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曾豪
中秋節(jié)前夕,友人送我一只雞。是只黑母雞,羽毛骯臟,精神萎靡。這種呆呆的“木雞”是在養(yǎng)雞場里長大的吧?一問,果然是。
讀過英國人彼得·辛格的《動物解放》,知道一點工廠化養(yǎng)雞場里雞們的悲慘生活。專門的“分雞工”在剛孵出的雞雛中把公的剔出,然后把嘰嘰叫著尋娘的小公雞活活碾成飼料。留下的母雞雛活下來了,開始鐵籠里悲慘的一生?;\子很矮,雞長成后就無法昂起頭。因為要讓雞蛋滾到籠子外的收蛋糟,籠子的底網(wǎng)是傾斜的。矮,傾斜,而且擠,這三個合一起就是個災難了。不是一般的擠—一張A4紙的面積要擠上一只半雞。太擠了,太擠了呀!籠子里的雞一生都在哀叫求助,一生都在互相踐踏和攻擊。在這里,雞的所有本能都遭到踐踏。生蛋是母雞一生中最莊重的事情了,它們需要一點點私密。不行!在這里,它們只能擠在同伴中間產(chǎn)蛋。產(chǎn)蛋時,雞的肛門會變紅、變濕,旁邊的雞就會忍不住去啄……
想到這些,我不由得對這只來自養(yǎng)雞場的母雞生出了憐憫,想讓這只年輕的母雞過幾天雞本應有的生活。
當晚,安排黑雞宿在一只裝過王莊西瓜的紙箱里。小母雞很乖巧,當晚生了一枚蛋。這就有了“暫時養(yǎng)著它”的理由了。
把黑雞用細繩子拴在前院的香櫞樹上。拴著是怕它跑了,可它根本沒有跑的意識。在它看來,這院子已經(jīng)寬敞到了不敢奢望的程度,還有必要跑出去嗎?幾天后,把繩子解開,讓它在院子里自由活動,只是不讓它走進屋里。攆過幾次,它就遵守了不能進屋的規(guī)矩。它堅持每天生蛋。不聲不響地跳進紙箱里去生蛋,很快就生完了,生完了也不“報蛋”??吹贸?,它對放在走廊里的這只紙箱很滿意,很依戀——終于有了一個生蛋的私密空間了,多好呀!看到我們每天為它換掉墊箱子的舊報紙,就明白了,不再在紙箱里拉屎。不在窩里拉屎,是雞的本能嗎?
它對院子也滿意。香櫞樹和海棠樹之間有一小片書帶草,一塊石頭旁邊有一叢芍藥花。這就夠了——花、草、石皆有了,夫復何求?它像人一樣背著手在院子里踱步,不時停下來歪著腦袋想一點事。一只雞會想到什么呢?它會回憶在養(yǎng)雞場的日子嗎?不知道。當然,作為一只雞,它更多的時間會在草叢間搜索點什么,似乎不時有所收獲,有收獲就快樂地嘀咕幾句。
過些日子,它敢去院子外走走了,很小心,一有風吹草動就會飛奔著逃回院子來。一天,它發(fā)現(xiàn)鄰家院墻外地上有灑落的桂花朵,竟一朵一朵地撿著吃呢。莫非桂花朵有點甜?這樣它就有了名字,叫金桂花。金家的雞,當然姓金。
自然,黑母雞金桂花有很多機會吃到我家的“廚余”,但它好像不太感興趣,吃起來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雞是有舌頭的,但誰也不知道它們的味覺是不是和人類相同。
金桂花吃慣了養(yǎng)雞場的復合飼料,在吞食時根本不考慮食物中有異物,有一次就被廚余中的魚刺卡了,當場咳得厲害,一邊咳一邊徒然地往后退,指望退掉魚的刺。我們想不出幫助它的辦法,只能靠它自己了。整個晚上它都在咔咔地咳,把全家人都弄得很難受,一邊不忍,一邊怯怯地想:是不是天一亮就把它殺了,讓它擺脫這樣的痛苦?
天亮了,它居然沒事了,跳出紙箱來喝了幾口水。雞啊狗啊就是比人類更有自我修復的能力。江南人常說的“雞連皮,狗搭骨”,就是這個意思。
金桂花認為出了紙箱之后就可以隨地方便,把我們弄得手忙腳亂的。為了這個,我們把它關(guān)進了后院。這個小小的后院與正屋無門可通,是個獨立的空間,里頭有一叢竹、一叢天竺和一棵蠟梅。雞塒用磚塊疊成,夾在蠟梅與天竺之間,是個很小的單間。金桂花對這次搬遷并不滿意,一有機會就溜到前院來懷舊,天晚了就趴在原來放置紙箱的角落賴著不肯起身。當然,這可由不得它。
后院地僻,有了雞,就成了麻雀的覓食點。金桂花的領(lǐng)地意識被激發(fā)出來,左沖右突,奮起驅(qū)鳥,卻成效不大。麻雀們根本不怕它,仗著成群結(jié)隊,游戲般聲東擊西,讓它顧此失彼,疲于奔忙。金桂花終于厭倦了,只要麻雀不過分,它就睜只眼閉只眼地裝起了大方。為助驅(qū)雀,我們在雞塒旁另搭一個小小的棚子,作為雞的專用餐廳。食盆放在最里頭,金桂花探身進食,蓬松的屁股基本就把進口堵住了。這一策略只幾天就失效了,麻雀是天生無賴,硬是從雞毛中鉆將進去奪食。餐廳很窄,金桂花的驅(qū)鳥動作根本施展不開。想起杜老夫子的詩句來:“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哈!
偶爾會降落一兩只家鴿。也許體量比較接近,金桂花對它們比較客氣,只要自己飽著,容許鴿子蹭點吃的。鴿子是有人喂的,沒有麻雀的饕餮相,稍稍撿一點嘗嘗就完了,就在院子里踱步,有時還參觀一下雞塒,咕咕咕發(fā)表一點觀感。鴿子善飛,卻沒有忘記走路,走起路來尚有派頭。麻雀飛得不怎么的,卻把走路忘記了,只會蹦跳,有點賤相。
金桂花在雞塒生蛋,不再像在紙盒里生蛋那樣快速,生一個蛋要好久,趴著,蹲著,站著,不斷變換姿勢。關(guān)鍵時刻是半蹲著的,張著喙,喘的樣子,猜想它是蠻痛苦的。這種時刻,人若去張望,金桂花會很光火,必厲聲抗議——嗨,嗨,不可以窺雞隱私噢!生完蛋,它立刻心平氣和了,走到陽光里,抖擻一下,整好羽衣,然后進餐廳看看麻雀有沒有給它剩下點吃的。它不報蛋。養(yǎng)雞場的雞大概都不報蛋。
金桂花不喜歡吃廚余,喜歡吃新鮮的菜??此圆耍銜軣菦]法一口吞的,只能叼住了菜葉用力甩,然后翻著白眼把留在喙間的菜葉吞下去。如果把菜葉用爪子踩住,吃起來會很容易,可它就是不知道這個竅門。養(yǎng)雞場的雞是人工孵化的,沒有媽媽的呵護和教導,生活技巧都得靠自己慢慢摸索。生物的能力一靠本能,二靠傳承,三靠自己摸索總結(jié)。雞的一生很短暫,終其一生能獲得的經(jīng)驗是很有限的。沒有輩輩傳承的生物,低能在所難免。
啃過的煮玉米芯子是金桂花最愛的食物之一??蛷d的后窗外就是后院。見到拿著玉米芯的手,這家伙就會興奮地呼喊著飛騰起來。這只備受養(yǎng)雞場折磨的雞,能這樣奔放一下倒也讓人欣慰呢!
能使它興奮的還有蚯蚓。一天,我們在后院外的空地上坌土栽花,金桂花突然躥過來叼起一條蚯蚓,側(cè)著頭在地上把蚯蚓蹭了幾下后一口吞了下去。花壇里沒再坌出蚯蚓,使守在一旁的金桂花很失望。它從此迷上了覓食蚯蚓。空地上的土太硬,它沒法扒拉,唯一的機會就是等人去松土。只要有人一動土,它就會飛奔過來守候左右。人翻土的動作慢了點,它會顯出不耐煩,咕咕咕地在一旁催促——怎么這樣慢呀,快嘛,快嘛!這時候,它成主角了,松土的人倒成了它的雇工。
猜想是被大便逼著的緣故,金桂花一大早就要催著開雞塒門。雞塒的門是用一塊厚厚的泡沫塑料充當?shù)模鸸鸹ㄗ拈T的聲音相當響亮,一邊啄一邊咯咯叫。怎么還不開門?。康降自趺蠢??人去開門,它炮彈一樣從雞塒里射出來,嘴里還在不滿地嘀咕。它這種自主自信的派頭真讓人忍俊不禁呢!
金桂花就這樣在后院孤獨地生活了幾個月。時近春節(jié),又有親戚送來一只公雞??茨俏D相,就知道是養(yǎng)雞場出來的“肉雞”。我們把公雞放進后院,慶幸孤獨的金桂花有個伴了。不料,金桂花對這位異性同類十分排斥,等我們一走開,它就對小公雞發(fā)動了攻擊,那種暴怒、那種無情是要把來者置于死地呢。小公雞毫無血性,慘叫著逃來逃去,雞冠上分明有了鮮紅。這恐怕又是“養(yǎng)殖場綜合征”的表現(xiàn)了。在超擁擠的雞籠里,每只雞都以鄰為壑,把同類視作仇家。這真是可悲的事啊。
一開春,金桂花停止了下蛋,戀窩,沒胃口,叫聲有點“破”——咯咯聲,變成了殼殼聲。它這是要討孵了。雞的討孵是一件挺讓人頭疼的事。這種時候,雞一心就想孵蛋育雛,人綁它吊它用水浸它都沒有用,癡迷的程度近乎瘋狂。想不到養(yǎng)雞場出身的金桂花還沒忘記雞族的這一出呢。金桂花窩在雞塒里,脾氣大得嚇人,你向它伸手,它就會狠狠地啄你,決絕得令人驚駭。
想想,人厭雞討孵是沒有道理的。這是雞的本能啊,正是這一本能,雞才一代代地從遠古繁衍到了今天。又想:在養(yǎng)雞場里,如果雞要討孵會怎樣呢?這個問題其實是偽問題,是不存在的,雞停止生蛋了就會被無情地處置掉,根本輪不到母雞討孵發(fā)脾氣。
金桂花對小區(qū)的環(huán)境有了局部的了解。它是不敢走遠的,看不見“它的院子”了,就會匆匆跑回來。養(yǎng)雞場的悲慘經(jīng)歷,讓它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恐懼。
金桂花對泥地有足夠的興趣,一天到晚在那里尋尋覓覓,從不厭倦。對草生草長、花開花落,它有足夠的理解,只是對汽車漆面上出現(xiàn)的影像百思不得其解,總是氣鼓鼓地和自己的鏡像開展對啄。在養(yǎng)雞場,它被擠怕了,排斥同類成了它的習慣。
鄰居家裝修房子,后院外的空地上出現(xiàn)了一個沙堆。金桂花發(fā)現(xiàn)它很輕易地就能扒拉動沙子,興奮起來,積極地東扒拉西扒拉。蚯蚓呢?蚯蚓在哪里?它用很多時間來尋找蚯蚓,可一無所獲。它不知道干沙里沒有蚯蚓,不是媽媽沒教過,而是沒有媽媽教它。歪打正著,它在沙堆上學會了“打沙”和“吞沙”。在沙堆上挖一個淺坑,趴進去把沙子劃拉進羽毛,滾啊滾啊,很舒服的。享受過了,順便吞食幾顆干凈的沙粒,奓開全身的羽片把沙子抖掉,然后轉(zhuǎn)移到芭蕉樹下仔細梳理羽毛。這時已是春天了,空地的一角長出一株芭蕉。它就喜歡在芭蕉寬大的葉片下小憩。
初夏,鄰居家臨時在后院里養(yǎng)了一對黃母雞。那些日子,金桂花被隔墻傳來的雞叫聲弄得心神不寧,側(cè)著頭靜靜地聽,然后咯咯咯地呼應。好多天后,它才尋到了鄰家后院,隔著鐵柵門和兩只黃母雞絮絮叨叨地聊天。安寧的日子終于讓它平和下來,發(fā)現(xiàn)有同伴的日子原來是那么的好。母雞們的聊天蠻動聽的,聽著,聽著,你就覺得歲月靜好。
因為它的熱愛,在沙堆消失之前,我們特地為它弄了一點沙堆在芭蕉下。
下雨了。雞不怕小雨,照樣上它的班。雖然有人喂,但雞還是會去覓食。母雞認為吃飽肚子、生蛋、孵小雞和領(lǐng)小雞就是它們一生的事業(yè)。穿著畢生不脫的硬皮靴,雞在雨中從從容容地走,它們低著頭,看看有沒有蚯蚓從濕地里鉆出來,看看有沒有新萌生的可以吃的青草和花朵。在雞看來,大地發(fā)生的大事件不是地震,而是層出不窮的萬物的萌發(fā)和生長。除了生蛋和討孵,金桂花在白天是不去雞塒的。雨下大了,它就去芭蕉葉下躲雨,在那里沒完沒了地梳妝和發(fā)呆。
天晴了。金桂花就上它的班。有風,一走動,金桂花有一些羽毛隨風拂動,猶如飄飄的裙裾。為了保持風度,金桂花在靜止時總是逆風而立,不讓風弄亂它的羽毛。它少婦般站立在芭蕉下,聽憑斜陽鍍亮它墨玉般的羽片,鍍亮它朱紅的臉頰和肉冠。這么多日子過去,養(yǎng)雞場加于它的憔悴、萎靡和骯臟都不見了。僅僅給了它一點點空間、自由還有尊重,種類的本能已經(jīng)在它身上一點點恢復。是的,金桂花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隔些日子需要吞吃一點點沙粒,以幫助消化。對于廚余,它會作必要的檢索和挑剔,看看有沒有魚刺或者塑料袋子之類有礙健康的東西。它也知道啄食菜葉時要用爪子踩住了。這一點是它自己總結(jié)的生活經(jīng)驗。
風中,黑母雞金桂花嫻靜地佇立,而闊大的芭蕉葉在不停地搖晃。如果畫家們認定芭蕉和白貓是一個經(jīng)典的構(gòu)圖,那么芭蕉和黑母雞的組合,則在靜美之外還有一份俠士般的俊朗和瀟灑。
黑母雞靜靜佇立,分明在思索著什么。
芭蕉結(jié)果了。雞不關(guān)心。世界在明年、明天或者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雞也不關(guān)心、不預測。那么,它在思索什么呢?
切近地凝視,我們發(fā)現(xiàn)雞的眼眸深處似有遠古的洪荒氣息。難道雞真是一種活到今天的恐龍?不知道。我們知道的是:對于所有的生靈,我們都是有理由敬畏的。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