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試劍
天氣甚熱,午后才稍微有一點風(fēng)。這大荒嶺上,平日不時有腳夫路過,挑一些消暑水果到城里賣。按理說今天也不該例外,但是等的人已經(jīng)汗流浹背,竹筒帶的水也已喝干,卻還不見有人上來。他可不是要買果子解渴,而是要將過路人擊殺于此,為的是給手中的劍喂血,以消除比試之前內(nèi)心的不安。
身為酉陽劍館的學(xué)員,王寶央可謂劍術(shù)超群,但也只限于劍館陪練的一眾師兄弟,比試起來,大家都是點到為止。兩年一度的各路劍館之間的比試較量就要開始了,雖說是以木棍比試,但往年也有不少收不住手的,一棍下去,擊中對手的命門,丟了性命的也不是沒有。王寶央不太能掂量自己劍術(shù)的輕重,比試前幾日,去了老師的臥房,尋求一些經(jīng)驗。
老師,也是劍館的館主,他沏了兩杯茶,一杯推給王寶央,另一杯捏在自己手中轉(zhuǎn),他說:“寶央,你不用怕,盡力比下去就是。”“但是老師……”王寶央不知該怎么接話,老師站起身,將掛在壁上的劍摘下來,抽出一截鋼刃,說:“這把劍跟了我二十年?!彼檬种笓嶂厦娴囊恍┘?xì)小缺口,“要說比它好的劍,市面上大把的,但是唯獨這把劍才能給我必勝的信心。二十年前,我在辰州,第一次用它斬殺了一個匪首,嗜血之劍,才能消除持劍人內(nèi)心的恐懼,往后你出了劍館,自然會明白這個道理?!?/p>
王寶央坐在大荒嶺上,默念著“嗜血之劍”,眼睛看著兩處過道。他不敢在鬧市中無故將路人擊殺,只得在這荒嶺上,尋一個挑夫,將他暗暗殺了,棄在崖下,怕是野狗山鳥將挑夫的腐肉吃完,也沒人會發(fā)現(xiàn)。
一陣大風(fēng)吹過,山腳下響起一個男人的歌聲,王寶央倚靠在一株樹下,把遮陽的草帽往上正了正,聽那歌聲越來越亮,他左手捏緊了藏在背后的劍。唱歌的人支著一根油光發(fā)亮的竹拐杖,挎著藏青色包袱,穿著一雙草鞋,到了大荒嶺上,見樹下靠著一個人,像是在休憩,怕自己的歌聲擾到別人,就停了口,正要往山下的岔路走去,聽見背后“喂”了一聲,他笑嘻嘻地轉(zhuǎn)過頭,指著自己的臉,說:“叫我?有事?”
王寶央從樹下起了身,迅速抽出劍,刺向他。他大為驚駭,揚起手中的竹拐杖,隔開了王寶央的劍,反手在王寶央后脖頸用力一擊,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王寶央完全沒有預(yù)料到,想不到一個過路人,竟有這般身手。王寶央磕在地上,被路人用腳踏住了持劍的手,另一只腳踩住了他的頭,絲毫不能動彈。
“你何故要殺我?”
王寶央嘴里進(jìn)了一些泥,什么話也不愿意說,那人說:“你此番不說,我便卸了你的劍,將你綁了,押到城里,咱們讓官府來審一審?!北蝗宋寤ù蠼壯旱窖瞄T,實在有些丟臉,怕是日后也沒有顏面留在劍館了。王寶央說:“試劍!”
“試劍?”那人一聽更為來氣,“倘若今天來的是一個農(nóng)人,怕是現(xiàn)在已成你的劍下亡魂了!我就算把你殺了,這荒山野嶺也沒人知道。我不殺你,但是要讓你長一些記性!”他從竹杖中抽出一把長劍,在王寶央的臉上畫了一個叉,隨后收起了劍,松開了腳,朝大荒嶺下走去,又大聲唱起了歌。歌聲遠(yuǎn)到聽不見了,王寶央才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手在臉頰上一抹,遞到眼前一看,紅紅的濕了一大片,他用劍割了一圈褲管,縛在自己臉上,改由另外一條小道下大荒嶺。
他沒有回劍館的宿舍,到街上找了一家藥鋪擦洗傷口,敷了創(chuàng)傷藥,臨近找了一個地方住了下來。
這里的人把旅館叫歇鋪。歇鋪里平常住的都是些江湖販子,今天住的都是些帶劍的武人,想必都是為了參加明天的比試而來此投宿。時候尚早,大家都聚在一樓食堂吃茶,食堂沒有空座,王寶央同幾位武人坐在一起,叫了一壺茶,一只燜雞。同坐的幾位見王寶央也帶著劍,便問:“兄弟也是參加明日的比試嗎?”王寶央應(yīng)了一句:“是的”。小二很快上了吃食,王寶央便自顧自吃了起來。同坐的幾個人敘說了起來,聊到明日的評委,當(dāng)中的一個人說:“聽說竹骨劍柳植也來了,還是這次比試的主席。”另一個說:“啊,請他來裁判,大家自然都是服氣的?!?/p>
王寶央未在江湖上行走過,各路劍術(shù)宗師或者大家的名號,知道的極少,然而“竹骨劍”這三個字,讓他莫名懼怕起來,大荒嶺上的那個路人,使的正是一把竹骨劍。他放下手中的雞,問起:“我孤陋寡聞,想問下,這位竹骨劍,他用的劍是什么樣子?”
對坐的人開口說道:“就是一把竹骨劍,劍身細(xì)長,插在一截竹子里,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根竹拐杖呢?!?/p>
王寶央心里暗暗叫苦,八九不離十,這位明日的裁判主席,必定就是今日在大荒嶺上撞見的那個路人。如果明日參賽,被他認(rèn)出,試劍的事,怕是也要被他當(dāng)眾揭露出來。拿過路的農(nóng)人來試劍,這事傳出去,眾人不免譏笑,自己也沒有顏面再留在劍館。而且這兩年一屆的名額,也是自己費力爭取的,如果跟老師說不去了,要臨陣換人,老師那邊怕是也不會答應(yīng),定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他低頭冥思苦想,抬眼一看,同座的幾個人在那里嬉皮笑臉地閑聊,一路點評各大劍館的名手,五分佩服當(dāng)中又夾雜著五分譏誚。王寶央心想,這幾個人,倘若現(xiàn)在激他們一番,將自己一頓打,挨些皮肉之苦,那明日的比賽就有了身體不適的借口,便可推給別的師兄弟,就是老師怪罪下來,也只是個不識大體。他卷起袖子,將拳頭在桌上大力一拍,幾個同座人驚了一跳,王寶央說:
“好傲的口氣,吹牛皮倒是厲害,要真有本事,你們幾個就跟我到外面比劃比劃,不說單打獨斗,你們幾個一塊兒上!”
眾目睽睽之下,幾個人見到這般挑釁,雖不知王寶央的實力,但勝在人多,內(nèi)中一個也就大膽應(yīng)道:
“也好,在這店里比劃,我還怕砸了店家東西。”
大伙擁著王寶央一行人,在店外尋了一塊空地,圍了一個圈,像集市看耍猴的一樣。幾個人抽了劍,王寶央?yún)s將劍置在地上,伸長手臂,拳頭緊握,說:“咱們就以拳代劍,不致鬧出人命吃官司?!睅讉€人臉對臉看幾眼,同意了王寶央的要求。赤手空拳的比試,無劍在手,王寶央很快被打得鼻青臉腫倒在地上,一個人踩住他的頭,猶如白日在大荒嶺上,竹骨劍對自己的羞辱。
王寶央說:“敗就敗了,怎的還要踩我頭?”那人說:“給你長長記性!”王寶央聽到這句話,順手就將旁邊地上的劍抽了出來。劍在王寶央的手上打了一個轉(zhuǎn),那人哀嚎著抬起腳,抱著自己受傷的腳,單腳在地上像只醉酒公雞一樣,跳了幾步便倒在地上,另外的同伙立即散開去找劍,幾個人手持鋼劍,困住王寶央,里面一個人說:“各路英雄今天給我們做個見證,說要比拳是這小子挑的頭,動劍也是他先起的手,待會兒出了人命,鬧到官府衙門,還請你們一起去說幾句話,末了,今天這飯錢房費咱們幾個湊了給大伙出?!?/p>
圍觀的眾人應(yīng)一聲好,都往后退一圈兒,留出的空地比之前足足大一倍。王寶央將劍支在地上,說:“原本我想在大荒嶺試劍,為的就是不吃官司,今天這官司看來吃定了,劍館也是待不下去了,那就拿你們幾個試劍吧。”
眾人只見王寶央迅速地在幾個人當(dāng)中穿來走去,收劍時他已經(jīng)沖出了人群,牽了歇鋪外正在馬槽吃草料的一匹黑馬,跨上去一溜煙兒跑遠(yuǎn)了。先前打斗的幾個人個個雙手捂住喉嚨,躺在地上,血從嘴巴里嗆了出來。一個本城的武人說:“剛才那個人我認(rèn)得,你們誰去衙門,把官差請過來,另外誰把酉陽劍館的館主叫過來,就說他的學(xué)生鬧出人命了?!?/p>
二、偷竊
各大劍館商議下來,這屆學(xué)生比試,請竹骨劍柳植前去主持。柳植少年時曾隨鄉(xiāng)人外出乞討,撐一根竹拐杖翻山越嶺,四處行走。后來拜師學(xué)藝,劍術(shù)大成,便打了一把精鋼劍,刀鞘用的是特制的竹子,待到中年,名聲在外。
柳植二十一歲那年,在辰縣一個人乞討。辰縣前一年大水洪澇,大部分農(nóng)人田中的稻子剛抽穗,就被大水卷得一株不剩。第二年,洪水沒來,卻遇大旱。到了打谷季節(jié),田中的稻子?xùn)|一株西一株,就是這稀稀落落的稻子,打下的谷子,有一半還是癟的。叫花子到處都是,路上時常能見餓殍。
民眾疾苦,佛道卻興盛。比起叫花子,行腳僧人還能上寺廟、衙門、大戶人家要飯,小戶人家只要鍋中還有剩余,遇見行腳僧人,往往也還舍得。
柳植某日夜宿破屋,同屋就住有一個行腳僧。那行腳僧人將缽中的飯團抓出一半分給了柳植。柳植其時餓得發(fā)暈,身上發(fā)熱,吃了飯團,身子跟退燒一樣,恢復(fù)了精神。倆人聊起天南地北的見聞,漸漸話題就引到真假行腳僧。至于何為真,何為假,行腳僧說,即便剃度入寺,也不見得是真行腳僧,真正的行腳僧人,是從來不碰錢的。
“有人不懂這個,說要給我錢,我是萬不會要的,又說是給寺廟的香油錢,那也是不能要的,總之是碰不得?!?/p>
行腳僧人講起一件舊事,說是金華山的一個行腳僧,到一個太守家中去化緣。那太守常年去寺廟和住持對談,通曉佛理。那天太守正好出門,碰見管事的拿著一個碗,碗中滿滿一碗白米飯。太守便問,外面有叫花子嗎?管事的知道若是送飯給僧人,太守必會準(zhǔn)許,便說,是一個行腳僧人。太守哦了一聲,又說,現(xiàn)今這個年頭,常有人冒充行腳僧混吃混喝,你叫幾個家丁,就說吃的沒有了,錢倒是有一些,給他錢,他要是收了錢,就算是真行腳僧人,收了錢也算不得真了,給我痛打一頓,要是不收錢,再把飯給他。
大門敞開,站在門外等候的行腳僧,見管事的手中并沒端著飯碗,而是捏著一些碎銀子,遞給僧人說:
“大師來得真不湊巧,今日府上有些客人,平常吃慣了葷腥,素食都給他們吃光了,連熟飯烙餅都吃得不剩,倒是剩些雞鴨魚肉,給大師自然不妥,這里有些銀子,”管事的指著一個方向,“不遠(yuǎn)就有賣饅頭烙餅的,往那走,大師自己去買些吃的吧。”
那行腳僧人猶豫了一陣,接過銀子,沒走幾步,只聽背后有人發(fā)一聲喊,幾個家丁擁上前,將他一頓毒打。
柳植聽行腳僧人說完,天色已經(jīng)完全暗了下來,兩個人席地而臥。沒多久月亮破出云層,半夜窗戶外的布谷鳥開始在枝頭聲聲叫喚,柳植想,現(xiàn)在是深秋,萬物凋零,可這春耕時分叫喚農(nóng)人下田下地種植的鳥兒,為什么會在這個季節(jié)叫喚呢?一定是鳥兒可憐今年農(nóng)人的收成,希望老天爺再讓他們種一遍,好熬過今年的寒冬。老天爺,說不定明天我就餓死了,你就可憐可憐我吧,給我一條生路。那僧人打起鼾來,這鼾聲入到柳植的耳朵,在他眼前,仿佛一陣?yán)坠怆婇W。
常年的饑荒,摧殘著柳植。只有吃飽的人才能稱之為人,被饑餓折磨的,雖然還留著人的皮囊,但在柳植看來,那已經(jīng)不是人了。他趁著月光,從屋外搬進(jìn)一個大石頭,狠狠地砸在了行腳僧人的頭上,濕濕的辨不清顏色的血點濺在他的臉上,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于跪在地上哭了起來。
柳植剝掉僧人的衣服,帶著僧人的行李和化緣用的缽,一路奔逃。當(dāng)他聽見溪水的流動聲時,停住腳步,將染血的僧衣放在水中清洗,一遍一遍揉著。天色發(fā)亮,柳植撿了些松枝干柴,用隨身帶的火石,碰燃火苗,生起火來,烘烤衣服。僧衣蒸騰起熱氣,沒多久干了。他摸了一把自己長長的頭發(fā),身上沒有帶剃刀。他抽出一根燃著的棍子,點燃頭發(fā),齜牙咧嘴,任火在頭上燒,到最后怕頭皮燒起水泡,影響化緣,就一頭扎進(jìn)了水中。他換上僧衣,四處化緣,也有遇到要給錢的,柳植怕被人識出是個假僧人,從不敢收人錢財。
柳植收到劍館的聯(lián)名請柬,收拾了幾件衣物,挎著一個包袱,攜著竹骨劍出發(fā)了。
搭船過江,天色晚了下來,柳植下船后,臨近找了一家歇鋪住了下來。他計算時日,明日早起,雇一輛馬車,晌午就可入城。歇鋪臨碼頭,魚龍混雜,做生意的,趕腳的,各色人等鬧哄哄響了一晚,直到下半夜才漸漸沒了聲響,眾人沉沉睡去。次日一早,又有人開始吵鬧,跟著人聲鼎沸,腳步聲在樓道里踏來踏去地響。柳植被吵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包袱被人翻開,幾件衣服丟在地上,銀子和竹骨劍已經(jīng)不見,跟著店老板敲開了房間的門,伸進(jìn)頭來,說:“昨日咱們店里遭了毛賊,麻煩客官清點一下行李。”
一樓大堂里聚起人來,哭的喊的聲音都有,也有只帶一點財物的,盜了也滿不在乎,坐在八仙桌上笑嘻嘻看熱鬧。守夜班的伙計說:
“今兒早上天剛蒙蒙亮,柜臺上還點著蠟燭,一個男的,大概四十歲不到,挎著一個包袱,拿著一根竹拐杖出去了。我還問他,走這么早,不多睡會兒?他說白天還要趕一天的路,得早點兒走?!?/p>
老板翻起昨天客人的入住登記,挨個叫起名字核對,點名到“張遇”時,沒人應(yīng)聲。片時一個住客才反應(yīng)過來,啊了一聲,“張遇?一窩蜂張遇?”
大盜張遇,人稱一窩蜂。
他常在各地旅館行竊,凡有人住的房間,每次下手都是一間不剩。眾人見張遇連真名都敢留,囂張的氣焰惹得大伙咬牙切齒,既然是所謂大盜,那官府自然也沒法追繳回來,大伙嚷叫著要店老板賠付,說他看守不力。
大盜張遇離開旅館后,抄近路入城。午后他撐著竹骨劍,漸漸上到了大荒嶺上。一陣涼風(fēng)吹來,吹得他神清氣爽,便大聲唱起歌來。
三、買賣
兩年一屆的劍術(shù)比試,各路劍館須派三名弟子參加,名額由劍館館主來定。酉陽劍館的館主,本著公平起見,名額的選定,看學(xué)生們個人的本事,首先在內(nèi)部進(jìn)行了一場比試。王寶央拿了第一,陳樹生拿了第四。劍館比試選拔完,陳樹生回到家中,他的妻子把掛在炕上的竹籃取了下來,揭開蓋子,將籃中的幾樣菜端出依次擺在桌上,又舀了一碗米酒。陳樹生落座后,一個人悶頭夾菜吃酒。妻子見他這副樣子,明白今日選拔丈夫名落孫山。她自己盛了飯,挨陳樹生坐著,一口菜喂進(jìn)嘴里,咀嚼起來,說:
“今次拿了個第幾?”
陳樹生說:
“第四。”
她說:“又差那么一點兒。你在劍館已經(jīng)八年,可連個出頭的機會都沒有,我每日早早燒火釀酒,到市集上賣,這八年的銀子都給你交了學(xué)費。連謝守將都說你火候已到,還滿以為這次能去比一比,拿個名次,不說開劍館,隨便找家劍館做個教練也好過我賣酒養(yǎng)家?!?/p>
陳樹生聽著妻子的嘮叨,嘆一口氣,說:“罷了,今年學(xué)完,明年就不交那個錢了,我也陪你一塊賣酒?!?/p>
妻子說:“我一個人賣酒,回回都是三十斤,兩個人賣酒,頂多四十斤,八年的酒,都白白讓你老師吃了,也沒醉死那個老頭子。人家說,真本事還是要到考場考他一回,讀書那么多有名氣的人,可是誰拿狀元?盡是些悶頭沒名兒的。這回劍館前幾名都是誰?”
陳樹生提到第三名王盧時,妻子想了一會兒,說:“這人怎的還留在劍館,記得上屆是去參加比試了的?!标悩渖f:“聽說他是要留在劍館做個教練,老師還沒定下來。”妻子說:“那你這件事說不定還能辦下來。”陳樹生問:“辦什么?”
妻子放下碗,從房里取出一個木盒子,擺在桌上說:“我爹上次來,帶了些銀子,說留給你做本錢,弄個好營生做?!标悩渖f:“你爹幾時來的,我怎的沒見過?”妻子說:“我爹那個人你也知道,對你一直有意見,來了留他吃飯,他說自己下館子,放了錢就走了?!彼押凶哟蜷_,亮在丈夫眼前,說:“王盧既然不是為了名次就好辦,把這銀子勻一些出來,讓他把這屆的名額讓給你,再給你老師說說,你在他那兒學(xué)了八年,他自個兒估計都過意不去,卻凡事又要講一個公正,我看只要王盧答應(yīng)下來,再到他那兒一說,你老師肯定不會為難?!?/p>
陳樹生琢磨著,妻子的話不是沒理,若是讓自己頂王寶央的名額,別說王寶央不愿,老師也不會答應(yīng)。但是王盧就不同,一來他已經(jīng)參加過一次,二來自己和他劍術(shù)都是兩個水桶一般平。妻子看出他的難處,說:“知道你放不下臉皮,我去找他說?!?/p>
王盧租的房子在城西,原本是一間雜貨鋪,位置有些偏僻,主人后來換了地方,這里就租給了王盧。劍館里也有食堂和寢室,大部分學(xué)生都在劍館吃住。王盧家在鄉(xiāng)下,父母耕種一點田地,倉中留不下陳年谷子,每年的學(xué)費都是同鄉(xiāng)親借的。他一來嫌劍館的菜貴,二來嫌大家一塊兒住不清凈,何況住宿的錢也不比他租的房子低。黃昏時候,劍館結(jié)束一天的修煉講試,王盧用劍挑著換洗的衣服,到城外的一條小河洗澡。有一回劍館的學(xué)生路過那條小河,見王盧拿著劍在水里戳來刺去,便在河邊大聲問,王盧也大聲說,我在練劍!那人摸著頭,想著在這水中練劍,說不定別有功效,對于王盧這般勤奮,他突然佩服起來,又大著聲音說了一遍:“下回也叫上我!”
王盧沒叫任何人,他也不是在練劍,而是在逮魚,刺一條魚,就能省一頓晚飯錢。他用水草穿了魚鰓,掛在劍上,回到家做了紅燒魚,沒吃幾口,聽見門外有人敲門,王盧端碗走出去,打開門,只見一個女人站在門口,手里吊著一個小布包,那女人笑笑,說:“你是酉陽劍館的王盧吧?”王盧說:“我是,你是?”女人說:“我是陳樹生的婆娘?!蓖醣R哦了一聲,說:“找我有什么事?”女人說:“有點事,要跟你商量商量?!蓖醣R說:“那進(jìn)來吧?!?/p>
她走進(jìn)屋,只見一張桌子,桌子不遠(yuǎn)擺著一張床,屋里陳設(shè)簡陋。王盧給她從灶房取出一把椅子,見上面被柴火熏得黑黑的,就把自己吃飯的坐椅讓給她,自己則坐在那把黑椅子上。王盧問:“吃飯了嗎?”她看著桌上碗里那條紅燒魚,說:“吃過了。”王盧也不動筷子,雙手撐在膝蓋上,來回揉著,環(huán)眼看著自己的小房子,說:“一個人住,過得簡單?!彼f:“聽陳樹生說,這次回劍館比試,你拿了第三,哎,我家那不爭氣的。”王盧說:“樹生大哥的劍術(shù)不比我差,我想只是運氣差一點兒。”她嘆氣起來,說:“都學(xué)了八年了,還是沒掙得一個出場的名額,這些天他回家,臉皺得跟苦瓜一樣,技不如人,怨不得別人?!蓖醣R說:“還有機會?!彼f:“哎,他自個都冷氣了,說學(xué)完今年,就回來和我一塊去賣酒?!蓖醣R不知怎么接話,她又說:“聽說上屆你也去比試了?名次怎么樣?”王盧說:“上屆去了,馬馬虎虎?!彼f:“馬馬虎虎就是還不錯,按理說,你已經(jīng)得了名次,也算出師了,怎的還要再比試一次?是對上屆的名次不滿意?”
王盧聽這話心里有些不快,預(yù)料她是嫌自己搶了她老公的比試名額,但也并不生氣,說:“那倒不是,我怕是再學(xué)幾年,也還是一樣的名次,一個人的劍術(shù),學(xué)兩年和學(xué)二十年,說不定都是一樣的水平。館主讓我學(xué)完今年,明年留在館里做個教練,今年碰巧遇到比試大賽,就在劍館里比了一下?!?/p>
她聽王盧這么說,也懶得拐彎了,把手中的小包袱攤開在桌子上,說:“既然這樣,那你看,這個名額可讓給我家那不爭氣的?好了他一個心愿,館主那邊你到時候說一說,我想他老人家會體諒的?!?/p>
王盧見到這銀子,已經(jīng)動了八分心,但是沒有立即應(yīng)承下來,而是站了起來,背著手。她離開座位,突然跪在王盧眼前,哀求著,眼睛抬起來時,紅了一圈。王盧趕忙扶起她,觸碰到她柔軟的手,心里滋生了一股奇異的羞恥感,他盯著她的臉,看了許久,她甚至有些想掙脫。王盧喉嚨一鼓,說:“陪我睡一次,我就答應(yīng)你。”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又緊緊閉住。
離比試還剩十天,王盧找到館主,說要把自己的名額讓給陳樹生,館主說:“既是你自己的意愿,那,把陳樹生叫進(jìn)來吧。”
大賽前一天,陳樹生很晚回到家中,回家見到自己的妻子就說:
“咱們館里的王寶央今天鬧出了幾條人命,騎馬逃跑了,官府已經(jīng)派人去緝捕了。”他妻子從床上爬下來,說:“你們館里排第一那個?”陳樹生說:“是啊,他要是早個十來天出事,咱們就不用花這錢了?!?/p>
妻子問:“那空出的名額由誰來補?”
“誰來補?”陳樹生冷笑一聲,我頂王盧的名額,老師他之前沒跟大伙說,他原本是要明天早上比試開始時同大家說的,可是今天王寶央出事,他卻對大伙說,既然王寶央當(dāng)街殺人,那明天比試空出的位置,就由第四名陳樹生替補。”
妻子怔怔地問:“那王盧又去了?”
陳樹生氣呼呼地說:“那肯定要去的,這回讓他白撿了一包銀子?!?/p>
結(jié)尾:
車夫早早就把馬車停在旅館外。許久旅館才走出一個人,那時車夫正翹腿在馬車上打盹,那人敲了敲大木輪子,喂了一聲。車夫睜開眼睛,問他去哪兒,他說,進(jìn)城,倆人商定了價錢,車夫的鞭子響在馬屁股上。
馬車漸漸到了郊區(qū)的小道上,車夫問車上的客人:“早上旅館里面鬧起來了,發(fā)生了什么事?”
“店里客人的錢物被大盜一窩蜂張遇偷走了?!?/p>
“張遇?”
“你也聽說過?”
前面的路上到處都是小石塊,馬放慢了步子,車身搖來晃去。車夫說:
“何止聽說過,當(dāng)年還碰過面,逮住過他一回?!?/p>
車上坐的人來了興趣,說:“那不妨說說?!?/p>
車夫掌握著韁繩,兩眼看著前方,不急不慢地說:“那會兒我還有個官職,雖說是個下等侍衛(wèi),但好歹也是吃官家薪水的。那回我們有六個人出差……”
仿佛眼前下起了漫天大雪,天地間一片混沌,他們六個人到了一處酒家,進(jìn)店后讓掌柜收拾了幾間房,就坐在一樓吃飯。
“我們六個人就坐那吃飯,這時候隔座的一個人偷偷摸摸,剪掉了別人的褡褳,碰巧被我們幾個逮了個正著,我們就問他叫什么名字,他說他叫一窩蜂張遇?!?/p>
馬車上的乘客聽了說:“看來那時他手法還不熟練?!?/p>
車夫說:“那個時候一窩蜂張遇的名號已經(jīng)很響了,但我們不信眼前的這個小毛賊就是張遇。晚上我們把他用馬繩綁在一樓的大柱子上,想著第二天順路,再把這小毛賊送到當(dāng)?shù)毓俑?。然而?dāng)晚酒樓所有房間客人的財物都被洗劫一空,早上我們起床下到一樓時,那個小毛賊已經(jīng)沒了影子,只剩幾截斷繩盤在柱子旁,柱子上有人用毛筆寫了一行字。”
“寫了一行什么字?”
“柱子上幾個歪歪斜斜的字:‘我確是一窩蜂張遇?!?/p>
車上坐的人說:“他這是在戲弄你們呀,哎,這回連我也著了他的道?!?/p>
車夫勒住馬繩,馬車停了下來,問:“你也被偷了?那路費付得起嗎?”車?yán)锏娜苏f:“路費少不了你的,到了城里自然會給你。”車夫說:“你現(xiàn)在沒銀子,到了又怎么給我?”
那人慶幸自己的請柬還沒被偷去,從包袱里摸出請柬遞給車夫看,說:“我就是竹骨劍柳植,這次是被請去做裁判主席的?!?/p>
車夫有些將信將疑,看著上面的漆印,又不像假的。馬車一路顛簸,黃昏時候,離城只剩不到二十里路時,馬卻踩了一個空,腿給折了。兩個人蹲著,觀察著躺在地上的馬,柳植起身說:“我看路程也不遠(yuǎn),我們就走路去吧。”車夫說:“我的馬腿剛折,現(xiàn)在走不了,走了把它擱這兒,夜里出來個豺狼,等我回來估計肉都不剩。”柳植說:“那我先走,等我到了,派人來給你送錢。”柳植的一只腳正要邁出去,車夫一把將他扯住,說:“你走了,我這路費管誰要?”
兩個人正在小道拉扯,遠(yuǎn)遠(yuǎn)響起馬蹄聲,一個人騎著一匹黑馬朝他倆奔來。車夫攔在小道上搖手,馬上的人近了勒住馬,并沒下馬,一副隨時要走的姿勢,車夫見他背著一把劍,便說:“竹骨劍柳植你聽過嗎?”
馬上的人身子一顫,馬也跟著哆嗦了幾步。車夫手往柳植身上一指,說這位就是竹骨劍柳植先生。
馬上的人看著柳植,說:“聽聞竹骨劍柳植有一把竹骨劍,這劍怎么不見你帶?”
柳植說:“昨夜里被人給偷了?!?/p>
車夫拿過柳植的請柬,遞給馬上的年輕人,臉上堆著笑,說:“錯不了,你看這是各路劍館給柳植先生的聯(lián)名請柬,要他去做裁判主席。我呢,是托你一件事兒,勞煩你帶著這封信,進(jìn)一趟城,讓他們雇輛馬車,帶幾兩銀子送過來,完了少不了你的路費。”
馬上的年輕人捏著請柬,臉色鐵一樣青,嘴角抽動幾下,又動幾下,像是在笑,自言自語地說:“你是竹骨劍柳植,那今天大荒嶺上我碰到的那個人,就是偷你劍的吧,他不是柳植?!?/p>
車夫和柳植只覺得馬上的人臉上表情有些怪,在說話,嘴巴張張闔闔,車夫右手護在耳邊聽,卻一個字也沒聽清。
太陽發(fā)出了一天中最后的金黃色光澤,馬上的年輕人亮出了劍,毫無提防的柳植眼前金光一閃,跟著就一陣發(fā)黑,等他反應(yīng)過來時,一抹脖子,手上全是血。車夫被這突如其來的斬殺嚇得不知所措,呆立在原地,等馬上的人跑得完全沒有蹤跡,他才回了神,看著連路費還沒給就倒在地上的客人,以及那匹折腿的馬,此刻它揚起馬尾,似乎正在驅(qū)趕試圖叮咬它的蚊子。
水鬼,1989年出生于湖南沅陵,有小說在《花城》《天涯》等雜志發(fā)表并被選刊轉(zhuǎn)載,現(xiàn)居廣東東莞。
鄭潤良點評:
如果要用一句話概括本期中國作家水鬼短篇小說《比試之前》和韓國作家張琉珍短篇小說《培訓(xùn)》在敘述主旨方面的共同之處,我們或許可以用“我們內(nèi)心制造的戲劇”來概括。
表面上看,這兩篇小說在題材、風(fēng)格等方面有著較大的差異?!杜嘤?xùn)》講述一個未婚“大齡”女子跟隨駕校女老師練車的經(jīng)歷,是一部都市現(xiàn)實題材的作品;《比試之前》敘述的故事場景則國別、時代不明,更像一部帶有黑澤明電影色彩的武俠小說。
如果仔細(xì)辨析的話,兩部作品也有暗通款曲之處。大部分的作品都會按照開端、發(fā)展、高潮、結(jié)局的順序安排整個故事脈絡(luò),但是也有少部分作品獨辟蹊徑,這兩部作品都屬于此列。兩部作品的戲劇性情節(jié)似乎在故事即將展開之前已經(jīng)戛然而止。如果撇開那些內(nèi)心的波瀾,《培訓(xùn)》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戲劇性沖突的展開,“培訓(xùn)”僅止于培訓(xùn)。同樣,“比試”應(yīng)該是戲劇性情節(jié)展開的最佳載體,但《比試之前》把所有的故事結(jié)束在“比試之前”。
既然無意于通過傳統(tǒng)的戲劇沖突模式展開,兩部作品都不約而同地將敘述焦點指向“我們內(nèi)心制造的戲劇”。練車對于多少人而言平平常常,但是對于某些人來說卻是無法邁過去的坎。《培訓(xùn)》中的女主人公總是會瞬間腦神經(jīng)“短路”,在馬路上制造出驚險萬端的恐怖情形,由此導(dǎo)致她巨大的內(nèi)心陰影。在身材嬌小、內(nèi)心堅定的女老師指引下,“我”克服了自己內(nèi)心的恐懼,找到了獨自前行的力量?!侗仍囍啊分械膭屯鯇氀霝榱蓑?qū)除作為持劍者內(nèi)心的恐懼,遵從師父的指點想在比試之前殺一個人,結(jié)果碰到一個高手,殺人不成反被辱。當(dāng)他得知這高手可能就是這次比試的裁判主席柳植,為了避免出丑,他故意滋事逃離比試現(xiàn)場,卻糊里糊涂殺了一個人,并在逃亡途中殺死了裁判主席柳植。因為恐懼和誤會,殺死了兩條生命。這世間的多少戲劇,因為我們暗昧的內(nèi)心而起。
《培訓(xùn)》除了講述練車的故事,更多指向未婚大齡女性在當(dāng)代社會承受的性別歧視與壓力,因此“內(nèi)心的戲劇”不僅僅是內(nèi)心的戲劇,與外在的社會背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比試之前》則因為時間、場景不明,更單純一些,指向我們內(nèi)心昏昧的無意識制造的戲劇。
(責(zé)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