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少東
停車場的盡頭,有一棵欒樹
我用整整一年的光景探望她
春發(fā)綠葉,夏開黃花,秋結(jié)紅果。
她的原色,我一一見過
我放棄眾多空置的車位,沒有減速
徑直駛向她,落在她矩形的孤寂中。
歷經(jīng)的那些空地,是她大面積的留白
也是我四季的盲區(qū)
在這個城市,我已錯過了數(shù)次停泊
也曾圍著一座建筑一次又一次盤行
繞樹三匝,無枝可依。一圈又一圈
像一枚滑絲的螺釘,自己擰緊自己
人進中年,我依然偏愛局限的美
那些寬闊,我已走過來了。
我視整張宣紙無一物,只偏愛
旁逸的枯枝與一條白眼朝天的魚
那么多的條條框框,既然不能逃脫
那么我選最僻遠的一個。我選
有立過高上的枝頭,冬日里飛落
滿地的欒樹葉子的那一個
圓月高懸,我在打量元宵的深夜
并沒有新的發(fā)現(xiàn)。
圓月高懸,像確認正月的印章
與往年的流程沒什么不同
—— 明亮的部分依舊明亮
暗淡的部分依舊暗淡
河水五彩斑斕,從富人區(qū)旁流過
注入漆黑的湖泊
我想尋出今夜的不同。
圓月高懸,像庚子年呼吸不暢的口型
圓月高懸,像捂住整個春天的口罩
我在三層無紡布后面艱難喘息。
為了呼吸通暢,我咬緊牙關(guān),閉住嘴
不吐露任何不確定的言辭。
年輕時悲痛欲絕的淚今又流出
圓月高懸,像一顆碩大的淚珠
圓月高懸,像我胸前丟失的一粒紐扣
母親走后,我的胸口一直漏風(fēng)。
丟失的割裂的曾經(jīng)抱持的,一直都在
像圓月高懸,我卻觸不可及。
良宵如此,哪有什么異同!
我企圖熬制的定心丸,此刻浮于天庭
但清輝萬里,我又不能不設(shè)身處地:
江湖遠闊,而今夜圓月高懸
國道兩側(cè)的樹叢發(fā)出了茂密的葉子
南風(fēng)將它們不斷撥開,又復(fù)合
疾馳的瞬間我看見了去年的鳥巢
依然擱置在高挑的枝杈上
像我夢中多次閃現(xiàn)的祖居屋
一直在前方,我卻不能到達
我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
故鄉(xiāng)就在老城區(qū)的邊緣,我卻
無處也無法找到她
像一個在出口處焦急的徘徊者
嘈雜的人群走散了,走空了
卻沒有接到等候多時的人
父母走后,我就失去了故鄉(xiāng)
父親培植的林地母親拾掇的菜園
早已夷為茶城與水街
兄弟姐妹也只是走動
風(fēng)停了,樹葉合攏起來
承歡多年的鳥巢不見蹤跡
小雨停下后,我來到河邊
一只灰翅浮鷗收足展翼
從右岸飛到左岸
我立在一株高大的苦楝樹下
“嘿,你身后的紫色花
好美啊,它叫什么呀?”
對岸一位女子沖我喊道
紫白色長裙在水波里蕩漾
我循聲望見她身旁的楊槐
正垂?jié)M一串串香甜的花穗
我告訴了她花的名字
卻不知道她的芳名
緩慢到來的秋天沒能顛覆我
我諳熟其中的情節(jié)
園林工從三伏天開始一直
在林中撿拾斷落的枝葉
秋分后他們將收獲更多
僅憑短瞬的聲音也能確定
有些事閉著眼睛也能
猜中輾轉(zhuǎn)騰挪的落點
大海有著慣常的風(fēng)暴
小島有著膨脹的熱浪
這些并不復(fù)雜
我閉著眼睛也能預(yù)知情節(jié)
荒原密林,山川湖海
那些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均有
死路一條,與出口一道
這世界運作太久
沒有新鮮的理論可言
常識已足夠測度一切。
反復(fù)與始終,無關(guān)要緊
情節(jié)的推演,八九不離十
這些年,慣性已經(jīng)養(yǎng)成
不開燈,不以強光遣散
一天初始的狀態(tài)
也不一下子拉開帷幕
我偏愛清晨涌現(xiàn)的首句
在沒被黎明浸染的臥室
我會靜坐片刻,排出體中的
黑暗,讓其加大室內(nèi)的暗度
然后拉開第一道厚重的窗簾
看白紗外浩大的曦光
我當然會分開最后一層薄紗
讓光線一下子涌入,那時
我已適應(yīng)這黑白漸變的世界
會帶著普世的陽光,看待
所有的樹木、人群與過往
雷聲滾過高空時,
我買藥歸來,
提著溫經(jīng)散寒的幾味藥
站在一株暮春的槐樹下。
預(yù)設(shè)的一場朝雨沒有出現(xiàn)
妻子偕兒進香去了。
我見過那座山下的廟宇
它的墻面是明黃色的。
此時我腳邊落下的槐樹葉子
也是明黃色的。
我們攜帶迥異的浮世之臉
但慈悲有著相同的光芒
早晨我將一壺沸水冷卻
分倒在三只杯子里,
他們娘倆各帶滿杯虔誠
剩下的一杯佐我服藥。
我的體內(nèi)充滿悖論。
化解我的那一粒白色藥片
無疑是慈悲的
而從錫箔里破壁而出
在地板上滾過雷聲
卻無處找尋的那一粒
也是慈悲的。
我頹廢的中年似乎尚未出現(xiàn)
夜巡的保安在樓宇間東張西望
手心握出筆直的光,晃過
漆黑的窗戶與綠植
粗亮的光柱,打在不明物體上
我看出了他的隨意性
忽然他將一棵石榴樹的樹冠
照得通體透明
無數(shù)的紅石榴同時燃亮燈籠
挑掛在枝條的高處
我在陽臺上看得一清二楚
他拐過樓角的瞬間,院落頓陷
黑暗,而我佇立成黑暗
高懸的一部分
我的一些疑點,如熄滅的燈籠
重又點亮,在夜風(fēng)中晃來晃去
二三十年來手機換了十多個
但一直沒換號碼
兩千多人從三星倒到蘋果
又倒到華為,幾乎沒有
刪除任何人
我將一桶流水倒進另一桶
滴水不漏
有些人聚過走過就不聯(lián)系了
有些人走過散過又聯(lián)系了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二三十里者,一兩百里者
皆有之,千萬里者也有之
我都給他們留著門
方桌上的那壺酒還放在那里
幾個朋友早逝多年
至今也不舍刪除他們
我的手機里有華庭,有冷宮
也有墳?zāi)?h3>暴 雨
暴雨驟然下來時
我們正在大廈里討論
一個城市的歷史
起初并不知道雨有多大
爭論的縫隙間,傳來雷聲
我們暫停了該市三千年的沿革
雨點沒有直擊大地
風(fēng)將其成片推移又瓢潑出去
一排白亮的刷子在空中擺動
晚宴沒有飲酒,山下作別后
獨自疾駛在高架橋上。
走在熟悉的路上,我很安心
也能辨出建筑物的晝夜異同。
風(fēng),從敞開的車窗刷進來,
不像是七月的。
剛才額外的欣喜,
不像是我的
我的性情大異,
一進入庚子年,便覺巨變。
我否定了整整一個春天。
我已認不出摘下口罩后的自己
每天頻繁洗手,仿佛
那僵直的十指不是我的
此刻,城市上空,白云被燈火
燒得通紅,像一張隱忍的臉。
大雨初歇,暴漲的江水開始回落
像常發(fā)完脾氣的我。
沒頂?shù)氖R從皖南探出
半個身來
(選自《紅豆》2021 年7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