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宜霖
春日溫情的月光似乎也阻擋不了飛雪肆虐、游蕩。
明明快至四月,但我所居住的地方仿佛已被春時遺忘在了暖冬的枝頭、開河的冰床。飛雪,總是有散不盡的飛雪,混淆了天地,將長空融化,如同被打灑的樹蠟,從高處傾瀉而下,把城市、木林籠罩,桎梏在那一個個點點滴滴的寒霜里、冰柱上。一個精靈,一個白茫茫的精靈,在那春日的月光下,徘徊、流浪。
孤冢青樹催寒鴉,凝雨空吹日暮斜。嶺上白梅樹三百,一時應化杜鵑花。
夜的來臨,總是那樣平淡無奇。伴隨著高速上流淌著明晃晃的車水馬龍,陋巷里碎石板路上散落的昏暗暗的燈光,總是少不了細細飛雪的光顧。有時在中午推開窗戶,便會有幾朵不知趣的雪花飛進屋里,迫不及待地竄入你的頭發(fā)。下雪時朋友來舍中做客,剛坐下便不停地抱怨著屋外雪的寒冷與粘人,櫻花從開放到被風吹落的時間是十分短暫的,就像雪花從形成到消逝那樣,但櫻花好在生于暖陽下有人觀賞。雪,好像就沒那么幸運了,在這鋼筋混凝土苦于奔波的世界里,刺骨的冷風都避之不及,又有誰會在意那飛舞在寒風中平凡而又不起眼的一朵朵呢?有時在偷閑的下午熱一杯咖啡,坐下來仔細想想,雪似乎就沒有那么討人厭煩。它每一次那么急于與你相擁消逝,可能,只是單純地想感受你熾熱而陌生的體溫;融為一體,大概只是想與在你余下的歲月里,挽留你的衣角,一起去聆聽冷風的呼嘯。從物哀之美到無常之觀,修遠的世界、造化的默示、歲月的摩挲,或許都再也無法形容這個時時刻刻行走在生死之間,剎那間便可幾近幻滅的生靈。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奶疲坷硇??瘋癡?張揚?依我看都是,卻又都不是。
不過是喘息了一時半刻,再一次地,起風了。天色漸漸模糊,那些藏在屋檐、立在枝頭的雪,便又悄悄地聚在了一起,飄浮在城市朦朧的月光中。雪越下越大、越聚越濃,大到似乎凝固了窗外的星辰;濃到屏蔽了那一個個窺探天地,渺小而又茫然的雙眼。在大雪中行走多了,總是會體會到大雪之外無法曉得的東西,子夜的街道上,蒙蒙雪海、席席北風,隔斷了彼此的目光,早已分不清哪里是回家的路,只得聽到幾句零星的吆喝。
行走在沉沉的大雪間,本來長長的巷子也只能將自身所站之處周遭幾米看的真實,視線再遠些,也只得看到被揉碎的飛花,白茫茫的一片。若想看得更遠,唯有裹緊身上的皮衣,一頭扎進皚皚白幕中。但當看清了眼前的一切時,驀然回首,來時的路已淹沒于杳杳飛花,而那腳印也早已被風雪撫平,仿佛從未來過,陌生而熟悉。有時想想,在風雪中行走的人何嘗不像是一個孤獨文明行走在歲月的長河上,昔日的黃土已布滿綠色枝芽,歷史的塵土終會將一切掩埋,只有那日出日落,似乎從未變遷。逝者為生者掌燈,前人為后人鋪路,或許只有這樣,才會使那雄偉而脆弱的文明在一片片舊朝的廢墟之上得以傳承。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那西下的日暮似乎都有過躊躇,但歷史是真實的,淡然地看著滄海桑田,風云變幻卻從未有過停止。一輛輛車疾馳而過,搖曳的燈火將風雪中那一個個幻影加以刻畫。遠處,孤零零的燈塔還在用那微弱的光強撐繁華。世界也許就是這么迷茫,就好像在茫茫雪野中,你只能看見點點雪花,但當你去仔細打量時,它卻不等你回味,再次匆匆地融入茫茫白色間,飛向城市深處,那遙不可及的遠方。俯瞰人世,飛雪茫茫間,城市是孤獨的。而在那燈光萬盞的高臺上,緩緩起舞的人兒,又何嘗不孤獨呢?前路漫漫,沒有一個生命是平凡的,當然,也沒有一個生命是永久的,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有屬于自己的使命,好似一束束妖冶如火的夏日之花,璀璨奪目??磻T了風雪依舊的你,哪次不是托著疲倦的軀體,承受著心跳的負荷與呼吸的累贅樂此不疲呢?
人間經(jīng)常下雪,但空蕩蕩的山野里,從來不乏蠻荒貴族。
飛雪,坦誠的白色中又夾雜著黑夜的神秘,寂兮寥兮,從虛無中產(chǎn)生而又在虛無中消逝;獨立不改而又和光同塵;滌除玄覽似處子卻又專氣致柔如嬰孩。吐納間將萬物臣服膝下克而不攻,卻又柔情似水利萬物而不爭,讓芳枝無憾辭樹,又使春草懷夢生發(fā)。
“白鷺立雪,愚人看鷺,聰者觀雪,智者見白?!蓖藚s于茫茫世間,或許真的才會在離離大千中遇見那一抹飛白的歸屬。這不禁讓我想起了《紅樓夢》中寶玉拜別賈政最后的一段話:“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巧在也是發(fā)生于落雪時節(jié)。不知在迷蒙的雪夜里,是高鶚夢遇了紅樓飛雪,還是紅樓飛雪夢遇了高鶚呢?來來回回,寶玉的雪終是飛出了大觀園,可是高鶚、曹雪芹的雪卻不曉得是不是永遠困在那小小紅樓中了。浮浮沉沉,紅樓客亦瘋亦謬;洋洋灑灑,滿江雪亦惱亦癡……
周西伯筆下曾寫過這么一句:“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蔽魰r名臣志士大多傷于生活的過分剛猛,力拉崩倒,傷時、傷勢、傷天和,不知雪柔軟的心跳與傲然的外表可否予苦惱的人兒們以啟迪呢?那夜綿綿,候鳥正忙碌的飛回北方,三五成群,而那小蟲正酣睡于嶺上樹洞,那蛇龍正盤旋于山間白云。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間,已是到了遠離人煙的地方了。蜿蜿蜒蜒的小路穿越林間,消失在了雪原的盡頭,遠處僅有幾點冒著昏黯微光的村舍瑟瑟地蜷縮在風雪中,與那放蕩吟唱的林海相比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累了,倚在了一棵老紅松下,不知是遙遠的山路還是深層的凍土下傳來了一陣陣微弱的窸窸窣窣的聲響。那,是遠方的游子歸來的聲音嗎?還是土地孕育新生發(fā)出的喘息呢?我緩緩抬頭望向松樹,寒松無言,只是輕輕地搖擺自己的枝葉。
風似乎又猛烈了許多,吹彎了樹枝,吹亂了飛雪,就連那月下的山包仿佛也被吹得搖搖欲墜,裸露出了嶙峋的石巖和崢嶸的山脊。寧靜的長夜里再一次響起了來自遠方世界對天性的召喚。忘掉城市里的紙醉金迷,酒吧前的燈紅酒綠,職場中的爾虞我詐,不再需要那生硬的偽裝,放肆地扯下臉上牽強的面具,釋放鏡中那個久違的自己。不再怕那一雙雙窺視的眼睛和那一根根亂戳的手指,有的只是潔白與純凈。
寒風再次拾起冰雪劃向了人的臉頰,穿過了多年的窗臺,混入歲月的流沙。在飛雪中瘋狂地揮舞著雙手,走著另類而又怪誕的步伐,走出一個虎虎生風,走出一個一日千里,走出一個恍如隔世……尼采曾說,與怪物戰(zhàn)斗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怪物。與惡龍搏斗的勇士,要小心自己不要變成下一代惡龍。不要在深淵旁凝視太久,因為當你遠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雖然他最后被世人的偏執(zhí)與撕裂的病痛折磨得幾近瘋癲,但在這個略有荒誕的世界中,于歷史進化的路上,固守著對與錯辯證的階梯,慢慢坐下,做一個望著飛雪傻笑的孩童,不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嗎?也許只有小孩才會區(qū)分對錯吧。
寒風從不會停歇,但總會有些東西如同冬日烈火一樣深深地烙印在那里,已燃至柳月的余燼,卻依舊可以灼燙人心。
再往前走就是一坐古剎了。不知是出于對古老文明的禮貌,還是被環(huán)環(huán)繞繞的山窩圈住了去路,寒風逐漸平息,雪下得便也輕松了許多。雪,似乎永遠下不完。大概已是凌晨四五點鐘,天空依舊漆黑靜謐,萬物沉浸在夢中,但在那高高的浮屠塔下的大堂里早就傳出“沙沙”的掃雪聲,與那陣陣晨鐘相融,格外肅穆、莊嚴。輕輕地撫摩斑駁的柱子,跨過用鐵皮補了不能再補的門檻,久遠的年代感撲面而來,古樸而沉重。時間的刀將古老的廟宇刻寫得頗為殘敗,但那雪,依舊執(zhí)拗,固執(zhí)地將腐朽埋葬,撫直了酥軟的屋脊,凍結(jié)了瓦上累累的傷。
飛雪,游走了一夜的飛雪,似乎疲倦了,就連雪花都變小了許多。獨自穿過大堂,踱步繞到仙龕的后方,便會看到許多僧尼在做早課,裊裊梵音,經(jīng)鐘佛號越來越近、愈來愈大,警醒著世間名利客,呼喚著苦海迷路人。不知是哪位智者將這原本充斥于天地間的風雪又藏于這天地間了呢?寒風輕輕地劃過湖面,穿過那幾棵屈指可數(shù)的小草,將廟中的古木吹得婆婆娑娑,掀起碧徹丹楹旁的一排排獵獵經(jīng)幡,不小心吹滅了臺上燭火,堂下黑壓壓的人影里便會有一名法師匆匆上前將其點燃,微弱的光便又將這沉積了千百年的昏暗再一次打破……
庖丁解牛,輪扁斫輪,癡人乙己,掛角書生……世人的煩惱可能真的在書上無法找到答案,但總會有些人不厭其煩苦苦追尋。生命的意義可能就是如此吧!或許早就猜到對岸一無所有,卻仍然要奮不顧身一探究竟。世界依舊茫茫然,但真正的勇士,還是敢于踏入他人未至之境地。生存還是毀滅,這的確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月光混濁了些許,沉璧微暇,卻也不掩其瑜。天空的顏色緩慢地變幻著,如同一張記錄著緣起緣滅的底片一點點地褪去原有的烏黑亮澤。遠處的雪野中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犬吠,這滿天的飛雪連同那杳杳鐘響一股腦地沖進了靈魂深處,而又似燎原大火一般席卷著心中的詩意,從單薄的軀體里噴薄而出。但也許,此時空故無言才是予以這無形飛雪和三千大千世界最好的答復吧。
宇宙,似橐龠虛不屈,動欲出卻又于無中生有、從有中失無。站在其中,抬首遠望,如夢似幻,亙古蒼然。驟然間,在這團浩瀚的虛無里,“人”這個詞匯竟在此時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弱小無助?!绊殢洸亟孀樱孀蛹{須彌”,不知天地這個偌大的須彌可否愿意藏下我這顆小小芥子呢?
眼前模糊高大的身影慢慢清晰,屆時,已身在浮屠塔下。
雪小了許多,雖少了些狂放,卻顯得更加有韻味,如炭灰微紅亦如杯酒漸濃,似有無盡言語,卻又欲說還休,只得沉默于這平淡淡的北風。轉(zhuǎn)身,草草地打掃了一下身上的霜雪,邁入深沉的古塔,腳下木板“吱吱呀呀”,塵封多年的樓梯被我這個來自飛雪中遠方來客的突然造訪而叫醒,雪在風中悠悠揚揚,落在了布滿淚痕的古銅黃扶手上。霎時,又一不小心飛入龕上火爐,安然燃盡心中那份最后的執(zhí)念,聲聞、緣覺,拾清寒涼月,開頃刻之花,隨后,便又遁入那未知的黑暗。
那夜悠悠,那雪依舊,無言……獨上高樓。
曾模糊地記得,在兒時的老家,也有這么一間廟宇。那時的自己太小,只知道與幾個發(fā)小,在院中傻傻地追逐著一只只不知名字的飛蟲,直到看到堂里走出一個個反背著念經(jīng)用的袋子的老嫗,才恍然發(fā)現(xiàn),緋紅已燒破天邊——是時候該回家吃飯了。曾以為,小孩,是這世間最難滿足的生物,吃著碗里的,還盯著鍋里的,說好了去小賣部只是為了買一個棒棒糖,回來卻捧回了一大包零食,竟還理直氣壯。后來隨著不斷的成長,才發(fā)現(xiàn),原來小孩才是這世間最純潔、有趣的精靈,有時貪吃,但也只是貪吃;是有時候十分氣人,但也會在吵架之后偷偷愧疚??梢姡『⑹悄敲磫渭?,又是那么脆弱復雜,從一張白紙到被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揉搓浸染,卻依然用那胖乎乎的小手擋住早就濕潤的眼眶……
因此,在我看來,也許只有那小小孩童才真正曉得慈悲中的真義,可能只有那小小身軀,才是這世間真正如雪般強大的“金剛”。正如奧菲莉亞走后哈姆雷特所獨白的那樣:身雖囿核桃,心為無限王。那純凈的飛雪,既沒有選擇默然忍受命運暴虐的毒箭又沒有挺身反抗于人世間無涯的苦難,只是默默地離開了枝頭,擴散到空氣中一一脫離了身囿形役,進入了真正的無限空間。
塔內(nèi)還真沒有從外圍遠遠望去所看到的那么神秘,不過還是那樣沉重樸素。一口氣登上塔頂,低頭拜過了八角塔剎下供奉的世尊,便又被忽然吹開的窗欞所吸引,徑直走向支堤窟外的木檐廊,天似乎要亮了,漫漫長夜還在固守最后一絲倔強,可能是凜凜北風吹得自己都覺得冷了,上一刻還在覆缽上大嚼口舌,下一秒便爭先恐后,涌入香殿。來到這個城市多年的我,不知這窣堵波頂?shù)囊曇熬谷绱碎_闊。雪,停了。從十三層的塔端遠眺,雖無陽光照耀,但也已經(jīng)非常清楚了,幽幽月光下的飛閣低瓦如拳似豆,連我這肉眼凡胎都覺得美妙,不知久居于此的應供、善逝眼中又會看到哪番景象,聽到些什么呢?茫??嗪@镄磐絺兊呢澯奚菽??還是厚厚凍土下新樹綠芽破土的錚錚?
雪僅僅剛停了一小會兒,便又再一次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倏然,沉重的“嗚嗚”聲穩(wěn)穩(wěn)地罩住了天空,黏稠的月光將火車的影子托得好長,飛快旋轉(zhuǎn)的車輪將雪花柔弱的軀體無情地絞碎,那一節(jié)節(jié)昏暗的身影,滿載著片片殘雪和那些回望異鄉(xiāng)門前游子的夢,義無反顧地沖向地平線,飛向了天邊……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莽莽白色間,孤城,再一次孤獨了,可在孤城的眼里,那無壁浮屠和躊躇在月下的我又何嘗不孤獨呢?倘若寂寞是這凄輝下白雪唯一的出路,那么我想,孤獨,也許就是這渺渺孤城于風雪中唯一的歸宿吧。
那夜不可名狀,那風冰冷依舊,那雪溫情如斯。
后記:霞光慢慢透過窗幔,那漫漫長夜即便再竭力掙扎也于事無補了,只得發(fā)瘋似的撕扯自己的身體強撐局面,卻依然恓恓惶惶不可終日。“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背抢?,凌亂的街道充滿了生氣,人逐漸多了,在孤城的一個個角落里上演著已經(jīng)熟爛的戲碼,匆匆忙忙,荒涼且繁華。那飛雪,希言依舊。人們好像永遠有忙不完的事,以至從未留意過頭頂?shù)娘w雪。昨天、今天、明天從未在意,當然,也可能永遠都不會在意。
慢慢地,我也擠入了洶涌的人潮,便也再無暇顧及著它,從以沫相濡到江湖兩忘,也許銘記這一切最美好的方式,就是漸漸忘卻吧!
(作者單位:四川師范大學成都文理學院)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