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風
一
耿英老師上課時總愛朝我看,只要見我低著頭想心事,她手上捏著的半截粉筆頭便會“嗖”的一下化作子彈,把我當成射擊的目標。好在粉筆頭的速度不快,我總能及時躲開,但它卻會命中坐在我后面的佟征。每逢這時,除了我和佟征不笑,其他同學的笑聲能把教室的屋頂掀起來,氣得佟征朝我喊:“小九妹,你不注意聽講挨‘槍子,還總讓我替你犧牲?。 ?/p>
“小九妹”是我的外號,不是學名。按理說,佟征在學校不應該這么叫我,可他偏不叫我學名,也不怕耿老師批評他,就管我叫“小九妹”,很有點兒輕視我的意思。
我之所以有這么一個外號,聽我媽說,是因為我打小很乖很聽話,長得像女孩子一樣可愛,媽媽經常給我扎個朝天辮,抱著我滿街走。佟征的媽媽見了,便給我起了個很女孩兒的名字——小九妹。
佟征知道后,也開始張口“小九妹”,閉口“小九妹”,把我叫得有時都懷疑自己真是個女孩子了。
耿老師朝我拋粉筆頭,是因為我上課走神,但其實我也不想走神,主要是我家里的情況太特殊。我爸工作時腿受了傷,走路得拄著拐杖,基本沒法再工作了。所以我媽除了打理家里的田地外,還想著再掙點兒錢供我好好讀書,便去鎮(zhèn)亞麻廠打工。誰知,她往打麻機里塞麻時,不小心被機器吞了一只胳膊。之前歲數(shù)小,不懂家里的窘迫,現(xiàn)在我讀五年級了,再過一年就要到鎮(zhèn)上讀初中了,所以總想著幫爸媽做點事。
我現(xiàn)在能幫爸媽做的事情,就是撿柴火。耿老師在前面講課時,我腦子想的是哪片地里柴火多,放學后好去撿。
我們這兒家家戶戶做飯燒火用的都是玉米稈。每年秋收后,各家的玉米稈被拉回村,垛在村子邊上,一座座聳得像小山。但是,經過一個冬天,大部分人家的玉米稈就燒得剩不下什么了,我家也一樣。沒有了玉米稈,便意味著沒法燒火做飯。怎么辦呢?只能到村外的地里去撿。耿老師也曾問我為什么總走神,我難以啟齒,總不能說我滿腦子都裝著柴火吧?那不讓老師同學們笑話死才怪!
二
放學回到家,我扔下書包便拿起扁擔、挑上柳筐,打算去撿柴。
我媽正在院子里喂小雞小鴨。它們渾身毛茸茸的,正在長條食槽旁邊歡快地啄食。
別看我媽沒了一條胳膊,但全村人都夸她能干。照顧好家里的雞鴨不說,她還能把冬天特意留的白菜根在土豆窖里保存好,春天時栽到田里去。只需一個多月,那些不起眼的白菜根就會開出一大片花,遠遠看去,花朵就像陽光一樣燦爛。等花落了,結了白菜籽,村里的人都會來我家買上一些去種秋白菜。
我媽見我挑著柳筐要去撿柴火,忙對我說:“小小,今天別去撿了,還夠燒一天?!?/p>
“小小”是爸媽給我起的小名,我感覺比“小九妹”好聽多了。
“那后天、大后天呢?”我反問。
“明天再去,先寫你的作業(yè)吧!”我媽說。
“回來我就寫。”說完,我還是挑著柳筐出了家門。
出了村子,途經一片柳林時,我看到佟征手里拿著一把彈弓突然從林子里鉆了出來。
“喲,小九妹咋又當起劉海了?”佟征笑嘻嘻地攔住我說。
我知道佟征在戲弄我,把我說成是“劉海砍樵”中的劉海,便還嘴道:“你才是劉海呢!”
“哈哈哈,我要是劉海我就是神人了!”佟征大笑著說。
“你還是仙人呢,想得美!”我挖苦他。
“美不美,家鄉(xiāng)水?!辟≌魉F鹭氉靵怼?/p>
我可沒時間跟他斗嘴,再耽擱一會兒,恐怕到天黑也撿不滿兩筐柴火了。我挑著柳筐邁步就走,沒想到佟征卻像個尾巴一樣跟在我的后面。我不想讓他看我撿柴的樣子,彎腰撅腚的多難看啊,便回頭對他說:“你跟著我干什么?地里也沒鳥可打?!?/p>
“你以為我打鳥啊?我不打,我是專門等在這兒看你表演呢!”
一聽這話,我氣瘋了。我撿柴是表演嗎?挖苦人也沒這么挖苦的吧!我忍不住白了佟征一眼。如果不是我媽總叮囑我不許打架,我真想在他的鼻子上搗一拳,出一口被戲弄的惡氣。
見我沒回應,佟征又笑嘻嘻地說:“咋?沒詞了?”
“你有瓷,你滿肚子都是瓷?!蔽野抵S著。
佟征不高興地說:“你才豬八戒吃碗碴,滿肚子都是瓷呢!”
“這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說你是豬八戒哦!”我忍不住笑了。
要真逗嘴,或許佟征根本不是我的對手,只是我不想跟他浪費時間而已。
佟征好像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不再笑嘻嘻的,而是一本正經地湊到我跟前說:“小九妹,不不,小小,我?guī)湍銚觳窨偪梢园???/p>
那敢情好!兩雙手撿柴總比一雙手快得多,我求之不得。佟征在家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主兒,這次也算給他一個鍛煉的機會。然而我擔心佟征說話不算數(shù),去了保不準還要挖苦我;或者他有什么事想求我,我辦不到怎么辦?我瞟了佟征一眼,想看出他的心思。
佟征又笑嘻嘻地說:“別那么多疑好不好?這回說話絕對算數(shù)!”
看來,這次佟征是像一貼狗皮膏藥把我黏住了,我只好同意讓他跟著。
三
我選的那塊地挺遠的,我倆走了好久才到。果然如我所料,這兒的玉米稈特別多,橫七豎八地散落著。我一邊撿一邊偷看佟征,見他根本沒動手。我搖了搖頭,想著他不撿就不撿吧,我自己趕緊撿才是最重要的。不一會兒,我就撿滿了兩筐玉米稈。
我挑著往回走時,佟征嘻嘻笑著說:“小九妹……啊不,小小,你天天撿這個累不累?。繕渖夏敲炊鄻渲?,拿刀砍一天夠燒半個月的,還用像你這樣費勁嗎?”
佟征說得倒輕巧,我們這兒雖然樹林子多,可基本上都是佟征他二叔家的。隨便拿刀砍樹枝,還不得被他二叔抓個現(xiàn)行??!他二叔是個不茍言笑的人。以前曾有人私自砍過樹枝,結果被他二叔知道了,立刻吵上門去,如果不是村里幾個年歲大的人勸著,估計就得打起來。我才不想惹他二叔呢!
佟征見我不接話茬兒,知道我不想搭理他,識趣地閉上了嘴巴。
我挑著玉米稈走到家門口,佟征才不跟著我了。我打趣說:“你繼續(xù)當觀眾??!來我家,管吃管??!”
佟征把嘴一撇說:“就你家那伙食,吃著都拉嗓子?!?/p>
佟征他爸在鎮(zhèn)亞麻廠當會計,他媽是亞麻廠的庫管員,算是我們村生活條件好的人家。他們平時吃的都是細糧,很少吃小米飯、玉米粥,所以他才說粗糧吃著拉嗓子。
我媽見我回來了,開始往飯桌上擺碗筷。我爸在炕上靠墻坐著,拐杖倚靠在炕沿上。我看他想移到炕邊,趕緊說:“爸,您坐著,我來幫您!”
我爸說:“什么都你幫?將來你考到鎮(zhèn)上讀書不在家,也等著你幫???”我爸就是這個脾氣,即使拄了拐杖也不服輸,還總把自己當健全人。
“我這不才讀小學嘛!等我考到鎮(zhèn)上讀書再說!”說完這話,我感到臉上有些發(fā)燙。就我這種總把心思放在撿柴火上的狀態(tài),能不能考到鎮(zhèn)上讀初中都不好說,我剛剛不是在說大話嘛!可我絕不能把上課走神的事情告訴我爸,免得他傷心。
要說佟征,嘴是真欠,第二天就跑到我家把我上課走神的事全跟我爸說了。
我爸聽了佟征的話,瞪著眼睛沖我喊:“小小,你給我聽好了——好好讀書!不要成天想著家里的事情!不讀書有出路嗎?那柴火不行我去撿!”
我無奈地點點頭,同時決定永遠不理那讓人討厭的佟征了。
四
我說到做到。從那天之后,佟征跟我說話,我裝啞巴;佟征管我叫小九妹,我裝沒聽見,也不反駁,更不瞧他一眼。
佟征似乎覺得在我這兒沒有存在感了,有點兒不甘心,便對我說:“小小,你不是小九妹,我是小九妹成不?咋不理人了呢?”
他愛說啥說啥,我就不開口。
佟征瞧出我真不想跟他說話,感到沒轍了,又對我說:“放學后我?guī)湍銚觳窕鹫樱窟@回你在旁邊看,我彎腰撅屁股撿!”
我算是服了,佟征咋這么黏人??!但我還是堅持住了,一連兩個星期,沒跟他說一句話。
兩個星期后,我放學剛進屋,佟征他二叔就來了。他人還沒進屋,就在院子里大聲喊道:“小小在家嗎?讓他出來一下!”
我媽正在院子里喂小雞小鴨,見佟征他二叔一進院就這樣嚷,好像我哪里惹到他了,便小心地問道:“小小咋了?他惹事了?”
“小小沒惹事,可我那淘氣的侄子給我找事了!”
佟征他二叔脾氣不好,村里人都知道,他這話說得不清不楚的,我的心立刻懸了起來:不會是佟征在他二叔面前說我壞話了吧?我的汗都快下來了。
我爸對我說:“小小,你出去看看咋回事?!?/p>
我當時想:反正我沒去砍樹枝,也沒說過佟征他二叔一句壞話,佟征要是栽贓陷害我,我就去跟他當面對質。
我給自己鼓了鼓勁,出屋站在了佟征他二叔面前。
佟征他二叔看了看我說:“小小,你明天跟征子一起幫我去干活!”
他二叔帶著命令的語氣讓我不知道該咋回應。這時,我媽說話了:“小小,明天你們放假嗎?要放假的話就去幫個忙?!?/p>
顯然佟征他二叔就是因為知道明天是周末,才讓我跟佟征一起幫他出力氣的!
“明天放假,但我還要撿柴火呢!”我賭氣說出這句話。
佟征他二叔好像有點兒不高興,對我說:“那就撿你的柴火吧!”然后轉身就要走。
我媽拍了我一巴掌說:“去幫忙干點活能累死你?。≌f話咋就沒個禮貌呢!”
我對誰說話都有禮貌,但像佟征他二叔這樣仗著胳膊粗、力氣大愛欺負人的主兒,我才不想對他有禮貌呢!
這時,我爸拄著拐杖走出屋,站在門口對我說:“小小,既然你佟二叔來找,就去幫一天忙吧!”
我爸媽跟佟征他二叔成了一條戰(zhàn)線上的人,我還能說啥呢?只好同意去幫忙了。
五
由于不情愿,第二天我故意拖延時間,沒有早起。可佟征卻早早地找上門來了。見我還蒙著被子躺著,他嘻嘻笑著一把掀起我的被子說:“你可真懶,趕緊起來吧!”
我爸見佟征掀我被子,立刻批評我說:“答應人家了還不早點兒起來,讓人家來家里找!”
然后我爸又對佟征說:“你倆在一塊兒別總鬧,都像個學生樣不好嗎?”
“叔,我向您保證,從今天開始我一定像個學生樣!”佟征說著,還向我爸敬了個禮。
佟征的樣子竟把我爸逗樂了。
我賭氣連早飯都沒吃,就和佟征出了院子。路上我很想問他,到底去干什么活,但心里的氣一直沒發(fā)泄出去,就沒問。到了地方我才知道,原來是幫佟征他二叔砍樹枝子,鐮刀都給我準備好了,就等著我出力呢。
佟征一到地方就開始捋胳膊挽袖子,還笑嘻嘻地對他二叔說:“二叔,今天幫您干活管飯不?要管飯,我就多賣點兒力氣?!?/p>
我感覺佟征真是老毛病不改,跟長輩也耍貧嘴。
佟征他二叔正舉著一把帶鉤的鐵鏟子杵樹上的粗樹枝,杵幾下,就用鐵鏟上的鉤子往下一鉤,粗樹枝便“咔吧”一聲落到地上。他見佟征耍貧嘴,把鐵鏟子往地上一杵說:“怪不得你小子鼓動我修理樹枝,還讓我找小小來幫忙,原來你是惦記著吃??!”
“也不是光惦記著吃!您看這樹都長成啥樣了?不修理都難成材料!”
說完這話,佟征想讓我?guī)颓唬仡^問我:“小小,你說對不?”
大家都知道,樹不修理很難長成好的木材,佟征說的自然有道理。但我偏不想直接贊同他,所以說:“你也應該被修理修理才能成才?!?/p>
不等佟征接我的話茬兒,佟征他二叔說:“征子,是該好好修理修理你了!你看小小,跟你一般大,不但學習好,回家還幫父母干活。你倒好,吃香的喝辣的,還不好好讀書,就耍貧嘴有一套!要不,今天我捎帶著把你也修理一下?”他嘴里說著,順手把鐵鏟子朝佟征杵了過來。
佟征趕緊往旁邊一躲,說:“我是人又不是樹,可經不住這么修理!”
沒想到佟征他二叔這樣脾氣的人也會開玩笑,我對他的印象頓時好了不少。
我也像佟征一樣挽起袖子,去要佟征他二叔手里的鐵鏟子,想鏟樹上的粗樹枝。他二叔卻沒給我,說:“這個太重,你跟征子用鐮刀修理下面的毛枝子吧!”
鐵鏟子看著的確很重,我和佟征就按照他二叔說的,拿鐮刀砍起了樹干上的毛枝子。
我們就這樣砍了兩天,才把一片樹林的枝子砍完。我平常干活多,沒覺得這些活算事兒,但佟征的手上磨出了好幾個大水泡,有的水泡還破了,疼得他齜牙咧嘴的。
第二天傍晚要回村時,佟征對他二叔說:“二叔,我和小小幫您干活,怎么也應該給點勞務費吧?”
我想:佟征咋這樣啊!給他二叔出點力氣干點活,還要工錢!
他二叔看了他一眼,說:“你的勞務費就免了,小小的我給??诚聛淼臉渲ψ铀S便拉回家,要不也得讓別人拉走當柴燒了?!?/p>
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拿眼盯著佟征。
佟征見我在看他,不再齜牙咧嘴了,笑嘻嘻地對他二叔說:“那行,那我朝小小要勞務費?!?/p>
朝我要?我有點蒙了,我拿啥給他當勞務費啊?
佟征瞧我發(fā)呆,又嘻嘻笑著說:“小九妹,不,小小,今后只要你理我就成!”
我突然反應過來——幫他二叔砍樹枝,一定是他有意安排的!他知道我上課走神是為了撿柴火,就幫了我一把。但我沒有向他求證,因為即使問了,他也未必正經告訴我!
我開始在心里感謝佟征。不過,我還是對他提出了一個條件:“理你可以,但不許再叫我小九妹,這仨字永遠都不能提!”
“哈哈哈,你本來就不是小九妹,都怪我媽給你起的名字太好聽了!”
還好聽呢?都快羞死我了!
這回佟征說話挺算數(shù),此后果然不再管我叫小九妹了。我上課也不再走神了,耿老師的粉筆頭省了,佟征當然也沒再替我挨過“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