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冬梅
踏遍八百里大布蘇,就學會了一本《千字文》。知字村、端字村、改字村……從《千字文》中承字命名的村子撒在大平原上,像一個個寫滿了字的田方格。
風里吹著堿,土里埋著堿,綿延無盡的人生在這兒、埋在這兒。某天,在大布蘇挖出一座座墓,什么朝代、什么葬制,全都不知,一具具白骨豎在墓坑里,像活人一樣站在堿土里??茨邱R革腐爛的殘跡,人們猜想,應該是從前戰(zhàn)死的軍士。這里自古就踏過契丹人的馬蹄,從來就是“寧可站著死,不想跪著活”的民風。
裹著雪的白毛風一吹,就好打冰堿了。打堿這天天不亮,幾十雙手就擠在師二爺屋前的大石槽里攪動。這些手,不管沾過血的、沾過泥的、沾過銅臭的,全都在大布蘇湖的堿水中洗凈。榆樹皮一樣的手沾上堿水,風一吹,泛起喜盈盈的堿花花。
人要信了什么,什么就是神,來的人都信師二爺。師二爺住在堿湖邊上,可師二爺不靠打堿活著。老伴兒嫌他守著金山要飯吃,怪他不打堿發(fā)財。師二爺說了句“手上沾了堿,心就存了私”,從墻上摘下錫酒壺對著嘴灌了幾口,又說:“有這,就夠?!眽乩镅b的是大伙兒孝敬的酒,堿土地的高粱釀的,他主持打冰堿的酬勞。
大布蘇湖像口大鍋,鍋邊圍了一圈等飯吃的人。師二爺不打堿,他只給打堿的人劃地盤——按上冰的早晚劃地段。他的心正,量得也準,不差半點兒。人人都心服,只有譚五不服。譚五上冰最晚,沒排上當天的號,一輪就輪到三天后。
譚五凡事都要搶先,他帶著幾個伙計搶到頭里,把用冰釬剛畫好的印子砸個稀爛。這是一湖金子,搶地盤就是搶錢,為此腦漿子都能打出來。幾伙人馬上骨碌到了一塊兒,棒打釬戳的,濺出的血一眨眼就凍上了。
大布蘇湖多少年沒見過人血了。師二爺氣得吹胡子瞪眼:“熬堿就是熬人,打一年堿,熬一回人!”他帶著人圍成一圈,舉著冰釬開始鑿冰,直到把譚五一伙人腳下的冰層鑿了下來。譚五一伙人歪歪斜斜地浮動著,像踩了一艘船。
師二爺跳上浮冰對譚五說:“湖里這鍋堿是老天爺賞的,沒個規(guī)矩,都伸手進鍋里抓,就亂套了?!弊T五看著湖底三層棉被厚的冰堿,嘴里吐著血唾沫和臟話:“尿尿都能凍冰立棍的地方,活命就是規(guī)矩?!睅煻敯驯F往冰上一戳,震得浮冰一陣抖動:“破了規(guī)矩,壞了禮義,大布蘇湖就容不下你!”各幫的人也一齊舉著冰釬子吼了起來,白霜把這群打堿人染得銀閃閃的,像大布蘇湖長出的骨頭。
譚五的懷里別著把槍,那槍是他拿十塊磨盤大的堿砣換的,可師二爺帶著眾人手里握著理兒。譚五猛地咬咬牙,咽下一口血唾沫,頭也不回地走了,濺起的冰水把他腳上的烏拉凍成了冰殼殼,像一把錘子咣當咣當?shù)厍么蛑妫伤难獨馊珱_到了腦瓜頂,沒察覺他的腳已經(jīng)凍麻了。
譚五領(lǐng)著一伙人鉆進一家大車店。趁著老板娘過來倒酒,譚五照她腰上捏了一把,淫笑著說:“等我發(fā)了財,先把你辦了!”
這幾個人灌足了燒酒,頭抵著頭在一塊兒嘰咕,一會兒獰笑,一會兒浪叫。老板娘翻著白眼心里罵著:“一樣的地,咋又長高粱又長秕子呢?”
譚五再也不上冰了,他站在堿土壩上,遠遠地望著大布蘇湖上人們熱火朝天地打堿。打出的白花花的冰堿堆在家家的地窨子外面,上面用蘆葦蓋個嚴實,各家都喜盈盈地等著賣堿那一天。
等著盼著,終于等來了幾伙收堿的人。收堿和賣堿的人,狗皮帽子遮住半拉臉,眼睛像深井,誰也打量不透有多深。雙方只把手縮在兩只袖筒子里,見了面各伸出一只手,伸到對方袖筒里,兩只手捏巴一陣,你出三我出四的,商量好了價錢買賣就成了。只是這堿價像是年根底下小酒館的酒價,一天一個高價。
往年收堿的客商來了,卻收不到一塊堿了。堿價高得離了譜,堿商不能干賠本的買賣,都打了退堂鼓,先前抬高了堿價的那幾伙人反而沒了蹤影。
好容易熬到過了年,早過了收堿的時節(jié),突然來了一伙收堿人。他們一上來就把堿價打了對折,打堿的人叫苦連天,但有人實在扛不住就賣了,含著眼淚打了包袱離開了大布蘇。
這伙收堿人收了幾日的堿,眼瞅著賺得盆滿缽滿,像撿錢似的。這當口兒,譚五突然回來了。他故意把收來的堿堆在小酒館的門前,雇幾個人日夜看守著,自己領(lǐng)一幫人天天喝酒耍錢。人們這才明白,他們叫譚五算計了。
有天晚上,師二爺從墻上摘下錫酒壺,一言不發(fā)地坐到半夜,把最后一點兒酒喝凈了。
第二天譚五跑到鎮(zhèn)上警署報案——他的堿一夜之間讓人給“壞”了,半夜有人潑了水。人都說那是報應,好容易從水里撈出的堿,又被水收回去了。譚五掏了不少大洋,幾個警察才跟了來,裝模作樣地在村子里咋呼一番,最后也不了了之。
這之后,人們再也沒有見過師二爺。
很多年以后,有人在大布蘇挖到了一個奇怪的“豎葬墓”——井一樣的豎坑里,立著一具干凈的白骨。在坑底的白堿土里,還半埋著一把錫酒壺。
注:大布蘇,蒙古語,鹽堿。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