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 土

南方三月，你在干涸的沙地上

構思一首關于生活的詩歌

兩歲的女兒在身旁用樹枝繪圖

她已經(jīng)懂得表達自己的抱負了

而你的未來像腳下的大地，深不可測

風吹拂過來，溫柔得像愛人的手掌

撫摩你的臉頰

你閉上眼，要享受這難得的愜意

世界在寂靜中變化

清醒過來時，你的頭發(fā)一片灰白

這就是生活，一切都在不經(jīng)意中進行

最殘酷的段落往往表現(xiàn)得最輕盈

你眼含淚水，幡然醒悟——

有些事物貌似渺小，實際上

不容回避，像漫天飛舞的微塵

實際上，這與塵土無關。塵土就是塵土

沾上一朵牡丹，也無法改變卑微的出身

就像一個人，無論有多傲慢的表情

多厚實的腰包

在時間的河流里，都不過是一滴水珠

清明指引

出門往右，拐過半畝柑橘地

直走五十米，途經(jīng)一片長方形水泥坪

當年生產(chǎn)隊曬稻谷的地方

你還記得那時候父親在隊里做會計。

再右拐，前邊不遠處的小土坡叫鯉魚仔

坡下沒有河流，也沒有水溝

你一度想弄清它因何得名

最后得出的結論是它的形狀像小魚。

然后視野就開闊了，水泥道路

兩邊是望不到邊的沙糖橘

這是收獲的季節(jié)，和村民打一聲招呼

就可以采摘，但你沒有半點興趣。

繼續(xù)走一里地，是公路邊的高墩腳——

一個異軍突起的小山坡

當年刷房子的石灰全部來自這里

你們曾經(jīng)討論去那里開荒，但父親

不想搬離村子，你害怕那個幽深的窯爐

前些年它被人占用，建起了氣庫。

然后左轉掉頭直行，過爛缽頭

當年放牧的打卡地，你常常想起那頭小牛

它見證了你少年時的無所事事

現(xiàn)在這地方在建工廠，草地上堆滿了水泥。

最后一站就是水井坪了，海拔慢慢升高

過道太窄，得小心撥開兩邊的刺蓬

繞過桉樹林?，F(xiàn)在靠邊的那一排樹木

已經(jīng)被砍掉，可以輕松通行

而半年前太窄，棺材抬不過去，只能放下來

用手慢慢挪移，你的大腿至今保留著

被木板壓傷的痕跡。

現(xiàn)在可以停下來了，風撥開雜草

微微露頭的土堆，是你父親的新墳。

看 戲

從小至今，不管是桂劇，粵劇，京劇

或者一些說不出名字的戲曲

印象最深的情節(jié)是不是這樣的——

被侮辱，被欺負，有冤屈

就盼望青天大人

沒用，就盼望高一級的青天大人

再沒用，就盼望更高級的青天大人

還沒用，就盼望拿著尚方寶劍

微服私訪的青天大人

最后是進京，盼望皇上

總有一些冤屈會得到化解

一些正義得到伸張

于是編成新戲，敲鑼打鼓地歡喜。

低音區(qū)

有一種事物在樓頂盤旋，回環(huán)、跳躍

像裝修工人用指頭敲響新鮮的玻璃

但更優(yōu)美、連貫，要與世界和解而不是對抗

體內(nèi)的淚水，要成為上升的空氣

我在新近落成的房屋里設計生活——

這里該擺上一張雙人床、這里是茶幾、沙發(fā)

除了電視機、會客室、梳妝臺

還得騰出一小塊靈魂休憩的地方

那聲音漫開，先是柔板，然后

變得激越。一些陌生的召喚

從門窗縫隙流進來，挑撥耳朵

那令人心悸的震顫，終止了我的思想

把感情投入另一種情境之中

自己成為自己，與上午的小報編輯有了區(qū)別

哦，彈奏者應該是一個詩人

漂亮而好客，像夢中的茨維塔耶娃……

我清醒過來，透過被防盜網(wǎng)割裂的天空

觀察其他戶主的反應。樂音越來越響亮了

籠罩住整個居民區(qū)，為什么沒有人出面抗議

甚至所有的民工都停下了手中的釘錘

一道光從體內(nèi)滑過，像荷葉上的露珠

細微、安寧、轉瞬即逝

我開始顫抖：除了這些令人心動的細節(jié)

還有什么值得一個男人去哭泣

詩人簡介：劉春，1974年生于廣西荔浦。詩歌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詩刊》《鐘山》《天涯》《上海文學》等。在《花城》《星星》等開過評論專欄。著有詩集《幸福像花兒開放》，隨筆集《文壇邊》，詩歌史研究著作《朦朧詩以后》《一個人的詩歌史》等十余部。曾獲《詩刊》首屆華文青年詩人獎，第四屆、第六屆廣西人民政府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F(xiàn)居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