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艷婷
彭濤,字天直,曲靖羅平人。十五歲便志于修塔,到今三十而立,已閱塔無數(shù)。北京燃燈塔、吉林靈光塔、西安大雁塔,倘若一塔就是一詩友、一畫伴,那彭濤的好友可真謂遍布大江南北,無處不相逢了??伤谵I上,只覺得寂寥。就連領(lǐng)路的童子、抬轎的壯士,都能感到轎里的溫度是低的。
“師父,您內(nèi)心有何不適?”童子宋生小心翼翼趨隨彭濤下轎,入庭院,過松竹。
“修了多年的塔,到頭只是個(gè)空。千百年之后,塔還是塔,可刻著我姓氏的碑亭早不在了??!”
“怎么會(huì)呢?依師父大名……”宋生講到一半,自覺他也說不清后來的事,就剎住了。他重重地跺了一腳,想嚇唬躲在綠竹深處的貓。
“罷了。你退下吧。”
次日醒來,窗外公雞咯咯叫。環(huán)顧四周,窗欞外仍有殘?jiān)拢贿^很小了,在一堆散漫的霞云中,像一粒米冒尖在油花花的湯水里。彭濤翻身,單手往斜后摸被子,竟摸到一片黏糊糊的汗,先前的幻象可是真的?
“但去莫復(fù)問,白云無盡時(shí)?!?/p>
彭濤憶起這句詩,那熟悉的眩暈感再次席卷而來,如同這句詩本身就是一把鑰匙、一個(gè)旋渦,憑意志去解讀它的過程,并不能尋一個(gè)確定的答案,而是潛入更深?yuàn)W、更悠遠(yuǎn),也更難解的意境里。
“師父!師父!”宋生見屋內(nèi)燭光晃動(dòng),一下破門而入。
“嗯,有何急事?”
“一姓韓的叫花子賴在門外,趕也趕不走,非要見你?!?/p>
“那么,請他進(jìn)來吧。”
“哼,到底便宜了那賴皮?!弊叱鲩T外,宋生忍不住嘀咕。近日,師父總神情恍惚,現(xiàn)在更是如此。
“哈,彭濤兄,久仰大名?!边@叫花子衣裳破爛,氈帽上的蜘蛛網(wǎng)都未撣干凈,撞面有刺鼻的雞屎味兒。
宋生看也不看他,只別過臉。
“你是——?”彭濤問道。
“彭濤兄,我們在大明宮殿外見過!在下是貶至潮州的韓愈啊!”
“吹牛。賴皮只管胡說?!彼紊僖踩滩蛔?。
“不得無禮。你先下去?!迸頋浅馑紊?。
“是,師父?!彼紊λσ滦?,出門踢了一下門檻,罵了句臟話。
“你真是韓兄?”彭濤自然也是一陣驚異。眼前人黑面瘦骨,那時(shí)韓愈可是個(gè)白白凈凈的大胖子。
“我們在醉霄樓嚼過大餅,吃過烤鴨。你當(dāng)我面還放過三聲響屁。我勸你別修塔,找媳婦、種田要緊。你都忘了?”話落,這人就拍拍腿上的灰,毫不客氣地找了椅子坐下。
彭濤羞得臉一陣紅。
“韓兄,真是你!不過,你怎會(huì)淪落至此?”
“嗐!都是年少無知惹的禍。愈當(dāng)年揮毫寫《論佛骨表》交圣上,以為會(huì)如左思《三都賦》,傳得一時(shí)洛陽紙貴呢。沒料到呀,昏聵文壇不欣賞吾輩散文,專愛矯揉造作的駢文哪!另外,圣上還誤解我,以為我要借文詛咒他短命。不是一幫老友說人情,我這腦袋早不保啦!”
“唉,韓兄,你都寫了啥?”
“寫了啥?你忘了在醉霄樓喝酒,我對你說的那掏心掏肺的話?!”
“那話,私下說就行了,你還——”彭濤心內(nèi)一熱,又補(bǔ)道,“韓兄,我知道你是個(gè)十足的死心眼兒,一心向儒學(xué),但信仰堅(jiān)定的人,如今實(shí)在不多。上次你勸我,我還常反省,這些年,修了不少佛塔,自然碰上不少口說信佛可心頭無佛的人。一個(gè)個(gè)磕頭時(shí),嘴上念如來、喚觀音,其實(shí)只為自己而磕?;詈昧?,就有佛;活不好,就沒佛。我常懷疑,我造塔,是在助他們輕蔑佛……”
一陣撓人的靜默。兩人一下交了心,言語交流就顯得可有可無了。
“韓兄前來,可有我彭濤能相助之事?”彭濤恍惚憶起當(dāng)年醉酒后,他拉住韓愈的手,稱有朝一日,對方若有要事,可投奔他。
“實(shí)不相瞞,愈確有一事相求?!?/p>
原來,韓愈要請他造塔。不是世俗之塔,而是精神之塔。所造之塔,要無論尊儒抑或信佛之人,入內(nèi)觀之,無不震撼。此塔包羅萬物,又不私藏萬物。人置身其中,一瞬間便可領(lǐng)略“銀河落九天”的玄妙,又可體會(huì)“淺草沒馬蹄”的意趣。
“愈被貶之途,餐風(fēng)飲露,無人對話,暗自吟詩唱曲,自找樂子。有一天,遇大雨。我躲避茅屋下,眼前烏云灰黯黯,遠(yuǎn)處的山腰全白了,四周盡是霧氣。這時(shí),孔子的諄諄教導(dǎo)好像全被我忘光了,倚靠茅屋,杜甫的臉卻漸漸放大,變得清晰。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愈不才,終頓悟,大唐之美,不在道,而是文。真正的大唐,是詩的大唐?!?/p>
彭濤喉舌一緊,頓覺韓愈眸中金光噼里啪啦,看得他仿佛身子著了火。
“韓兄,你博才多學(xué),一句‘但去莫復(fù)問,白云無盡時(shí)你可知是何含義?”
“王摩詰寫的,你竟也知?哈,彭濤兄也是個(gè)文學(xué)青年?!?/p>
“不,這是我夢中所得。”彭濤拉了把椅子,湊近韓愈,將他近來荒謬的幻象一一道來。
驀地,韓愈聽完猛站起,手直哆嗦。
“天意,天意啊!彭濤兄,我猜這是佛祖暗示,你注定要造精神之塔!白云盡頭是什么?什么都沒有,可又蘊(yùn)藏一切,這就是精神之塔的真諦呀!”韓愈越講越來勁兒,口中唾沫噴了彭濤半臉。
彭濤兩眼瞪得如蛙眼。
“喀喀,世間怎會(huì)有這樣的塔?就算有,也是神人才造得出?!彼幌肓⒓唇o韓愈潑 冷水,但又想不出一個(gè)好答復(fù),只好埋頭不停地假咳嗽。
“給。”韓愈仿佛看穿了他,從褲袋里掏出皺巴巴的圖紙,上面一股餿肉包子味兒。
彭濤猶猶豫豫地展開薄紙,像撕開一層有著蟲眼的桃子皮,捧在手心,紙張如水流般涌動(dòng)。
彭濤靜靜地讀著。不單是韓愈,就連彭濤都陷入紙張里所描述的幻想與沉思中。此后,兩人誰也沒再征求誰造塔的意見。
次日,彭濤辭退宋生,預(yù)備余生只去造精神之塔。宋生走時(shí)哭哭啼啼,咒罵韓愈是害人精,自己得了瘋病,又將瘋病傳人,還懇請彭濤賞他幾兩銀子,回去供奉八十有六的老母。
數(shù)月過后,全羅平縣的人都道彭濤瘋了。
白蠟山腳,只兩個(gè)黑點(diǎn),沒日沒夜種翠竹,上山運(yùn)雪水填瓦缸,又將名貴的石材敲碎。唯彭濤心知,他不再做夜夜盜汗的夢。無數(shù)硬幣交疊的聲音,無數(shù)婦人、才子、鄉(xiāng)紳祈禱生子、中舉、發(fā)財(cái)?shù)穆曇?,自此也都遠(yuǎn)離他了。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