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楠 王一鳴
(西安交通大學,陜西西安 710000)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向來有以悲為美的傳統(tǒng),造就了中國人獨特的悲劇意識及憂患精神。面對廢墟這一歷史的遺跡,中國人感時傷淚,躊躇彷徨,留下了一首首物事變遷、蒼涼悲愴的絕句嘆惋。在惶恐的背后,往往激發(fā)的是中國人的愛國情感,形成了中國人特有的美學觀念。由于中國古建筑特殊的木建構(gòu),廢墟遺跡往往很難大量留存,中國人的廢墟觀念往往通過詩詞歌賦、碑志文獻、視覺藝術(shù)等形式表達出來。中國的廢墟最早可追溯至商代占卜銘文中的“丘”,東周時期“丘”為先前宮殿遺跡的含義逐漸明晰起來,屈原的《哀郢》開創(chuàng)了“廢墟詩”的先河。直至唐朝,悲劇意識仍然是詩人文思的重要基礎(chǔ)和根砥。對于整個中國而言,這種消逝殘損所引發(fā)的廢墟觀念貫穿著整個民族的精神內(nèi)核,在過去與未來之間貫穿涌動。
研究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廢墟觀念的特點與意義時,與西方傳統(tǒng)文化對廢墟的態(tài)度進行比較是必不可少的。西方是18世紀末建立起的廢墟美學觀念,在此之前,西方傳統(tǒng)文化中對廢墟的緬懷寥寥無幾。廢墟作為歷史的遺跡,以及死亡與毀滅的象征,成為西方藝術(shù)家們審美和創(chuàng)作的對象。與西方的審美態(tài)度不同,中國由于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思想的不斷延展,家國情懷從古至今貫穿于中華民族文化之中,中國人時刻以天下為己任,位卑未敢忘憂國,故而中國人民對歷史廢墟及自然廢墟醞釀出的是一種天然而深沉的審美情感。這種東方獨有的對廢墟的審美特征體現(xiàn)在唐朝的詠史懷古詩里,就轉(zhuǎn)化為了對顛沛流離,功業(yè)無成的感慨;感時傷事,憂國憂民的浩嘆;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的憤慨……唐代詩人在游歷途中所描繪過的廢墟遺址因為承載過詩人的情感而超越了一般的地標建筑,被詩人賦予了獨特的意象。唐代作為懷古詩盛行及頗具規(guī)模的朝代,研究廢墟觀念在唐代詠史懷古詩中的體現(xiàn)具有代表性的意義。
但由于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中對廢墟的概念一直是較為模糊的存在,唐朝詠史懷古詩對于廢墟亦同樣沒有明確的概念性描述。這些廢墟遺址由于歷史意義的不同,可以粗略地分為以下三大類:重大歷史事件遺址、前朝舊都遺址、歷史名人相關(guān)的遺址。由于廢墟意象及詩人自身境遇的不同,不同的廢墟遺址往往被賦予了詩人不同的感慨。
馬嵬坡作為楊貴妃墓的遺址所在地,在明代就被列為“百步耕耘之禁”處。唐玄宗與楊貴妃廣為流傳的愛情故事及馬嵬之變的悲慘結(jié)局,更是為馬嵬坡蒙上了悲情的面紗。唐朝文人用馬嵬坡借古諷今,勸誡帝王,留下了一篇篇別具一格,意味深長的佳作?!靶诨伛R楊妃死,云雨難忘日月新。終是圣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痹娋鋵⒛铣笾鲾y寵妃張麗華躲在景陽宮井最終為隋軍所虜與玄宗賜死楊貴妃得以重返長安形成對比,抑揚分明。一存一歿間透露出對玄宗的婉諷與體諒,“出己意”又“用意隱然”,流露出褒貶難一的態(tài)度。而“塵土已殘香粉艷,荔枝猶到馬嵬坡?!痹娙艘岳笾榈?,對亂世的凄風苦雨及愛斷情傷寄予同情。
唐代詩人由于自身遭遇與國家境遇不同,對斷壁殘垣生出了不同的感慨。廢墟對歷史的價值亦蘊含在其中,廢墟結(jié)合了過去與現(xiàn)在,他作為歷史記憶的一部分,永恒承載了歷史的變遷?!笆乾F(xiàn)代的歷史哲學點化了廢墟,而歷史哲學也在廢墟中找尋到了素材”唐朝詩人們正是在廢墟之中尋找素材,從這些已經(jīng)消逝的斷壁殘垣中感慨王朝興衰及人世困頓,郁結(jié)之情得以有了寄托。
“人被困陷在自然的那種既定的機械運轉(zhuǎn)中,他們逃脫不了盛衰榮枯這種自然的循環(huán)往復的變化。這個過程偏巧是人們回顧歷史時見得最多的東西:它的樣式是哀歌?!睆U墟見證了繁華,亦逐漸走向消亡。當歷史中某段故事已經(jīng)過去,史書上留下的也許只是短短幾行字,或者歷史的真相其實已經(jīng)掩蓋在了這些廢墟之下。而當詩人面對歷史事件留下的殘跡,真實的視覺感受觸發(fā)了他的深思。而當廢墟身上顯而易見的特點“殘缺”恰好契合了詩人對命運無常和人世滄桑的感嘆,詩人在排遣無計中托辭他向,將感慨盡附著于遺址廢墟,從而產(chǎn)生了詠史懷古詩中的廢墟觀念。
這種意義并不單單局限于文學,他更多的是一種無法剝離的美學體驗。當凝視著廢棄宮殿的斷壁殘垣或歷史消磨留下的空無,觀者一瞬間會覺得直面往昔,仿佛可以穿越時空與歷史對話,仿佛置身其境無法剝離,不由得與之產(chǎn)生共情。懷古之情為歷史殘跡及其磨滅的痕跡所激發(fā),從而轉(zhuǎn)化為一首首膾炙人口的詩作。
由于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幾乎沒有對建筑廢墟的描繪,我們對于懷古遺址的探索只能寄托于其他表達形式,而詠史懷古詩無疑是其中重要的一種。宋末元初詩評家方若虛認為:“懷古者,見古跡,思古人。其事無他,興亡賢愚而已?!惫糯娙艘院繛橹髁?,兼濟天下的情懷使得他們的懷古詩主要借舊都古之衰亡表達對國家命運的思考,或?qū)鞯膭裰G及自身仕途的憧憬。
“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倿楦≡颇鼙稳?,長安不見使人愁?!痹娙嗽陬h聯(lián)虛寫巍峨的宮殿化為歷史陳跡,六朝人物埋入墳墓化為塵土。頸聯(lián)則實寫現(xiàn)今秦淮河岸的繁華景象,抒發(fā)繁華易逝,唯有山河長存的感嘆。鳳凰在封建時代是祥瑞的象征,鳳凰臺也曾是繁華一時的金陵勝地。但南京在唐朝時期已不再是繁榮昌隆的六朝首都,東晉風流人物早已作古,唯有三座山峰依舊若隱若現(xiàn)地佇立在云霧之中。李白在當時受權(quán)貴的排擠而報國無門,心情無遺是沉重悲痛的?!安灰婇L安”暗點詩題中的“登”字,意寓言外而又饒有深意。
古代人看前朝史,一直是個復雜的命題,甚至不可以直接將其定義為政治層面,也超越了歷史學的范疇。在不同的個人訴求與立場下,對于前朝史的解讀也就變得形態(tài)各異。加之不同的史料記載在統(tǒng)治者及權(quán)貴的刻意修正和史料記載者個人的情感傾向,往往對同一事件有不同的解釋。客觀與扭曲,誤讀與真相交織在一起。
廢墟本身是沒有任何力量的,他只是歷史無意義的碎片被散落在某個時代的角落里,自成一體又完全自立。但他卻為詩歌提供了養(yǎng)料,由此將已故的過去通過藝術(shù)的手法拉回到眼前。這樣說來,廢墟與唐代懷古詩其實是相輔相成的。懷古詩為廢墟蒙上了神秘而令人遐想的面紗,廢墟從而有了藝術(shù)與回憶的美;而廢墟亦為懷古詩提供了情感寄托,使懷古的幽思得以釋放,時間與回憶架起了溝通兩者的橋梁,而文學的力量亦體現(xiàn)在其中。
劉禹錫在《烏衣巷》中寫:“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烏衣巷在晉代是王、謝兩大家族的宅第,入唐朝后便淪為了廢墟。詩人借憑吊昔日繁華,而今野草叢生的景況,感慨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而杜甫的《湘夫人祠》亦有異曲同工之處:“肅肅湘妃廟,空墻碧水春。蟲書玉佩蘚,燕舞翠帷塵。”湘妃祠空無一人,斷墻處能看到墻外的一灣碧水,廟外臺階上長滿苔蘚,上面依稀能看到蟲子爬過的痕跡。字字句句中撲面而來的敗落之氣。詩人聯(lián)想二妃尋舜不到,淚染斑竹的故事,自傷身世。
在面對歷史人物與自己類似的感觸時,詩人自身的一些宣泄仿佛可以跨越時空與其獲得共鳴,從而使自己的抱負,感傷得以有了宣泄的途徑。古時詞人墨客通讀詩書,渴望在史料古籍中獲得與古人對話的機會。而面對古人生活留下的遺跡時,這種共情的感覺是更加深刻明顯的。
廢墟觀念為我們審視中國傳統(tǒng)文化藝術(shù)提出了新的觀點層面,并深刻體現(xiàn)在以詠史懷古詩為例的中國詩畫及文學作品里。中國的廢墟明顯區(qū)別于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他帶有濃郁的民族特色。肯尼斯?克拉克認為“廢墟之美是人們對世界的浪漫化感受中的一個固定觀念?!焙苊黠@,在西方文化的概念里,廢墟帶有顯著的浪漫主義色彩。
而通過對唐代的詠史懷古詩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中國的廢墟美學中蘊含的是一種更為宏大的感謂。從小處著手,表達的是個人在宏大歷史事件中的感悟;從大處著手,體現(xiàn)了歷史空間意識,時間消亡甚至是宇宙意識。這種表現(xiàn)廢墟精神的內(nèi)在情感及文化機制為唐代詠史懷古詩及整個中國傳統(tǒng)文化提供了內(nèi)在驅(qū)動力,最終為文學與藝術(shù)的發(fā)生追溯了文化與情感根源??梢哉f廢墟的觀念升華了唐代詠史懷古詩,為我們體會中國的文化特質(zhì)提供了又一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