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波
座山雕的大本營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圓木壘成的大木房,坐落在五福嶺中央那個小山包的腳下。大木房的地板上,鋪著幾十張黑熊皮縫接的熊皮大地毯,七八盞大碗的野豬油燈,閃耀著晃眼的光亮。
座山雕坐在正中的一把粗糙的大椅子上,上面墊著一張虎皮。他那光禿禿的大腦袋,像個大球膽一樣,反射著像啤酒瓶子一樣的亮光。一個尖尖的鷹嘴鼻子,鼻尖快要觸到上嘴唇。下巴蓄著一撮四寸多長的山羊胡子,穿一身寬寬大大的貂皮襖。他身后的墻上,掛著一幅大條山,條山上畫著一只老鷹,振翹著雙翅,單腿獨立,爪下抓著那塊峰頂的巨石,兇惡地俯視著山下。
座山雕的兩旁,每邊四個人,坐在八塊大木墩上。內中有一個是大麻子,他坐在左首的第一位。這就是座山雕從當土匪以來糾合的“八大金剛”。國民黨委了他旅長要職后,這八大金剛就成了他部下的旅參謀長、副官長,和各團的團長、團副。
看這伙匪徒的兇惡的氣派,真像舊小說中描繪的山大王。
楊子榮被一個看押他的小匪徒領進來后,去掉了眼上蒙的進山罩。他先按匪徒們的進山禮向座山雕行了大禮,然后又向他行了國民黨的軍禮,接著便從容地站在被審的位置上,看著座山雕,等候著這個老匪的問話。
座山雕瞪著一對像猴子一樣的圓溜溜的小眼睛,撅著山羊胡子,直盯著楊子榮。八大金剛兇惡的眼睛和座山雕一樣緊逼著楊子榮,每人手里握著一把閃亮的匕首,寒光逼人。座山雕三分鐘一句話也沒問—他是在施下馬威,這是他考察人時慣用的手法。對楊子榮的來歷,當然他是不會潦草放過的。老匪的這一著也著實厲害。這三分鐘里,楊子榮像受刑一樣難忍,可是他心里老是這樣鼓勵著自己:“不要怕,別慌,鎮(zhèn)靜!這是匪徒的手法,忍不住就要露餡。革命斗爭沒有太容易的事,大膽,大膽……相信自己沒有一點破綻。不能先說話,那樣……”
“天王蓋地虎?!弊降裢蝗话l(fā)出一聲粗沉的黑話,兩只眼睛向楊子榮逼得更緊。八大金剛也是一樣,連已經用黑話考察過他的大麻子,也瞪起兇惡的眼睛。
這是匪徒中最機密的黑話,楊子榮在匪徒的供詞中不知多少次地核對過它。楊子榮一聽這個老匪開口了,心里頓時輕松了一大半,可是馬上又轉為緊張—因為還不敢百分之百地保證匪徒俘虜的供詞完全可靠,這一句要是答錯了,自己馬上就會被毀滅,甚至連解釋的余地也沒有。楊子榮在座山雕和八大金剛兇惡的虎視下,努力控制著內心的緊張。他從容地按匪徒們回答這句黑話的規(guī)矩,把右衣襟一翻答道:
“寶塔鎮(zhèn)河妖?!?/p>
楊子榮的黑話出口,內心一陣劇烈的跳動—是對?還是錯?
“臉紅什么?”座山雕緊逼一句。這本身是一句黑話,但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問這樣一句,的確有著很大的心理戰(zhàn)的作用。
“精神煥發(fā)?!边@個老匪問的這一句雖然在匪徒黑話譜以內,可是此刻一問,使楊子榮覺得也不知是黑話還是明話,因而內心愈加緊張,可是他的外表硬是裝著滿不在乎的神氣。
“怎么又黃啦?”座山雕的眼威比之前更兇。
“防冷涂的蠟。”楊子榮微笑而從容地摸了一下嘴巴。
“好叭噠!”“天下大大啦。”座山雕聽到被審者流利而從容的回答,“嗯”一聲喘了一口氣,向后一仰,靠在椅圈上,臉朝上,眼瞅著屋頂,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像個兔尾巴。八大金剛的兇氣也緩和下來。接著這八大金剛又一人一句輪流問了一些普通的黑話,楊子榮對答如流,沒有一句難住他。他從內心感謝著自己這幾天的苦練。
可是,楊子榮從俘虜口中學到的黑話快要用完了,內心又是一陣焦急,心想:“匪徒們?yōu)榱丝疾焖麄兊耐?,到底有多少黑話呢?是不是還有自己沒掌握到的呢?”他劇烈地擔心著這一點。
正在這時,座山雕突然從椅子上直起腰來,把手一揮,八大金剛立時停止了再問。他捋了兩下山羊胡子,哼了哼鷹嘴鼻,把鼻尖歪了兩歪,拉著長腔,傲慢地向楊子榮問道:
“這么說,你是許旅長的人了?”
楊子榮一聽黑話結束,心里就像卸了重擔一樣地輕松,神色更加從容。他點了點頭答道:
“許旅長的飼馬副官胡彪?!?/p>
“你想怎么辦呢?”
“投奔三爺,好步步登高?!?/p>
“山窮水盡,也有點進見禮?”
楊子榮笑嘻嘻地說:“托三爺的威風,一只老虎剛好碰到我的槍口上?!?/p>
座山雕咯咯地笑了一陣,八大金剛也狂笑了許久,還恭維著他們的魁首道:
“三爺,碰得真巧—六十大壽,有人獻虎?!?/p>
座山雕在狂喜中使了個眼色,大麻子從身后舀了一大碗酒,遞給楊子榮。楊子榮一看來了酒,內心完全輕松下來—這證明匪徒的進門檻子已經結束了,往下便可以隨便些。他接過酒,朝空一舉,咕嘟咕嘟一飲而盡。喝完后把滿臉的胡髭一摸,轉身坐在一個木頭墩子上。他決心把他準備的真正禮物再晚一點獻,好讓這些匪徒看重自己。于是他拿出了土匪的氣派,裝上一袋煙吸著,說開了他這個“胡彪”的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