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雷
“活到頭——才能嚼完那苦澀的艾蒿”,這是俄羅斯詩人茨維塔耶娃的詩句。
艾蒿的生命歷程,自始至終都演繹著樸素的辯證?;慕嫉囊安?、時令節(jié)氣的本草、辟邪的神物、上天惠賜的草藥、端午節(jié)的關鍵元素,這一個個身份與標簽讓平凡的艾蒿充滿了神話色彩,為這草根植物增添了無窮的魅力,構成撲朔迷離的“艾文化”。其伴隨了人類幾個世紀,續(xù)寫著和光同塵、和諧共生的傳奇。
艾蒿是有靈性的植物。它生于隱逸的荒郊,卻有著入世的情懷。萬木蔥蘢、百花競放的季節(jié),鄉(xiāng)間的田野,城市的郊外,潺潺的河邊,到處可見它的蹤跡,綠蓬蓬的扎堆長著,與千千萬萬不知名的野草一起,隨遇而安,隨風搖曳,因循著四季的天道,訴說枯榮的輪回。
艾蒿的出身可謂低微。它沒有艷麗的花,嬌媚地為春增色;沒有偉岸的身姿,用一樹堆綠的云鬢獨撐起一大片春色,也不曾想躋身于千嬌百媚的觀賞草本之列。它僅有一莖蒼翠,昂立于荒野,自然、質樸而又本真,聽命于季節(jié)的召喚,順從春天的安排,以一叢叢擠擠挨挨的牽攀,只為著荒原鋪天蓋地的錦繡布局。
艾蒿絕不是庸碌的雜草。相較于遍野臣服的野草而言,氣味的芳烈和頎長的身材無疑具有很高的辨識度,一叢艾蒿在田野里總是顯得那樣突兀,自然傲立于荒野,接受春的檢閱,迎接短暫一生中的高光時刻。微風吹過,數(shù)片嫩葉任憑春風胡亂地翻閱著小小的心思,對著春天,對著陌生路人報以最熱烈、最真摯的歡迎。
故鄉(xiāng)農歷五月的艾蒿,芳香四溢,流年不減。
“風來蒿艾氣如薰”,芒夏五月的艾蒿烈性最強。誰也想不到,貧瘠的土壤竟能孕育如此芳烈的氣味,牛羊聞到這種氣味會躲得遠遠的,敬畏它傲然的身姿和張揚的氣味。這是一種類似于野菊花的辛香,與生俱來,暴露了它的中草藥身份,讓祖先很早就能辨識它的藥性,熟悉它的脾氣,確定它的療效。這種氣味有著強大的傳播力和穿透力,兼具春天的濃烈和夏天的熱烈,只需一枝,蒸騰擴散的辛香就能鋪陳一片屬于它的領地。無論是春天還是夏天,大自然需要這種氣味來烘托一個個活色生香、五味雜陳的季節(jié)。
很多人見過艾蒿,卻沒有見過艾蒿的花朵和果實。這是因為艾蒿是在每年7月至10月開花、結果,在端午前后,大部分艾蒿還來不及開花結籽,就被芟刈收集,并與菖蒲扎成一束,懸掛于百姓家門口,擔負起守護凈化、避邪驅瘴的重任。艾蒿的初心,是用蓬勃的生長默默地為春天爭輝,用辛香和高潔凈化梅雨季節(jié)毒蟲肆虐、穢氣彌漫的人間,用扎成虎型的圖騰以應節(jié)景,禳解災異,祈求平順??釤犭y耐的時節(jié),細嗅艾蒿清涼的苦香,清腦提神,明目聰耳,活絡通筋。觸摸它亭亭的身姿、蹁躚的葉爪,仿佛又回到了萬物蔥蘢的原野,又一次感受到料峭甘冽的春寒。
“無意爭顏呈媚態(tài),芳香自有庶民知”,艾蒿這根植大地的草本,有著普濟蒼生的情懷。在靠天吃飯的漫長歲月里,蕓蕓眾生如螻蟻,如微塵,野生的艾蒿與平民相伴相親,生死相依。現(xiàn)如今,艾蒿已成為端午的元素,芒夏的符號。艾蒿“法力無邊”,每逢瘟疫之年,都是艾葉豐產之季,這是大自然賜予人類抵御病邪的武器。艾蒿與菖蒲、粽子一起,為屈原代言,為端午代言,為大地代言,為文化代言,是節(jié)日給了它生命的意義,是時令撮合了緣分,賦予它神圣而又親民的宿命。
端午節(jié)每年只有一次,然而人們對家庭平安、幸福、順遂有著永恒的祈愿。炎熱的季節(jié)耗盡艾蒿的鮮綠和芳香,它默默褪去青春的顏色,小心翼翼地收斂每一片葉掌,匆匆收拾離別的行裝,回歸簡淡素凈,緊緊依附在蒿稈上,依然保留樸質挺拔、嚴格自律的姿態(tài),作別煙火人間,作別浮世絢爛的虛華,去開啟另一段生命的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