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潔
整個村莊靜寂了,唯有高樹上的蟬鳴,白天夜晚的叫。
老人們坐在大樹下,似乎坐成了樹的一部分,他們甘愿像樹一樣緊閉嘴巴。實際上,人永遠(yuǎn)不可能像樹那樣,自始至終站在一個地方。從扎根大地的那一刻起,小小樹苗長到參天大樹,樹從不游移,也不虛飄。樹,永遠(yuǎn)直立在高于人的領(lǐng)空,俯瞰著蕓蕓眾生的悲歡喜樂,不言不語。具有悲劇意味的現(xiàn)實是這樣的——樹在人的手掌中被動生長,人主宰了樹的命運(yùn),樹卻遠(yuǎn)遠(yuǎn)比人久長。一棵老樹,滿樹枝葉,就是他成千上萬的眼睛,那神一樣明亮的眼睛,足以看見人一天天老去;人卻早早離樹而去,連一片落葉也留不下。
從這個意義上說,人的悲哀在于,他們只能看見一棵棵手植的樹像自己的孩子一樣長得茂騰騰的,長成材,或者長成風(fēng)景,卻不能看見樹一棵一棵地老去。這是永恒的自然界法則,也是村莊得以存活下來的命脈。有樹的地方就有村莊,有村莊的地方就會有人不斷地栽樹。村莊很老了,樹也在老,所不同的是:樹的子孫,祖祖輩輩都站在村莊;村民的兒女子孫,一代又一代地走出去,少留戀,也不回頭。
樹站在原地守著村莊,與樹穩(wěn)坐在一起的只有邁不開腿的老人。他們盡日不說話,或許是沒話說,或許是沒幾個可以搭伴說話的人,漸漸靜寂了。一輩子看過的紛繁世事,一天一天向后退去,退到很遠(yuǎn),退到他們夠不著的地方。他們的日?,嵥橐捕忌⑷?,縮減為一日三餐,白晝和夜晚同樣漫長,似乎日升月落也不太分明。不可否認(rèn),他們的語言功能日漸衰退,眼神也日漸迷蒙,或者癡呆。他們眼里的世界,只剩了門對面那座高山,那棵孩童時你爭我搶嬉鬧摘食的杏樹還在,大片的莊稼地卻全都荒蕪了。還有,被他們的鋤頭反復(fù)清除的野草,依然瘋長,而秋天穗子上飽滿的顆粒,與他們再無交手之緣。
人啊,人不如樹,人也不如草。
秋天來了,秋天一天天地來了,村莊里的老人一天天地少了。老水井旁,那棵大槐樹下,幾塊石床上,沾滿塵土的坐墊還在,坐過的人剛剛起身離開,稍不留意,便在哪個深夜沉沉睡去,再也沒有醒來。他們?nèi)ネ恋厣钐幘幼?,再也不回來和他人做伴、閑坐、絮叨。老樹始終不說話,石床也不說話,流水自顧自地,與日升月落,廝守。
老井子的水依然流得旺,村前的水卻不再成河,一河清水,漸流漸小,細(xì)得沒了影兒,隱入青草深處。也許是修筑一條公路侵占了河道,也許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河床改道,河水流散,那條清澈見底的河流不見了。當(dāng)年,兩岸高危的石窠子,早已被翻修公路的黃土壓入河床。石頭被深埋了頭臉,不能呼吸,失卻硬氣和雅氣,生滿雜草的河床便帶了些塵土氣。一脈細(xì)流也有些鄉(xiāng)野氣,似乎她不是這座村莊潺潺東流的河水,而是一線山泉,剛剛從山野源起,蹣跚學(xué)步。
拐溝灘下,走遍河床,找尋不到那一潭深水--響岔泊。
一河清水流過,從丈八高的河床沖出,猛然下跌,形成一掛小瀑,響聲如雷,積成一潭水,“響岔泊”由此而來。水流長期浸潤,石河底長滿了深綠色的苔蘚,很滑膩。當(dāng)年,那是男孩子戲水逗樂的地方。每到夏天,大中午,水曬熱了,膽大的男孩光著屁股,坐著水瀑往下溜,像一條魚,潛入深水,好一會兒,才冒出頭來。綠油油的水潭里,飄起幾顆白白胖胖的葫蘆。一群葫蘆娃,那可是男人們的命根子。
男人們在哪里洗浴,并不確定。他們似乎無須太過顧忌,往往在耕地回來的路上,或者跨過河流的時候,順手洗刷,也不需要毛巾和香皂,水是最好的洗滌劑。一個個光著黝黑的脊背,一雙長滿老繭的粗糙大手,拍得水花四濺,油亮的皮膚上綴滿了水珠,周身泛起一種隨時可以爆發(fā)的力量。洗干凈了,一膀子扛起農(nóng)具,就往家里走去,身后跟著吃飽喝足的一只牛,或者三五只羊。
村莊靠著這些男人活著,男人則靠著女人活著。
“響岔泊”上游,河流轉(zhuǎn)了一個小彎,轉(zhuǎn)出一個較為隱蔽的地方,那是女人帶著小女兒洗身的地方。她們從來不會說“洗澡”,只說“洗身”,女孩十幾歲發(fā)育成人,每個月羞澀幾日,也說“洗身”。洗身,多好的一個動詞,攜帶著多好的一個名詞,干凈,清爽,又有一絲神秘,遠(yuǎn)不是"洗澡"能比得上。那段橢圓形的水域較為寬闊,像一面小湖,青石底子,很平展。夏夜,暮色籠罩過來,黑夜便成了一個巨大的罩子。蛙鳴此起彼伏,偶爾有幾聲狗吠,女人們便在這罩子里放開了身子洗。她們消暑,也消遣,彼此嬉鬧,放聲調(diào)笑,洗去泥污,也洗去疲憊。朦朧的夜色中,土炕上生長的那點事,似乎也帶了些蠢蠢欲動的膽量,也帶了些肆無忌憚的盡興。洗干凈的身子,披著月色,或星光,像一個深藏謎底的謎語,期待打開。
只不過幾十年,那條河居然不見了。其實細(xì)算起來,她并沒有走過多少年,走著走著,就不見了,一脈細(xì)線隱身于青草蒼蒼。似乎還有一點水聲,蛙鳴卻幾乎聽不到了。幾只黑色的蜻蜓,從草尖而來,在水中的幾塊石頭上翻飛,起起落落,卻沒有聲息,宛如幾個戲水的頑童,水卻濕潤不了他們清脆明亮的童音。
寬闊的河床填滿雜草,草灘上站著幾頭牛。牛很少耕地,它們幾乎不耕地,牛吃成了肉牛。人對牛的角色變化并沒有多少感慨,依然好生喂養(yǎng)。牛不用再吃鞭子,摘下?;\嘴,從山上的“回牛聲”中走下來,走到河灘上吃草,渴了,就伸長嘴,喝幾口。水不清澈,牛也喝得不順口,咳嗽著,干澀干澀地直喘氣。人便說,這牛也變得嬌氣了,要喝自來水。牛從來不會說話,如今也少“哞——哞——”叫了,牛和牛,吃著各自腳底的草,彼此之間,絕少呼應(yīng)。
河水退去了,那些生長河水兩岸的故事也隨之悄然散去。野草卻依然瘋長,長成了氣候。井子灣崖畔上,薄薄的土層上開滿了野韭花,像一群白蝴蝶,落在草尖兒,輕盈而靈動。我和妹妹蹲下來,一朵一朵,掐一把野韭花,只一口,就嗅到童年的味道。童年的記憶還在,童年的故鄉(xiāng)卻變了模樣,我們再也找不到年少時洗衣的那一大片藍(lán)石板。多年前戲水的頑童也老去,或者遠(yuǎn)去。那個名叫葫蘆的男童,老成五十多歲的受苦人,耗盡精力氣血,在一個暗夜悄悄睡去。他八十多歲的老父親號啕大哭,哀號聲穿過密集的樹梢,化聲為凄切的蟬鳴。
蟬鳴漸漸弱下去了,卻不知有誰猛地敲了一下老鐘。那口懸掛了三百多年的鐵鐘,聲音渾厚,穿過村前村后的大山和溝壑,寨子山、蠻婆山、黑皮洼,回聲綿長。草窯畔、拐溝灘、過道塬,那些已經(jīng)沉睡的伙伴們,一個個活泛起來。第一個人還沒喊出口,一串串名字就隨地站起來,你呼我喊,前擁后簇,徑直往后廟灣的學(xué)校去了。
后廟灣,老學(xué)校早已沒有人聲鼎沸,院子里雜草叢生,蒿草、艾草、卷耳、清明菜、車前草、鋸鋸草、積雪草、苦苣菜、棒頭草、狗尾草……有的長了一人高,有的爬伏在地上,彼此牽挽。高于草的人,隱身其間,寸步難行。幾百年前鑄就的老鐵鐘,還掛在老屋的石檐下,康熙十三年的記事銘刻在鐵銹上,一個個曹姓漢字,明亮如花,依然活在銹紅的生鐵上。
院子還是父親當(dāng)年上學(xué)時的院子,我靠近父親一身破單衣烤火取暖的灶房窗前,屋內(nèi)堆滿雜物,一件件塵土滿面。當(dāng)年,父親帶著我們一家人搬出三爺爺?shù)哪强灼聘G洞,住入老學(xué)校二齋西頭的兩孔窯洞。如今,學(xué)校廢棄了,幾年前,有人在我們住過的窯洞門前擋起圍欄,成為一群羊的棲息地。近三十年過去了,我們搬離了窯洞,羊群也不見了,一架老舊木門窗,守著空蕩蕩的時光。
站在空蕩蕩的時光中,我不知道父親曾經(jīng)在哪孔窯洞辦公,但我知道哪一孔窯洞都留有他的氣息。母親說,那些深冬寒夜,父親辦公回家,抱著我小小的身體,說我是他的小火爐。兩三歲的幼孩,深夜熟睡,她如何能感知到年輕父親的歡喜和幸福?我想象年輕的父親在這里教書時靜坐聽唱片的情景,一絲若隱若無的旋律便從草尖響起。
一簇一簇補(bǔ)血草,枝枝伸展,開滿了白色小花,像滿天星星。我們摘了一大把雪白的小花,帶回家,插入玻璃瓶,放置在母親窗前,一窗陽光,明媚而傷感。
母親啊,你若見這小花,便如見你的兩個小女兒吧。
父母離開多年之后,我們姐弟仨才敢直面長滿荒草的家園。我和妹妹惴惴然走上門前,打開我們一家人日夜生息過的屋子,生怕驚擾了父母留戀老屋的魂魄。我和妹妹掃塵、除草、洗滌,鍋、碗、盆、碟、勺、鏟……一件一件都是當(dāng)初的模樣,一樣一樣都洗凈擦干,放回原處。我才知曉,母親一輩子一件器物用到底,舊了,破了,也舍不得扔,修補(bǔ)修補(bǔ),用了一年又一年。我們也舍不得扔,每一件都是父母的心血啊??嚯y的生活中,他們多久才會添置一把筷子、幾只碗,或者一口缸?
妹妹說:“洗洗都放到原位置,要不然你換了地方他們還找不見?!?/p>
母親啊,若你有知,就?;丶铱纯窗?。
你和父親商量一下,看看我們打掃的家園,你們還滿意嗎?
夜靜之時,坐在黑漆漆夜色中,猶如置身空洞,感覺村莊空蕩蕩的,似乎歲月風(fēng)嘯抽走了一切。什么聲息也沒,唯有此起彼伏的蟬鳴,從高樹上傳來。一個季節(jié)過去了,單飲露水的清蟬,一聲聲告訴我們:時間并沒有停下來,你和你與生俱來的村莊,都在時間的淘洗中漸濃漸淡。時間不可能停下來,人也不可能停下來,大概我們能夠擁有的只是一些抓不住的落葉,隨風(fēng)而散。但即使如此,我們還是一次又一次執(zhí)拗地重回故地,重溫故人,懷念遠(yuǎn)隔天邊的雙親。
多年前,相對于村莊而言,她只是我們渺小身體的棲息地,我們不是歸人,是過客。多年后,我們塵埃滿面,回了老屋,掃塵、拔草、煮飯、洗衣,踏踏實實,做了安居村莊的人。
我們不是嫁出去的女兒,我們是村莊尚未老去的孩子。
責(zé)任編輯:李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