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冬梅
蘆葦大捆大捆地凍進冰湖,把自己矗成一束束流金的光。天南海北打冰堿的人,烏泱泱聚到大布蘇湖的冰面上。離他們腳下三尺的湖底,軟軟地沉著白銀一樣的冰堿。聚人的地方聚利、聚情,也聚仇。
天一落黑,林寡婦店里就燙好了小燒酒。來的人,奔著酒,也奔著林寡婦。
韓四打完堿,連窩棚也沒回,拉著同伴兒就走:“上林寡婦那兒,整點兒葷的去!”人都傳韓四給林寡婦打了一對半兩沉的金耳墜子,把他那點兒家底兒都掏干凈了。
韓四他們剛走到店外,就聽見屋子里有人賤聲賤氣像唱二人轉(zhuǎn)似的說話:“哎呀,今天這身打扮,?。 表n四疾步鉆進去,看見一個矮矬子在那兒嬉笑,臉都快貼上林寡婦的胸了。韓四認(rèn)得那幾個人,正是白天在冰上搶堿、被他們狠狠教訓(xùn)了一頓的那伙胡子。
來這大布蘇打冰堿的,有本分人,也有花子、胡子,他們在冰面上搶堿,下了冰搶女人。林寡婦瞅見韓四的眼發(fā)直,怕他上來脾氣,連忙從爐子上拿了壺酒,拉著他坐上了北炕,韓四的火才壓住了一半。林寡婦長了一張瘦長臉,骨架子有點兒大,但是年輕,有“愛人肉”,會琢磨人心思。
南炕四個人,北炕四個人。矮矬子他們圍坐在南炕上,胡亂地拽過幾壺酒灌上了。白天的氣堵在心口,矮矬子坐不寧帖,故意當(dāng)著韓四的面調(diào)弄林寡婦。他拿一雙眼黏糊糊地瞅著林寡婦說:“這菜太素,整點兒葷的來!”林寡婦心一沉,尋思他們是瞅著窗根底下裝肉的大缸了,那些肉還得留著等年底漲價呢。可她臉上還是堆著笑:“百里看不著人家的荒地方,十天半拉月能殺一頭豬,我恨不得畫塊肉填鍋里呢?!?/p>
矮矬子扒開老棉襖,露出齊胸的棉褲腰,大手伸褲襠里摸索。這邊林寡婦心一沉,那邊韓四血也往上涌??墒前笞用艘粫?,摸出幾塊大洋來,往桌上一摔:“憑錢,你賣誰不是賣?!”那一桌子人都跟著吵嚷著:“賣給俺們,給你個大價錢!”這話是老爺們兒上暗窯子嫖姑娘時常說的話。
生意人不能駁了錢的面子,林寡婦馬上擠出笑來陪了杯酒。她這邊嘴里灌著酒,還笑著拿眼斜睨著矮矬子,眼神像苞米面撒進滾水里似的翻騰著。矮矬子被她惹得上了勁兒,把棉襖一脫,光個大膀子,直喊著熱得燒心。
林寡婦那邊酒盅剛一撂下,韓四這邊幾個人早搖搖晃晃站起來了,瞪著大紅眼珠子,呼呼喘著粗氣。林寡婦才回過神來,趕緊過來伸手扶韓四。韓四下死勁兒甩膀子抖開她的手,光著大腳片子就下了地,身子對著林寡婦卻瞅著矮矬子說:“他給你啥價,我出雙倍,今天你這道葷,我吃定了!”
那邊矮矬子也不示弱:“我出三倍!這道葷,我也吃定了!”韓四扯過手邊一只酒碗,啪的一聲砸在地上。這一聲響像是發(fā)令槍,南北炕上的人號一嗓子都下了炕,扯巴一塊兒去了,桌椅碗盞碎爛一地,個個都弄得一身一臉的血。
林寡婦返身鉆進廚房,拎了兩把菜刀沖出來,往那小炕桌上死命一砍,兩眼瞪得像魚泡似的說:“你們把我剁了吧!”她這一號,倒把兩下人都震住了。廚房里改刀的、燒火的、喂牲口的呼啦進來好幾個跑腿子男人,這下誰也不敢炸刺兒了。
第二天頭晌,林寡婦正在菜墩子上切菜的時候,大伙兒抬著個下身像血葫蘆似的人進了酒館。眾人嚷嚷著:“找個手輕的,趕快把棉褲剪開。”林寡婦一看那人血淋淋的樣子,抬手就要往外攆,等她看清那人是韓四,就重重地嘆了口氣:“是矮矬子捅的吧?”這話說得就像她早料到了似的。她拿過剪子麻利地剪開棉褲,可剛碰到大腿上的傷口她就有些怯手了,罵了句:“王八蛋,下死手捅!”她對韓四說:“扛不住你就叫兩聲,不砢磣!”
八百里的荒原,沒地方找郎中。打堿的人天天有斗毆受傷的,能找個熱乎地兒,喝上口熱米湯就不錯,活不活得下去全憑命。等安頓下了韓四,大伙兒又往外涌,出了人命也不能耽誤打冰堿。林寡婦小聲嘟囔了句:“人撂這兒行,錢誰出?”一聽掏錢的事,沒人吱聲了。屋子里靜得只聽見老爺們兒粗重的喘息聲,那邊韓四眼圈一紅,在炕上說:“等我好了,打堿還你?!焙蟀刖錄]說清楚,就被哭腔埋住了。林寡婦尋思了一會兒,一句話也沒說,只是重重地嘆了幾聲。
等人走光了,光聽見灶坑里的劈柴噼噼啪啪地吵鬧,風(fēng)像要把屋子拔起來似的,從四面八方抽打著酒館。林寡婦和韓四各懷心事,兩人都不先說話,靜得連人咽口唾沫都能聽得見。男人落炕連自家女人也會嫌棄,韓四的心可傷透了。他心焦地躺在炕上,像躺在丹爐里似的。
傍晚,林寡婦忙著去廚房準(zhǔn)備晚上的酒菜,等過了飯點她才想起韓四來,出來一看,韓四不在炕上了,泥地上拖著長長的一條灰印子。她突然覺得胃里像扎了一把柴火似的——韓四這是擱地上爬出去的啊!
林寡婦一屁股坐炕沿上了,心里慌慌的,爐子上燒的水都撲蓋了,她也沒聽見。隔了一會兒,她把那兩只足有半兩沉的金耳墜子拽了下來,掂在手里沉沉的,像壓在心上似的。打一冬冰堿,拉上滿滿一小車,也不一定敢往金店門前站一腳呢。她怔了一會兒,突然起身走到屋外,拽起墻角的冰耙犁丁零當(dāng)啷地拖出了院門。
傍黑,人們看見林寡婦肩上扛著一截草繩子,死命地拖著冰耙犁回來了。她身后蹚出一道長長的雪溝,冰耙犁上躺著掛了一身霜的韓四。
[責(zé)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