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妮
當你離開了一個待了很久的地方,你才能真正去審視從前的生活。
關(guān)于小時候的記憶很單薄。從上學起,生活變成了兩點一線的重復單調(diào),我平淡生活里的唯一變奏便是在外婆家的日子。那里是一個在網(wǎng)絡(luò)信息發(fā)展如此之快的今天仍然連信號都幾乎沒有的地方,名字叫“水草溝”,也許是因為那里的水和草很多,或者說,除了水和草什么都沒有。
我那時候一個人上山下河,勇猛得很,什么都不怕。我喜歡在薄霧彌漫的早晨到山上去,空氣潮濕清冷,道旁野草離離,圓潤的露珠在草尖和翠葉上翻滾,晶瑩剔透,閃耀著光芒。林立的樹木隨風搖曳,清香幽幽,鳥雀在樹間婉轉(zhuǎn)鳴叫,和樹下的蟲鳴聲相互應(yīng)和,奏響一支支特有的晨曲。走在林間小路上,呼吸著新鮮空氣,心情格外舒暢?;丶页赃^午飯休息后,一個人出門繼續(xù)探險。我總能在路上遇到很多新奇的植物和動物。我記得有一種野果子,外婆之前總愛摘給我吃,名字好像是叫蛇莓,后來怎么也見不到了。有時候還可以碰到野雞和小兔子,或者捉幾只蜻蜓蝴蝶和叫不上名兒的小昆蟲玩一會兒,路過蛤蟆溝,跨過小溪,到家時天檐渾紅,落日壯美。
窯洞被連綿起伏的小山丘包圍起來。外婆家的背后是一大片田野,不時響起牛的蹄聲,偶爾清風傳遞過來一兩聲潮濕的鼻音。農(nóng)人自雞打鳴起便在那里忙碌,他們無暇顧及花開得多么燦爛,只有田地里的草,才是他們擔心的事情。草的瘋長,注定是和莊稼作對的。只有將草清理干凈,在日后,他們才得以有暫時的清閑。再朝后走是一片很大的茂密的蘆葦蕩。站在蘆葦蕩岸邊喊話是有回音的,孩子們總愛去那里玩兒。夏天的時候,蘆葦已經(jīng)長到一米七左右,滿目蔥蘢,微風吹過,銀色的柔毛,隨風傾斜,飄向遠方。鵝在水里游啊游,引起層層的漣漪。到了深冬,那里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冰,孩子和大人們站在上面跳呀滑呀,怎么踩也踩不破,完全不用擔心會掉下去。陜北的冬天是凜冽單調(diào)的。風呼嘯著掠過,鵝毛般的大雪紛紛落下,天是灰的,山露出它最原始的土地的顏色,能看見許多干枯的樹枝,如同故鄉(xiāng)老人飽經(jīng)風霜的臉。大地是白的。萬籟俱寂,悄無聲息,整個世界都蒙上了沉郁灰色的調(diào)子,勾勒成一幅安逸的畫卷。
想起故鄉(xiāng),我想起黑壓壓的樹枝,想起皸裂的皮膚,干裂的嘴唇,喂食水槽里的漂浮的雜草,層層的矮矮的沒有盡頭的山,屋檐上閃過的鳥兒。想起我總是喜歡把貓帶到家里面去,也總是因此要挨外婆的罵,她眉心擰著,聲音勁銳,但罵完我也就忘了,還是會做好吃的紅棗糕給我。味蕾是忠誠的,比起記憶的欺騙性。那些添油加醋或者刻意淡忘的部分,總會在再次感到事物質(zhì)感和氣味的時候轟然崩塌,而紅棗糕不會。紅潤的色澤、細膩的口感和每次一出鍋時整個屋子都氤氳著的棗泥的香甜和淡淡的苦味,讓我日后久久不能忘懷。傍晚,當煙囪里冒出煙,外公扛著鋤頭,載著滿身的疲憊回來之時,小小的我總要爬上他大大的背。他卻從沒喊過一聲累,微笑著任由我鬧。那是我的樂園啊。
隔壁的小朋友吹牛吹不過我時總要跑回家里告狀的。她的家我也去過,屋頂很高,一進門擺著大大的深色的木柜子,墻上除了用報紙糊,還掛了一個巨大的藍黑色的有各種花紋的簾布,甚至還貼著一些我看不懂的符。屋里一直黑黑的,沒有什么光線照進來,她的奶奶神情生冷,眼神總是讓我感到害怕,因此我后來不怎么敢去了。
參加過葬禮,我那時還太小,并不懂與世長辭、死的意義,只是單純地知道人沒了。關(guān)于喪葬禮節(jié)的事情很繁瑣,總得折騰幾天,逝者才能入土為安。我那時只知道小孩子是不能看死去的人的,他們睡過的地方是不能再睡人的,大人們在屋前布置靈堂,搭好棚子,做很多好吃的,擺滿整整一張桌子。家里會來很多人,認識的不認識的,總是會有人問我:“你還記得我嗎?”可是我看著他們的臉,并沒有太多印象了。我搖搖頭,然后他們又會說:“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蹦切┡藗儯墼谝黄痖_始聊家長里短,誰誰家又發(fā)生了什么,即使和那個人并不相干,也津津樂道。葬禮的音樂響起來時,我默默地看著別人哭,意識到自己這樣似乎有些不妥,于是我也哭。我不知道為什么難過,只是眼淚就那樣一顆一顆地掉下來。
長大后,我很少再回去了。那些浮皮潦草的生活離我越來越遠。外公外婆都老了,小時候的玩伴不知道去哪兒了,老屋子變成了放東西的庫房,牛啊羊呀都不見了,河里的水越流越少,泥土逐漸淤塞了河床,浮游在里面的魚兒早已不見蹤影。只是每次回去,都要一個人去看看山那邊的蘆葦蕩,抬頭看看滿天的星光和月亮。
(陜西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