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 肖學周
剛剛過去的2020 年是人類的疫情之年,隔離之年:兩個2 被0 隔離,兩個0 被2 隔離。但是對于喜歡詩歌的讀者來說,這也是一個聚攏之年,聚攏在諾獎新晉得主露易絲·格麗克的詩歌里。此前我讀到的她的第一首詩是《高山》,該詩非常契合她的教師與詩人的雙重身份,像一次寫作課的實錄或一個關(guān)于寫作的寓言,不過該詩并未吸引我追蹤她的其他詩。直到傳來她突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我才在網(wǎng)上讀了她的一些詩,但仍未感到有什么特別之處。當時我對她的失望并不同于某些自我膨脹的中國詩人,他們覺得自己也可以寫得像她那么好,我其實是把她和頂尖的諾獎詩人來比的。在我心目中,頂尖的諾獎詩人包括米沃什(1980)、布羅茨基(1987)、沃爾科特(1992)、希尼(1995)等。露易絲·格麗克顯然無法與他們中的任何一位相比,這才是我對她失望的真正原因。最近讀了她的兩個中譯本之后,對她的失望感有所修正。
與另一位獲得諾獎的女詩人辛波絲卡(1996)相比,露易絲·格麗克是個題材豐富、詩風多樣的詩人,她不像前者那樣以中性化的立場進行尖銳的反諷,而是以鮮明的女性立場對當代兩性關(guān)系的人性狀況加以細膩深入的揭示。讓我吃驚的是,格麗克的物詩也達到了很高的水準,在《村居生活》中,我感覺她更像一個熟悉大自然的農(nóng)民,而不是在教室里上課的教師。在該集中,作者將復雜的人性與幽微的物性融為一體,營造了令人贊嘆的美學效果。這里我選評的是一首書寫兩性關(guān)系的詩《幸?!罚?/p>
他和她躺在一張白色的床上。/這是清晨。我想/很快他們就會醒來。/床頭柜上是一只花瓶/插著百合;陽光/積聚在他們的頸部。/我看到他向她轉(zhuǎn)過身/似乎在念著她的名字/但靜靜地,深藏在她口中——/在窗欞邊,/一聲,兩聲,/一只鳥鳴叫。/那時她翻個身,她的身體/充滿了他的氣息。//我睜開眼睛;你正注視著我。/幾乎在這個房間上空/太陽正在滑行。/看看你的臉,你說,/一邊讓自己離我更近些/來做一面鏡子。/而你多么平靜。那只燃燒的車輪/在我們上空輕輕駛過。
(柳向陽 譯)
這首詩最令人困惑的可能是人稱,而這正是它的創(chuàng)新之處。先看第一節(jié)的人稱代詞,一個“他”,一個“她”,到第三行出現(xiàn)了“他”與“她”的合稱“他們”。“他們”躺在一張床上,顯然是夫妻或情侶?!澳菚r她翻個身,她的身體/充滿了他的氣息”,這句詩最能顯示“他們”的親密無間與彼此相通:“他們”的身體充滿了彼此的氣息,稍微一動就會散發(fā)出來。問題是在這對親密的人中間,在這首詩的第二行,出現(xiàn)了一個第三者“我”:“我想/很快他們就會醒來”,這是怎么回事?再過三行,又出現(xiàn)了“我”:“我看到他向她轉(zhuǎn)過身……”其中的變化是“我”從“想”到“看到”,而“想”其實也建立在“看到”的基礎(chǔ)上。也就是說,整個第一節(jié)所寫的“他”和“她”的情景都處于“我”的視野中,難道說“我”是“他們”的窺視者?
接下來看第二節(jié)的人稱代詞,“他”和“她”消失了,出現(xiàn)的是“我”和“你”,相應地,“他們”也被“我們”置換。這是一首詩還是兩首詩?為何會發(fā)生這么大的變化?人稱代詞的突變使這首詩具有了“偵探詩”的特色。事實上,解開這個謎的關(guān)鍵在這一句:“我睜開眼睛”?!拔冶犻_眼睛”的意思是“我醒了”,也就是說,第一節(jié)所寫的情景是“我”做的一個夢,是“我”從夢中窺見了一對情侶。在夢中,“我”是一個旁觀者,旁觀著其他情侶的幸福。而第二節(jié)所寫的是現(xiàn)實中的情侶,是有“我”在內(nèi)的一對情侶。在從夢到現(xiàn)實的場景轉(zhuǎn)換中,“我”從一個他人幸福的旁觀者變成了自身幸福的體驗者,或者說從幸福的局外人變成了幸福的局中人。這樣一來,整首詩便顯得意味深長了。值得追問的是,人在什么情況下對幸福體會得更真切更深刻?佩索阿有一首詩《山坡上的牧羊人》,探討過類似的問題:
山坡上的牧羊人,你和你的羊群離我那么遠——/似乎你擁有幸?!悄愕倪€是我的?/看到你我感到安靜,它屬于你還是屬于我?/不,牧羊人,它不屬于你也不屬于我。/它只屬于幸福和安靜。/你不擁有它,因為你不知道你擁有它。/我不擁有它,因為我知道我擁有它。/它只是它,落在我們身上像陽光/照射你的后背,溫暖你,而你卻想到別的什么事情,/它照射我的臉,使我茫然,而我只想到太陽。
用佩索阿這首詩解讀格麗克的《幸福》,究竟是旁觀者更能體驗他人的幸福還是當事人更能體驗自身的幸福?按照佩索阿的看法,體驗者擁有幸福卻不自知,而旁觀者因為知道擁有幸福反而破壞了它。事實上,人在幸福中是有能力感覺幸福的,只是這種感覺往往很短暫。而目睹他人的幸?;蛟S更能激發(fā)我們的幸福欲,換句話說,幸福的渴望者比幸福的實踐者體驗幸福的愿望更迫切。如果這種說法成立的話,我認為格麗克這首《幸?!返牡谝还?jié)寫的是對幸福的旁觀和渴望,卻是通過夢境完成的。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對應的是一個人戀愛或婚姻之前的處境。而第二節(jié)寫的是夢醒之后的現(xiàn)實,對應的是戀愛或結(jié)婚之后的階段。這就將人的一生寫盡了,至少寫得非常完整。從這個角度來說,這兩節(jié)詩的轉(zhuǎn)換非常自然,可謂天衣無縫,甚至可以說第二節(jié)中的“我”就是第一節(jié)中的“她”,是另一個,也是同一個體驗了幸福的女人。就此而言,我認為格麗克這首詩寫出了女性在戀愛中普遍的幸福體驗。下面我結(jié)合具體細節(jié)加以分析。
如上所述,第一節(jié)是借助“我”的夢境寫一對酣睡的情侶?!拔摇钡膲襞c“他們”的睡重合疊一。尼采曾用夢境界定日神精神,以強調(diào)其安靜。《幸?!返牡谝还?jié)是安靜的,它對應著清晨這個從夜到晝轉(zhuǎn)換的時段。因此詩中多從室內(nèi)場景著筆,首先提到床頭柜上的花瓶里插著百合。在格麗克的愛情詩中,百合是一個重要的象征。在《白百合》中,她寫過這樣動人的詩句:“正如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兩人間造一個花園,像/一床星斗……”用“一個花園”與“一床星斗”來比喻愛情確實令人驚艷。事實上,《幸?!愤@首詩的開頭也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躺在一張白色的床上”,只不過譯者用“他和她”替代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瓣柟?積聚在他們的頸部”,這句詩也很有意味,陽光在這里有一種喚醒的功能。“頸部”在原文中是throats,它指的是“頸前部”,譯成“咽喉”似乎比較好,咽喉是可以發(fā)聲的,這與后面“念著她的名字”的夢囈形成了呼應。此外,詩中還寫到了窗邊的鳥鳴,這些聲音都起到了反襯安靜的作用。這種安靜無疑強化了情侶的晨睡和愛情的幸福。
第二節(jié)寫的是一對醒來的情侶?!拔摇钡男雅c“我們”的愛同時展開,其中的兩性關(guān)系寫得比第一節(jié)更復雜。在“你正注視著我”之后,接下來的一句是“幾乎在這個房間上空/太陽正在滑行”(這句譯者最初譯為“太陽幾乎是/貼著這間屋子滑過”,我覺得更好),“太陽”與上一節(jié)中的“陽光”呼應,在這里,它給人的感覺如同一只凝視著“我們”的眼睛,而被凝視就意味著幸福?!澳恪焙吞柕碾p重凝視使“我”更幸福?!翱粗愕哪?,你說”這一句極具韻味,因為其中的兩個“你”是同一個字,卻指不同的人:“你說”中的“你”是男子,“看看你的臉”中的“你”是女子,其實指的是“我”,在愛中,“你”就是“我”,或許這就是幸福愛情的真諦。更妙的是,“一邊讓自己離我更近些/來做一面鏡子”(這句譯者最初譯為“并把你的臉貼近我,/做一面鏡子”,我覺得更好),“你”讓“我”看自己的臉,卻用“你”向“我”貼得更近的臉作為鏡子,從愛人的臉上看自己的臉,能看見什么呢?當然是幸福!詩歌最后將太陽比喻成“燃燒的車輪”,“在我們上空輕輕駛過”,愛的幸福如此熾熱而又如此平靜。
《幸?!愤@首心智復雜、結(jié)構(gòu)精巧的詩讓我意識到優(yōu)秀的文藝作品不是單純地制造某種虛幻的美,給人善意的欺騙,或把人弄哭或逗笑,而是把人喚醒,讓讀者深入認識世界與人的某些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