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渚
我將那些玻璃碎片逐一撿起,清洗干凈,裝進盒子里。玻璃吸收的陽光太多了,碎裂之后,竟散逸出七種詭異的光,以致我的視聽被干擾,出現(xiàn)幻覺,總覺有人敲門。我放下手中的東西,把門打開,映入眼簾的,是一雙藍色的眼睛。
她說不知自己是誰,也不知自己來自何方,在山腳下的湖邊醒來時,發(fā)現(xiàn)了手邊的一束藍百合,然后就一路走到我這里——一座隱匿在山腰處的小屋。
“有誰帶路嗎?”我問。
“一只白鶴?!彼仡^去看,她身后什么也沒有。我接過她手中的藍百合,將它插進玻璃瓶中。
已是黃昏,夕陽的余暉遇到云層,漸漸碎裂,墜入山的那邊,只留下一地冷寂的藍。烏云陰陰地向房頂壓來,想來山腳下的湖水應已覆上冰霜,我便空出一間屋子,邀她暫且住下。次日清晨,她仍是茫然懵懂的模樣,像剛剛破土而出的草芽。
“你很像一個故人?!蔽议_口打破寂靜。她愣了一下,便笑出聲來,說我這種搭訕方式已經(jīng)老套過時。我說:“故人已經(jīng)離開這里,向東方去了,也可能某一天突然會回來?!彼粫r來了興趣,問我是否在等那位故人。我搖頭。瓶中的藍百合開得正盛,點點冷光在瓶身上跳躍。
我答應同她去湖水邊看一看。出發(fā)前,我用藍絲帶把那束百合系好,隨身帶上。下山的路并不好走,藤蔓彎曲纏繞在一起,常常擋住去路。昨夜下過雨,四處陰濕,霧氣繚繞,將我們囚住。茫然中,一只腐爛干枯的手從濃霧里伸出,拉住我的胳膊?!昂?,去湖里……”抓住我的那只手不斷吐出含糊不清的詞語,如古神的低語,將我的大腦占據(jù),在里邊迅速扎根、發(fā)芽,與我僅存的清醒意識搏斗。她大聲尖叫起來,將我耳中那沙啞古怪的聲音驅(qū)逐。藍百合的花瓣開始枯萎,卷曲成焦黃色。她拉著我跑出濃霧,一路向湖邊逃去。
她的眼中滿是恐懼,眸中的藍色已漸漸褪去。我告訴她,白鶴生于湖中,為人帶路,驅(qū)趕不潔之物,才會使她平安到達我那里。然后,它便回歸濃霧,化為水汽。她并不相信。雖然她失去了記憶,卻依然會質(zhì)疑,說這有悖于常理。我盯著她的眼睛,捕捉她眼里的銀色光輝,告訴她:“水孕育萬物,包括這支百合,以及你自己?!币慌缘暮疂u漸躁動起來,向上翻涌,變得渾濁而黏稠。
“這樣渾濁不堪的水怎么可能孕育出生命!”她突然喊道。
她的聲音似從湖底傳來,隱隱約約,斷斷續(xù)續(xù),在湖面散為氣泡,隨后消失不見。我也提高了聲音:“你若不愿意接受自己從污濁的環(huán)境而生的現(xiàn)實,便永遠無法知道自己是誰。”我不知她是否聽清,但她顯然陷入了掙扎,在湖邊焦慮地走來走去。濃霧再次襲來,從石縫、湖面以及地面涌起,聚在一起,將一切眼前可見的東西吞食、撕碎?!昂铮ズ?!”細碎的聲音隨著濃霧而來,濃霧推搡著她,她跌跌撞撞地倒向湖水中。
“你要接受你是誰!”我站在原地喊道。
她一直沒有看我。湖水抓住了她的藍裙子。
“只會逃避的人,無法離開這里!”我歇斯底里地喊道,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她灰藍色的眼眸在濃霧中忽地一閃,熄滅了。
在她被拽入湖水、突然碎裂的同時,濃霧消散。我手中的藍百合凋謝了,化為細碎的玻璃片砸在地面,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那碎片帶著銀輝,濺起水花。水花匯聚起來,形成白色的巨浪。我眼睜睜地看著它以浩蕩之勢將整座山峰,連帶著我的房屋不由分說地吞噬,吐出殘渣;又見那浪花瞬時消失,滲入地下,殘碎的磚瓦間生出葳蕤的碧草,朵朵藍色的百合花破土而出,在風中微微擺動。
女人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尖叫,融進了湖水里,而后湖面結起薄薄的冰,將翻涌的水封鎖住。遠處巍巍青山也頃刻崩塌了,散落的碎石塵埃被狂風裹挾著奔涌而來。細碎尖銳的聲音從地下傳來,一遍一遍地重復:“只會逃避的人,無法離開這里……”
我猛然睜開眼,末日般的景象不復存在。我清理好玻璃碎片,看天邊泛起魚肚白,我開始收拾行囊。我想,等她再次帶著藍百合敲響門扉的時候,我就可以離開這里,并永遠擁有那一雙湖水般湛藍的眼睛。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