
因看到“食”字,王錦又想到了吃,想到了肉,王錦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對肉有著那么大的欲望,那種空,那種癢,那種口內(nèi)生津的感覺是那樣蝕食他的心。他用夢囈的口氣說:“媽,給我點兒錢去買點兒肉吧!我太想吃了?!?/p>
“我所有的錢,都鎖在柜子里,為你消災(zāi)!要明天早上才能拿出來,只有這一元了?!闭f著,母親從衣袋里掏出來一枚硬幣放在王錦的手心里。
王錦一愣,問:什么柜子?怎么回事?
母親說:“這是消災(zāi)的方法,把錢、香煙和我的兩根頭發(fā)包在一起,鎖在無人知道的地方,等明天一早太陽出來后再把這些錢取出來,就沒有事了。一歲100元,你今年24歲,要2400元呢。我下午取回的這個月的工資湊在一起還差不少,不過師父說我信佛這么多年了,佛祖會加持的,少放些錢也無妨……”
“完了,錢在哪兒?”王錦驚呼著。
“在佛堂的柜子里。”
王錦朝母親要鑰匙,說:錢一定沒了!一定沒了!
母親說:“不……不能,我親自鎖進(jìn)去的……”
王錦把一張白紙包著的東西明晃晃地展現(xiàn)在母親面前,問,這就是明天?
當(dāng)母親看到她親手鎖進(jìn)柜子里的那包錢變成了紙后,一慣安靜的她突然把桌上一碗粥摔到地上,邊哭邊說:“這是什么魔法呀……”
三
王錦身子流浪在街上,心卻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狂亂地飛奔著,他已無法待在家里來面對絕望的母親。已近傍晚,飯店門口已支起烤肉的攤子,第一縷肉香已綻放。他胃里難受極了,對于肉的那種縱橫亂闖般的欲望和想占有卻不能的相互纏繞的惆悵,擁在一起,擠在一起,幾乎蛻變成了一種無限悲愴之情。
他不明白:肉,為什么有那么大的魔力,像一塊磁石吸引著這塊叫王錦的鐵。他的迷茫又重了,在那亦真亦幻的感覺中,他繼續(xù)向前走。一個人走多遠(yuǎn)才能找回自己丟在路上的東西?他不知道,他只感覺自己現(xiàn)在丟了東西,那些東西是隨著錢丟的。他現(xiàn)在身上只有一元錢,這一塊錢能幫他找到路嗎?王錦不能確定。但他能確定這一元錢能買兩個饅頭。可他對饅頭惡心。在那個地方每天都以饅頭充饑,他把下半輩子的饅頭都吃完了,從此以后他再也不想碰那東西了。
王錦順著人行道向前走,他看到前面一個戴著墨鏡手端著盆已近年老的人,走得很謹(jǐn)慎,有兩次還差點撞到路燈柱子上,好在又繞過去。那人好久才摸索到一個臺階,坐了下來。他面前是一個破鋁盆,這是一個盲乞丐。王錦突然想到了自己還有一元錢,反正也沒什么用,就走過去,就掏出來,隨便扔到那個小鋁盆里,錢幣撞到盆沿上“當(dāng)”地一聲很清脆。那乞丐謙卑地點了一下頭,算是答謝。隨著這聲響動止息,錢幣落定,王錦看到一張50元的綠票子被兩枚硬幣壓在盆的正中間。王錦悄聲矮下身子,仔細(xì)地看著那票子,它比自己剛?cè)映瞿敲队矌藕退械挠矌哦计梁芏唷T谀菑埰弊由?,王錦看到了許多他要找的東西:一疊疊這樣遞到別人手里的票子;那些才從炭火上拿下來的冒著熱氣閃著油的烤鴿子;睡在他旁邊江麗麗那件棉質(zhì)的軟滑入手的緊身衣……他什么也沒想,伸手便把它抽出來。
這時那個乞丐冷冷地說:你拿了也沒用,這張是假的!
王錦的手定在了半空中。跟著一起停止的還有下落的夕陽,喧囂的城市噪音,一些燒烤攤點冒出的黛青色的煙,和身邊那些來來回回走動的人,那一瞬王錦感到一切都在向自己觀望。
就在這時,從最后幾縷夕光里,走過來一個女子。她像一陣風(fēng)帶起了一切,讓周圍又動起來。
這個人在王錦跟前站下。
看到這個在陰影里的模糊面孔,王錦自然地想起了那個鋪著稻草的豬窩來。這個女人高興地問:王錦?你在這兒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