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
阿媽懷里抱著個小包袱,原本紅格子的頭巾被雪花染成了白色。她不停地跺腳,積雪在她腳下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只有這樣才不至于身體凍僵。阿媽不時抬頭張望,朝著東邊高山那個方向。
一年前,丈夫上了高山,她也曾這樣等待。丈夫在高山上與敵人進行了一場鏖戰(zhàn)。她就從早上等到太陽下山,又從晚上等到太陽升起。終于盼到隊伍下山來了,卻得到讓人肝腸寸斷的消息——丈夫在戰(zhàn)斗中犧牲了。
旁邊的土坡上有塊條石,阿媽走過去,用手拂去上面的雪花,把包袱擱到條石上。阿媽搓了搓凍僵的手,然后小心地解開包袱,里面是一雙新棉鞋。那是她熬了幾個夜晚趕做出來的,她說是給兒子做的。這個冬天太冷了,阿媽想讓兒子盡快穿上暖和的棉鞋,但她還是來晚了——部隊接到緊急任務,連夜開走了。
棉鞋被阿媽的體溫焐得暖烘烘的,她把鞋子舉起來,瞇縫著眼端詳了好半天才放下來。阿媽用袖子抹去飄到鞋面上的雪花,喃喃道:“嗯,應該合腳,穿上這雙棉鞋,再也不會凍腳了?!蹦翘焖那哪眠^兒子的鞋,量了好幾遍尺寸。
風裹著雪花向高山蜂擁而去。阿媽的眼睛看得酸澀了,這是她守望的第九天。終于有隊伍下山來了,阿媽趕緊迎上前去。那是一長溜兒運送傷員的擔架隊。她挨個兒問:“看見我的兒子了嗎?看見我的兒子了嗎?……”抬擔架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他們沒有回答,急匆匆從她身邊走過去了。一個上了歲數(shù)的大叔,看她著急的樣子,邊走邊向她說:“唉,慘喲!死的死傷的傷,有被凍的,有被飛機大炮炸的。”
阿媽沒有停下來,她不放過從跟前過去的每一副擔架,她開始留意傷員的腳。兒子的一只棉鞋破了個洞,那是前幾天執(zhí)行夜間任務時被硬物戳破的。
那天夜里,戰(zhàn)士們出去執(zhí)行任務,在雪地里蹲了一晚上。回來時,阿媽看見小戰(zhàn)士一瘸一拐,就問:“孩子,腳怎么啦?”小戰(zhàn)士齜著牙說:“阿媽,我的腳好凍呀!”阿媽幫他把鞋脫下來,發(fā)現(xiàn)鞋子破了個洞,襪子都濕透了,一雙腳紅腫得像發(fā)面饅頭。阿媽心疼地解開自己的棉衣,把小戰(zhàn)士失去知覺的腳焐到胸前,揩著眼淚問:“多大了?”小戰(zhàn)士回答:“十六歲?!卑屝奶鄣卣f:“那還是個孩子呀!”她的體溫迅速傳遍小戰(zhàn)士全身。小戰(zhàn)士眼里噙滿淚,輕輕地喊了一聲:“媽媽……您真像我的媽媽?!卑寽I水直往下滾:“好啊,太好啦!我又有兒子了。”
擔架上全是血肉模糊的戰(zhàn)士,看得阿媽心驚肉跳。她一遍遍咒罵那挨千刀的侵略者和該死的飛機大炮。
不知過去了多少擔架,眼看快走到隊伍盡頭了,阿媽心里漸漸寬慰起來,至少兒子沒有負傷,那樣的話就太好啦!正這樣想著,眼前晃過去一雙腳,棉鞋上有一個破洞,像張開的魚嘴巴。她跌跌撞撞地沖過去,嘴里喊道:“請停一停,停一?!?/p>
抬擔架的大嫂轉身問:“阿媽,有事嗎?”
“停一停,我看看他……”阿媽上氣不接下氣地趕過來。
“你認識他嗎?他是你什么人?”
“是我兒子?!?/p>
“你兒子?”
大嫂驚訝不已,示意另一個人把擔架放了下來。大嫂一把扶住阿媽,沙啞著嗓子說:“阿媽,你可不要太傷心。他已經(jīng)犧牲了。”
阿媽抖抖索索揭開覆蓋擔架的毯子,那是一張蠟黃瘦削的臉,眼睛緊閉,毫無血色的唇上皸裂幾道口子,結著血痂。阿媽一時怔住了——不是那個小戰(zhàn)士。
“怎么啦,阿媽?他是你的兒子嗎?”大嫂問。阿媽搖搖頭,而后又使勁兒點了點頭。
阿媽流著淚蓋上毯子,然后把他腳上的舊棉鞋脫下來,把那雙腫脹冰冷的腳焐在胸前,喃喃地說:“兒子,你受苦了……”
“阿媽,這名志愿軍戰(zhàn)士真是你的兒子嗎?”大嫂問。
阿媽小心翼翼地給戰(zhàn)士穿上新棉鞋,撫摸著他的臉說:“不錯,是我的兒子,是我們的好兒子。”
[責任編輯 徐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