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秋云
我只好坦白身份,說:“我是你的同學,一直都很關心你?!?/p>
一個星期三晚上10點50分,在學校開設的心理咨詢室,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也是唯一一次。
高高瘦瘦,衣服肥大,棒球帽壓得低,看不清正臉。這是我僅剩的印象。
平常40-60分鐘的咨詢,他一個人足足花了100分鐘。值班的鄧老師簽完字后,又立刻追著他離開。宿舍門禁是23點,來不及思考,我一路狂奔,在最后一秒沖進寢室樓。
我一直沒有忘記那晚的情景。一周后,再次翻開登記簿時,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迅速翻閱那晚的咨詢記錄:名字、性別、專業(yè)、年齡這些都沒填,只留下了一個電話號碼。把本子放回抽屜時,我不經(jīng)意看到了老師的患者記錄本。
上面記錄著:重度抑郁癥,有強烈的輕生念頭,需要緊急自殺干預。
我趕緊合上本子鎖上抽屜,腦中反復回放著一周前的畫面。究竟發(fā)生什么令他喪失了活著的意志?
我試圖做些什么。我在網(wǎng)上發(fā)帖問有經(jīng)驗的人,還打電話去免費心理咨詢中心詢問,獲得的建議都是盡快讓專業(yè)人士插手。在快放棄時,有人回復我說:“或許你可以每天給他分享一些開心的小事,讓他慢慢發(fā)現(xiàn)生的樂趣”。
可我根本不認識他。
我想起那本登記簿上有他的電話號碼。我決定記下號碼,然后發(fā)匿名短信?!八隙〞闷孢@人是誰吧?說不定會為了找出這個人而不斷活著?!蔽以较朐接X得有譜,臨發(fā)短信前,換上了老家的電話卡,以防他猜到我的身份。
“今天下午的云多好看!有沒有覺得像鳳凰的翅膀?我小時候特別喜歡看日落,天空真美??!”我長舒一口氣后按下發(fā)送。一個小時過去,兩個小時……一天后還是沒有任何回復。我的心情急轉(zhuǎn)直下,意識到這個人可能對一切事情都失去了興趣。
就在這時,我收到了短信:“發(fā)錯了?!”
我再次興奮起來。如果要顯得神秘,每天發(fā)一條效果會不會更好?
第二條短信的編輯過程比較復雜,我刪刪改改寫了100多字,大概意思是說去圖書館的路上,看到烏黑的磚縫里整整齊齊地長出一排紫色小花,真佩服它頑強的生命力,相比之下我們?nèi)祟悈s脆弱多了。
在我沾沾自喜時他打來了電話,我嚇得差點把手機摔地上,響了好幾遍一直不敢接。幾分鐘后他發(fā)來短信:“你到底是誰?我們認識嗎?”我在短信框輸入“一個關心你的朋友”后又刪去。這種滋味不好受,像做賊般緊張,卻又相信能使他有所變化。我決定一藏到底。
第三天我膽子大了許多,分享了一本書,還互動式地問:“你呢?”隔了一會兒后他連著發(fā)來四條消息,除了表達煩躁外,還希望我自曝身份。
我不敢回復,還是每天編輯一條短信。今天吃的紅燒肉不錯,晚上看了兩集紀錄片,包括一朵云的形狀、雨后的心情都悉數(shù)記錄。在這之前,我從未發(fā)現(xiàn)自己生活里有這么多值得記錄的時刻。
一連四五天沒收到回信了。我開始害怕他已經(jīng)自殺了。有一次,我看到鄧老師紅著眼走進咨詢室,便試探著問她怎么了。她擺擺手離開。這更佐證了我的猜測。
那天我的社會醫(yī)學隨堂小測沒及格,還和父母吵了一架,精心養(yǎng)護的植物也枯了,再想到他可能也死了,心情極其沮喪。沒吃晚飯,一個人回到寢室早早爬上床,蜷進被窩。我劃拉短信框,想哭卻哭不出來,最后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其實有時候我也挺羨慕敢做選擇的人,活著總有無窮無盡的煩惱。我不敢像你一樣,我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沒做完,但我會永遠記得你?!?/p>
發(fā)完短信后,我忽然輕松許多。但很快又收到來信:“你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了嗎?”
他沒有說自己最近經(jīng)歷些什么,見我不愿露面,也不再追問。
我照例每日一條分享生活碎片,他回復“真好”或“那就好”。我們好像形成了某種默契。
有一天他主動和我分享起最近讀得一本書——《秘密》。我立刻下單,希望能和他多一些共同語言。慢慢地我們的話題開始延展了。他說自己和室友很難相處,藥理太難想轉(zhuǎn)專業(yè)。
像是得到終極答案般,我一下泄氣。在咨詢中心兼職的那兩年,我見過太多對學業(yè)迷茫的人,從大一到博士,他們或許曾憑借一腔熱血報了醫(yī)學,但現(xiàn)實困境明顯,問題主訴里是否要轉(zhuǎn)專業(yè)和退學占了相當大的比例。我從最初的同情,到逐漸麻木。
遍地都是類似經(jīng)歷的人,這么點事兒就值得輕生嗎?
我的語氣里夾著火,說:“我在重男輕女的家庭里受盡冷落,差點連書也沒讀完。村里分遷,爸媽給不到20歲的弟弟買了兩套房,我一分錢沒有,他穿7000多的運動鞋,我每個月的零花錢還得自己掙。但我偏不放棄,我學習成績就是好,自己賺錢,還經(jīng)常旅行,我要讓他們看看我有多厲害!”
我好面子,事事都想爭第一,從不和任何人提起我的家庭,怕放大自卑。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竟和一個陌生人發(fā)泄一通。
我過于急迫地想要找到致病原因,卻忽略了“死”在我們彼此心中分量的高低。
一天后,他回復我:“其實我也不喜歡我的家庭,實在是太窒息了。”
后續(xù)的對話中,我明顯感覺到他的情緒正在加速低落。
他發(fā)來一條短信:“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準備在明年4月1日死去?!蹦菚r我坐在教室中央,耳邊是老師講課的聲音,但好像又置身于一個靜音空間。
我不知道該報警還是立刻通知鄧老師。深呼吸幾次后,我給他發(fā)去一些鼓勵的話,但都沒有收到回復。我只好坦白身份,說:“我是你的同學,一直都很關心你?!?/p>
我把視若寶貝的一盆綠植放在圖書館天臺,請他去取。那是半年前,我在園藝治療師培訓班獲得優(yōu)秀生的獎勵。園藝老師告訴我們:“見到生長著的植物,人會充滿希望?!币粋€禮拜后,那盆植物仍孤零零地立在角落。
我找過他。揪著“藥理好難”這個信息,向正好轉(zhuǎn)專業(yè)到藥理的同學詢問,對方只說沒有注意到。
很快,期末考試到了,我開始把重心放回學習,準備拿到獎學金以緩解開支。從那之后,我們的聯(lián)系就中斷了。本以為能救人,到頭來卻是一場自我感動,還如此潦草地收場。
大三第一學期期末的散學典禮上,全體師生罕見地匯集在黑壓壓的廣場。領導在臺上歷數(shù)了這半年來所斬獲的成績,但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散會后,我逆在人流中,踮著腳尖仰著臉,試圖找到和他相似身形的男生。我打算向他坦白一切,并告訴他一定要活著。這也許是唯一確定的能和他相遇的場所??扇允峭絼?。
臨近春節(jié),因為和父母吵架,我賭氣買了火車票去到千里之外的浙江。除夕的汽車站空無一人,我在路邊吹了好長時間的風,才終于說服一個愿意送我到旅館的面包車司機。他問我回家過年嗎?我不吭聲。晚上七點多,廣播循環(huán)播放著熱鬧的祝福曲,車窗外煙花漫天。
手機震了一下,我收到的一條短信,只有三個字:“謝謝你?!蹦莻€號碼很陌生,但我知道一定是他。
溫如春摘自“真實故事計劃”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