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李立宏的微信名叫“大雄”,《哆啦A夢》里那個大雄。這部日本動漫20多年前在中央電視臺播出時叫《機器貓》,李立宏給那個經(jīng)常欺負人的小胖子配音。
李立宏配過不少卡通形象,那些年活躍在中國少年兒童電視熒屏上的一些知名動物,都有他的聲音加持,比如《加菲貓》里的肥貓加菲,《藍皮鼠與大臉貓》里的大臉貓,還有《米老鼠與唐老鴨》里能像人一樣行走的大狗高飛。
很難想象,這些角色和《舌尖上的中國》《風味人間》里那個讓人一聽就餓的聲音出自同一張嘴。
撫慰了無數(shù)嗷嗷待哺的腸胃
作為知名美食聲優(yōu),李立宏對食物卻沒什么講究。生在北京,上大學之前最能打動他的不過是北方的包子、餃子、餡餅。大三那年,他去云南實習,從10月下旬到年底待了快兩個月?!澳菚r候北京只有冬儲大白菜了,但在昆明夜市的小攤上,肉和菜各種各樣。小販挑著擔子賣香蕉,兩毛五一公斤?!?/p>
云南冬季陰冷潮濕,去之前打賭自己一輩子不可能吃辣的李立宏,從早飯就開始吃辣椒。他至今記得那里的臭豆腐,里面夾著肉,放在箅子上用火烤,蘸著辣子吃。
云南風土改變了李立宏的飲食結構,也讓他對形形色色的地域風情發(fā)生興趣。所以2012年,當老同學陳曉卿做《舌尖上的中國》找他來配旁白時,雖然驚訝,他還是答應了。
兩集錄出來,珠圓玉潤,與眾不同,但總好像缺點什么。陳曉卿想了十來天,給李立宏打電話:還缺一種東西——一種叫好奇心的東西。
怎么保持好奇?李立宏把自己從一個解說的第三者變成一個爐灶前的師傅、餐桌前的食客、電視機前的觀眾,不再擔心話說得清不清楚,只是“想著、看著、聽著、感覺著,沒有雜念與干擾,讓聲音就那么自然地出現(xiàn)”。
《舌尖》里有一集,四川小城的龍大爺給曾孫女做古藺麻辣雞。李立宏一會兒想象那一鍋鹵水湯底,30多種香料飄出濃郁香味;一會兒想象湯水中的那只雞,油亮亮帶著鹵味的紅潤;一會兒想象自己是掌勺的老人,掂量著各種香料的手感;一會兒想象自己是電視機前的觀眾,拿著一罐啤酒,看著畫面上飽蘸紅油的麻辣雞,對比著近在嘴邊的食物……
那種垂涎欲滴的感覺,他至今記憶猶新,有時候正解說得深情款款,肚子卻突然發(fā)出動靜,外面錄音師禮貌地按下按鈕:“對不起,李老師,這段重來……”
隨著“舌尖”系列火遍大江南北,“一聽就餓”這一通感修辭,成了李立宏的聲音標簽。據(jù)陳曉卿說,一個講中國近代史的系列片請李立宏做解說,專家審片后非常認真地說,節(jié)目都很好,但能不能考慮換一下配音,因為一聽到這個聲音,總會覺得餓。
世界是用來聽的
上世紀80年代是譯制片的黃金時代。他始終懷念那時的創(chuàng)作氛圍:正式錄制前,劇本提前發(fā)到每個人手中,無論角色大小,都要集合全組,一起看全片、研究劇本、聽導演闡述。在進入錄音棚時,還會有專門的提醒貼在公示牌上:“錄制三遍不合格,出去重新做準備。”
那時,從學校北京廣播學院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能用的交通工具只有自行車,李立宏常常連續(xù)很多天,每天騎行4小時,穿過大半個北京。很多錄音棚在地下,蟑螂出沒,所有人一待就是十幾個小時。夏天悶熱難耐,水泥地面上一片片的汗?jié)n。有一次錄完,已是深夜,北京滿城迷霧。李立宏和同宿舍的李易騎車上路,從黝黑的夜里一直騎到天明,霧將散去,正好趕到學校。
畢業(yè)后的十多年,他始終滿腔熱忱地參與譯制片的配音工作。今天在東單的兒藝,明天在萬壽寺的總政,后天又到北太平莊的鐵路黨校,成天在錄音棚里度日,從路人甲、匪兵乙之類的龍?zhí)着涞侥兄鹘恰?/p>
“從入行那一天,配音對我來說,就是指譯制片配音?!崩盍⒑暾f,“不僅是我,徐濤、張涵予也好,李易、孫悅斌也好,在我們這一代人身上,譯制片配音刻下了抹都抹不掉的印痕?!?/p>
對李立宏來說,這種印痕是一種老派的職業(yè)堅持。在話筒前他開心快樂,面對鏡頭就渾身難受。當年中央電視臺《新聞30分》選主持人,有人推薦,他去試了一下,“坐在主播臺上,在監(jiān)視器里看到自己,就一點兒信心都沒了,特別不自在”。錄音棚才是他的創(chuàng)作溫床。
2013年,好友李易罹病辭世。在《加菲貓》中,他們曾分別演繹肥貓加菲和主人喬納森。李立宏心里很難受:“喬納森走了,加菲貓很寂寞?!?/p>
他在文章中寫道:“回想起我們一同走過的路,一起上課、一起練聲、一起吃飯、一起侃山、一起實習、一起配音、一起發(fā)?!瓱o奈,無奈,沒能一起變老!”
這一代聲音工作者確實在漸漸老去。30多年過去,資本的大潮涌來,原來的創(chuàng)作方式已經(jīng)大大改變?!艾F(xiàn)在,配音演員都是單獨分軌錄,這半天、一天或兩天,只有你一個人。沒時間看完全片、閱讀劇本,來了現(xiàn)場就直接工作,沒有準備的時間,更別提充分準備的時間?!?/p>
“這是不可否認的現(xiàn)狀,也是難以避免的悲哀,似乎是社會的高速發(fā)展造就了這樣的困局。我們從事著配音的工作,卻在很多時候不能給予自己認知作品的時間,更不要說進一步發(fā)揮和創(chuàng)造了?!?在新近出版的《世界是用來聽的》一書中,李立宏有點悲涼地寫道:“這種老氣橫秋式的追求,或許本身就是一種悖論。”
他始終記得法國思想家賈克·阿達利在《噪音》中的一句話:“這個世界,不是給眼睛觀看,而是給耳朵傾聽的。它不能看得懂,卻可以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