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偉鋒
吃飯間隙,岳母忽地放下飯碗說,該去選個墳地。大家愕然,轉(zhuǎn)而默然,再凄然。于是,都打哈哈說:“好好的,不要說這事?!痹栏刚f,年紀大了,總要考慮這事。
這不得不來的事,誰又能擋得?。科鋵?,我們一直走在告別的路上,不曾停歇。
兒時,小院西側(cè)的太婆整天躺在床上。到了晚上,有時要大喊大叫。直到有一夜,整個山村似被大雪覆壓住,窒息得全無聲音。天明后,堂屋里人進進出出,接下來是一大幫子人吹拉彈唱。再之后,我的耳朵里是鞭炮聲和哭泣聲。到了晚上,再也沒有太婆的喊叫聲。祖母說太婆走了。我問什么是走了?祖母嘆了口氣。
越來越多的人走了。我身邊的親人,太公、祖父、外婆、外公都一一走了,再沒回來過。每當想起再沒人叫我小名,拉我的小手去玩,走過他們曾經(jīng)流汗的莊稼地,我就有點鼻酸。
農(nóng)村人說,人的代謝好比砍樹,砍了一批又一批,慢慢地就砍向你了。祖母這棵樹是最近幾年才砍倒的。等我奔到她床前時,她已然說不出話。就這樣,說人家走了的人,自己也走了。那一刻,我懂得了告別的感覺是冷的。這種告別是撕心裂肺和無可奈何。
如今,村里凋零,年輕者外出謀生連孩子也帶走,剩下的唯有老人。有時,過年都聚不了,卻在村中老人過世時,不知從哪兒鉆出,匯到一起。這種場合,聽到的更多的是“時間過得真快”的嘆息,以及要葉落歸根的心聲。
守至半夜,族中有人拿出族譜??粗切┦煜ず筒皇煜さ拿?,我百感交集,正是憑著這譜,許多人找到了自己的根。更甚者,昨天的存者成了今天的別者,今天的存者又是明天的別者。告別一直都在,存在卻是永恒。血脈一直延續(xù),薪火不會熄滅。所以,即使離去也只是換一種形式繼續(xù)存在。
年歲逐增,麻木了死離,也明白了還有其他的告別。人到中年,友情逐漸淡去,伴兒已所剩無幾;青春年少時,一起海誓山盟過的,最后都丟在風(fēng)中;曾經(jīng)以為自己不會老去,殊不知某日照鏡,兩鬢已悄悄微白。許多的東西,在時間面前,都抱歉地說再見。
不斷告別中,心也變得更加柔軟和平靜。身邊親人逐漸遠去,只剩下父輩這排樹。于是更多地緊貼僅存的樹,也體諒了父輩的艱辛不易。清明上墳,我會靜坐喃喃自語,似乎與祖輩們互動什么;而面對漸行漸遠的走散者,我會寬慰自己,一別兩寬,各自安好。
洛克曾說,人生的磨難是很多的,精神上的堅強是最好的武器。我想,這份柔軟和平靜就是另一種堅強。
不斷告別是清空,更是收獲。先輩離去,下輩繁衍,人類生生不息;張羅各種喪事,實際上是恪守國人幾千年傳統(tǒng),讓文化之脈長流不斷;丟掉成長路上的多余情,本質(zhì)是清除浮夸,回歸自我的孤獨;告別昨天的自己,這是人生的必修課。因為簡單純粹,才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