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俳體雪香亭雜詠》《癸巳五月三日北渡》《自題中州集后》"/>
天津 查洪德
這組詩題《俳體雪香亭雜詠》,很特別。俳體,俳諧體,本義是一種詼諧幽默、蘊含諷諭的游戲之作,杜甫有《戲作俳諧體解悶》詩二首。元好問借用這一題目,以戲語寓深慨。雪香亭,是金后宮深處的一個亭子,按楊奐《汴故宮記》:“純和殿,正寢也。純和西曰雪香亭,雪香之北,后妃位也?!笨芍┫阃さ奈恢谩T脝柋驹婎}下注:“亭在故汴宮仁安殿西。”所指位置同。天興二年(1233)四月,崔立獻城投降,在金后妃出宮后,詩人入覽宮中,滿懷深創(chuàng)巨痛,寫了這組喪亂詩。喪亂詩的沉痛,故國宮廷的莊嚴,從這兩個方面說,都不應該與“俳體”即俳諧相聯(lián)系。也許在元好問心中,加上“俳體”二字,寫到故國內宮時,可以不必那么神圣與莊嚴;特別是涉及一些批評性的語言,可能容易被接受些。另一方面,他似乎要以詼諧言痛楚。以笑言痛,讓人感到,那是心底流血。
內宮是一個神秘的地方,國破后,元好問才有機會進入,看到內宮諸多建筑,其中傳說中的雪香亭以及周圍之景,不管是依然如故還是經(jīng)亂殘破,對元好問來說都是很大的刺激,由此觸動情感,寫了這些詩,放在一起,作為一組詩,題名“雪香亭雜詠”。所謂“雜詠”,即這些詩之間不一定相互關聯(lián),所以未必一定都是寫雪香亭,也不一定全與內宮有關,第一首“滄海橫流萬國魚”,第三首“落日青山一片愁”,就無關乎內宮。但每一首都因國家敗亡而作。本組詩十五首,這里選六首。
第二首:
洛陽城闕變灰煙,暮虢朝虞只眼前。
為向杏梁雙燕道,營巢何處過明年。
洛陽,東漢時的京城,這里代指汴京。汴京變成灰煙,指都城被焚毀。暮虢朝虞,即虢和虞的滅亡只在朝暮之間。虢與虞都是西周諸侯國,《公羊傳·僖公二年》載:晉獻公擬攻虞與虢,擔憂的是“吾欲攻郭(虢)則虞救之,攻虞則郭(虢)救之,如之何?”謀臣荀息獻計,先向虞借路滅虢,回程即可滅虞:“君若用臣謀,則今日取虢,而明日取虞爾。”這二句是說,汴京已破,哀宗所在的宋州,恐怕也朝夕不保。聽口氣,似乎在講歷史故事。后兩句,杏梁,指文杏木所制的房梁,顯示屋宇的華貴。晏殊《采桑子》詞:“燕子雙雙,依舊銜泥入杏梁?!睜I巢何處,即何處營巢,意思是汴京的城闕宮殿都毀于戰(zhàn)火,燕子也無處可營巢了。不說人無居所,而說燕子無處筑巢,這體現(xiàn)的就是“俳體”特點。在元好問心里,對于國破,真是如此淡漠嗎?絕非。因為他從燕子身上看到了自己,不知自己將棲身何處,何以度日。不忍正面言說才以物代人。
第三首:
落日青山一片愁,大河東注不還流。
若為長得熙春在,時上高層望宋州。
大河,黃河。陸機《贈馮文羆》詩:“發(fā)軫清洛汭,驅馬大河陰。”熙春,指汴京城中的熙春閣,建于北宋徽宗年間。元陸友仁《研北雜志》:“汴梁熙春閣,舊名壺春堂,宋徽宗稱道君時居擷芳園中,俗呼為八滴水閣?!眲⑵睢稓w潛志》載,蒙古軍圍汴京時,城中樓亭多拆為防御之材,“所存者獨熙春一閣耳”。宋州,歸德府,在今河南商丘南,當時金哀宗駐宋州。這一首的表達方式很特別,是詩人登上熙春閣所見所思,但“熙春”二字在第三句才出現(xiàn)。前兩句都是登閣所見,登閣西望,“落日青山”,金帝國大勢已去,留下的只有“一片愁”。轉首東望,“大河東注”,逝者如斯;“不還流”,歷史不能倒行,逝去的永遠逝去了,歷史就是如此殘酷。“若為長得熙春在”一句,含義太豐富了。“熙春在”,汴京多少亭臺樓閣都已拆毀燒燼,唯余“熙春在”,一片廢墟中孤零零的熙春閣“在”(熙春閣之外的無數(shù)樓閣都已不“在”),是欣慰還是哀痛?“若為長得”,熙春閣能“長”“在”嗎?更重要的是接下來“時上高層望宋州”,汴京破了,哀宗皇帝在宋州,似乎還為金國存一絲希望,所以元好問想時時“望宋州”。但前提是,不僅熙春閣要“在”,在宋州的朝廷也要“在”,他才會“望宋州”,但事實上,這兩者恐怕都不會“長”“在”,“時上高層望宋州”只是他的愿望,“若為”,若是。若是長得,隱含之意的不能“長得”。
第八首:
楊柳隨風散綠絲,桃花臨水弄妍姿。
無端種下青青竹,恰到湘君淚盡時。
第十一首:
羅綺深宮二十年,更持桃李向誰妍。
人生只合梁園死,金水河頭好墓田。
第八首和第十一首都是有關后宮女性的。第八首用象征手法,第十一首則直接說破。
第八首,楊柳、桃花既是宮中景物實寫,也比喻后宮無堅貞之質的女性。妍姿,嬌妍的姿容。唐沈既濟《任氏傳》:“其妍姿美質,歌笑態(tài)度,舉措皆艷。”末句用典。湘君,湘水之神,相傳為堯之女、舜之妃。晉張華《博物志》載:“堯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帝崩,二妃啼,以涕揮竹,竹盡斑?!边@句是說,宮中所種都是青竹而無斑竹,因為湘君淚已流盡,無淚灑于竹上,隱喻金宮后妃已淚盡而亡。第十一首,羅綺深宮,代指宮中奢華的生活。二十年,金宣宗貞祐二年(1214)自燕京遷都汴京,至金哀宗天興二年(1233)汴京淪陷,整二十年。桃李,比喻女子美色。曹植《雜詩》:“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笔Y子正《山房隨筆》引此句作“更將顏色向誰憐”,顏色指容貌。梁園,即梁苑,西漢梁孝王的東苑,故址在今開封東南,即汴京所在地,故用以指汴京。宋陳師道《騎驢》詩之二:“獨無錦里驚人句,也得梁園畫作圖。”任淵注:“梁園,指汴京?!苯鹚?,此金水河在汴京西?!逗幽贤ㄖ尽ら_封府》:“其上源即滎陽之京水也。宋建隆二年,命將軍陳承昭鑿渠引水,過中牟,凡百余里,抵都城?!?/p>
第八首是諷刺,第十一首是贊美。詩人諷刺宮中的“楊柳”與“桃花”都無堅貞之節(jié),她們不管城破國亡,只知道搔首弄姿,這是對那些樂于被玩弄的宮人的無情諷刺。宮中也有“有節(jié)”的竹,國破君遷,后宮之“竹”沒有像傳說湘妃竹那樣變成斑竹,因為后妃們已經(jīng)淚盡且被擄,沒有淚濺竹上。詩人贊美那些殉國的后妃。元人蔣子正撰《山房隨筆》載:“金國南遷后,國浸弱不支,又遷睢陽。某后不肯播遷,寧死于汴。元遺山曰:‘桃李深宮二十年,更將顏色向誰憐。人生只合梁園死,金水河邊好墓田。’”“更持桃李向誰妍”(更將顏色向誰憐),“更”是疑問表否定,意思是說“怎還能”。她們的選擇是死在汴京,葬在京郊,絕不離開生活了二十年的汴宮。這樣的悲壯,元好問也以“俳諧”道出。
第十三首:
暖日晴云錦樹新,風吹雨打旋成塵。
宮園深閉無人到,自在流鶯哭暮春。
錦樹,春日花開似錦之樹。杜甫《錦樹行》:“霜凋碧樹待錦樹?!毙?,旋即,立刻,瞬間。宮園,這里指后宮。《敦煌變文集·八相變》:“太子恒在宮園,不知世間之事。”自在,安閑舒展貌。流鶯,即黃鶯,“流”言其鳴聲圓潤流轉。到這一首,詩人才寫到內宮遭受摧殘后的破敗。原本的春日錦樹,花繁葉茂,經(jīng)過叛亂的“風吹雨打”,立即“成塵”。其實樹并未“成塵”,“成塵”是元好問的心理感受。原本豪奢、神秘的內宮,現(xiàn)在竟寂無人跡,流鶯在暮春哀鳴啼哭。鶯沒有“哭”,是詩人聽來像“哭”,因為詩人的心在哭,聽到的一切聲音都如哭聲。
第十五首:
暮云樓閣古今情,地老天荒恨未平。
白發(fā)累臣幾人在,就中愁殺庾蘭成。
古今情,古今興廢盛衰引發(fā)的傷懷之情。地老天荒,天荒地老,形容經(jīng)歷時間之長久。李賀《致酒行》:“吾聞馬周昔作新豐客,天荒地老無人識?!崩鄢迹划悋邢档某甲?。庾蘭成,六朝詩人庾信,字子山,小字蘭成。他初仕梁,后出使西魏,正值西魏滅梁,被留用。元好問以之自況。這一首是這組詩的總結,最后歸到詩人自身。眼前暮云中的“樓閣”,經(jīng)歷過多少世事變遷,王朝興替,又有多少人經(jīng)受過盛衰興亡的心靈震蕩與沖擊,即使“地老天荒”,亡國之恨,也無平復之時。古有庾蘭成,今有元好問,以及與他們命運相同的無數(shù)亡國之臣,他們痛苦地活著,每人心中都有一篇《哀江南賦》。元好問筆下的《俳體雪香亭雜詠》,也正如庾信的《哀江南賦》。
這組詩,讀之令人悲戚動容,難以釋懷。王士禛《冬日讀唐宋金元諸家詩偶有所感各題一絕于卷后凡七首》之六(裕之)評元好問:“載酒西園追昔游,畫欄桂樹古今愁。蘭成剩有江南賦,落日青山望蔡州?!鼻皟删浠迷脝柕摹段鲌@》詩句,后兩句則指這組《俳體雪香亭雜詠》(點出的是第十五首與第三首)。如此則在王士禛看來,《西園》與《俳體雪香亭雜詠》,可以代表元好問詩。
癸巳五月三日,這在元好問是一個特殊的日子。癸巳為金天興二年(1233)。這年四月,金汴京守將、西面元帥崔立向蒙古軍獻城投降。四月二十日,“崔立以梁王從恪、荊王守純及宗室男女五百余人至青城,皆及于難”(《金史》);二十九日,將金朝舊官羈押出京,暫居南青城,元好問在其中。五月三日,他們離開青城,前往羈管地聊城。北渡,渡過黃河北上。這組詩寫北渡路途所見。
自蒙古軍再次圍城,元好問就困居汴京城中,直到城破。這次出城北渡黃河,才目睹了城外戰(zhàn)后慘狀。一路走來,他看到了國破之際的巨大災難。蒙古軍蹂躪過的國土,慘不忍睹。他以詩史之筆,寫了這組詩,記錄亡國慘痛,以及蒙古軍擄掠殺戮造成的生靈滅絕,田園廢棄,文化、社會、經(jīng)濟遭受的毀滅性破壞。詩題的核心詞是“北渡”,詩寫北渡所見,從詩人眼中寫來,三首詩各有特定視角,特寫與全景配合,從細節(jié)到全景,集中且全面展示戰(zhàn)后慘相。
其一:
道傍僵臥滿累囚,過去旃車似水流。
紅粉哭隨回鶻馬,為誰一步一回頭。
第一首關注人,戰(zhàn)爭的災難,承受者首先是人。蒙軍的罪惡,最集中體現(xiàn)在對人的殺戮與擄掠。累囚,縲囚,被繩索捆綁的囚徒,這里指被蒙軍擄掠囚系的人口或戰(zhàn)俘。累,同縲,繩索,引申作捆綁。旃車,用氈作車衣的車子,這里指蒙古軍用的車輛。旃,同“氈”。紅粉,婦女化妝用的胭脂和鉛粉,代指美女,被蒙軍擄去的女子?;佞X馬,蒙古軍騎的馬?;佞X,或作回紇,古代族名,隋唐時我國境內鐵勒族(匈奴后裔)建立的部落聯(lián)盟,唐德宗貞元四年(788)改稱回鶻,此處借指蒙古。這一首寫蒙古軍的人口擄掠。前兩句,路途所見,兩個鏡頭,分別選取了道旁與道上,道旁“滿”是被宰割者,“僵臥”地上,寂無氣息;道上奔突的宰割者“似”洶涌“水流”,跋扈張揚。后兩句接續(xù)寫出擄掠者與被擄掠者,分別用強悍的“馬”與孱弱的“紅粉”代指,鏡頭所對,不是擄掠者的兇悍,而是被擄掠者的哀痛與無奈,寫出不能承受之悲。三個特寫鏡頭,所寫是具體情境,讀者卻可推而廣之,想到整個中原,處處如此。簡單的四句詩,寫出了國家破亡之際,人的大劫難:男人被劫殺,女人被擄去。
其二:
隨營木佛賤于柴,大樂編鐘滿市排。
擄掠幾何君莫問,大船渾載汴京來。
第二首寫物,重點寫文物,毀滅文明,是滔天之罪。一群不知文化為何物的人,根本不懂文物與文化的價值,毀滅文物與文明,毫不憐惜。隨營木佛,被蒙古軍運去的木雕佛像。大樂,也稱太樂,即太樂署,主管伎樂及朝廷大典所用的音樂。編鐘,打擊樂器,鐘數(shù)有多至十六枚者,各應律呂和依大小順序排列,懸于一木架上,故稱編鐘。市,街市,城中商鋪集中的地方。幾何,多少。渾載汴京來,汴京渾載來,將汴京之物全都運載而來。渾,整個,全部。這一首從物的角度寫出對中原文化的大洗劫。前兩句寫兩種代表性文物:木佛,社會大眾的信仰;編鐘,宮廷廟堂的禮器。木佛的神圣、編鐘的莊嚴,被蒙古軍搶來之后,便“賤于柴”“滿市排”了,文明竟遭如此褻瀆??啃叛雠c禮樂治國的金朝滅亡了,野蠻沖決了文明,作為文人元好問,內心之哀痛,無以言表。木佛、編鐘之外,還有多少神圣與莊嚴被洗劫與毀滅呢?后兩句以不答為答:不要問擄掠了多少,大船裝載,似乎把整個汴京都搬去了。汴京,大金國的都城,一國財富之薈聚,天下文物之淵藪。百年積累,一朝蕩然。
其三:
白骨縱橫似亂麻,幾年桑梓變龍沙。
只知河朔生靈盡,破屋疏煙卻數(shù)家。
第三首寫戰(zhàn)爭對社會與經(jīng)濟的全面破壞,家園被毀,桑梓之地成荒漠。桑梓,桑樹和梓樹,古人宅旁種植桑梓,這里代指中原人賴以生存的家園?!对娊?jīng)·小雅·小弁》:“維桑與梓,必恭敬止?!敝祆洹对娂瘋鳌罚骸吧!㈣鞫?。古者五畝之宅,樹之墻下,以遺子孫給蠶食、具器用者也?!饼埳常局赴埗焉衬?,在今甘肅、新疆之間,也泛指邊塞之地與荒漠。此詩后元好問自注:“桑梓其翦為龍沙乎!郭璞語?!焙铀?,泛指黃河以北的地區(qū)?!渡袝ぬ┦摹罚骸拔┪煳?,王次于河朔。”孔安國傳:“戊午渡河而誓,既誓而止于河之北。”河朔是金統(tǒng)治區(qū)主體,這里代指金后期的版圖。生靈,即人口、生命。沈約《千僧會愿文》:“生靈一謝,再得無期?!边@一首,詩人放眼整個舊金版圖,那是什么景象:第一句,人沒了,白骨縱橫;第二句,家園毀了,荒沙滿目。這是全景掃描。后兩句又由全景推出特寫,用“數(shù)家”的僅存寫出天下生靈近于滅絕?!皫啄辍敝g,天下毀滅。無限江山,唯“數(shù)家”殘存,這是怎么樣的慘象!寫“數(shù)家”之存意在萬家之不存。最后一首,由眼前實見之有限,推想“河朔”萬里之無限。
詩人要用一人目之所見寫出天下劫難,所選的詩歌體式卻是絕句,以有限文字反映如此無限的內容,真是難之又難。但看元好問這三首詩,隨目之所擊、心之所思寫來,未見吃力。但讀過細思,很佩服詩人筆力非凡。
三首詩84 字,字字淚血凝成。
《中州集》,元好問所編金代詩歌總集,十卷,收金代詩人251 家,詩2066 首。金亡后,元好問以保存一代文獻自任,辛勤搜求史料,編纂成書,《中州集》是其重要成果之一。編此書的目的,是“以詩存史”。故其體例,前列作家小傳,介紹詩人生平創(chuàng)作與有關評論,而后收其詩作。題名“中州”,以金據(jù)有中原,故以“中州”代指金。《中州集》編成,題詩于后,說明編纂宗旨,寄寓內心感慨。詩共五首,選三首。
其一:
鄴下曹劉氣盡豪,江東諸謝韻尤高。
若從華實評詩品,未便吳儂得錦袍。
鄴下,指鄴城,在今河北臨漳境內,東漢建安時為曹操封邑,一批著名詩人聚集于此,有“建安七子”,也稱“鄴下七子”。曹劉,曹植與劉禎,建安詩人的代表。這里以建安曹、劉作為歷史上北方(中州)詩人的代表。江東,長江在蕪湖、南京間作西南—東北流向,習慣上稱自此以下的長江南岸地區(qū)為江東。東晉及宋齊梁陳建都建康(今南京),因以江東代指東晉南朝。諸謝,一般指晉謝安、謝石、謝玄,這里指詩人謝靈運、謝惠連、謝朓。以“諸謝”代表前代南方詩人。韻尤高,情韻高遠。華實,華美與質實。劉勰《文心雕龍·章表》:“至于文舉之薦禰衡,氣揚飛采;孔明之辭后主,志盡文暢。雖華實異旨,并表之英也?!痹娖?,詩之品第高下。吳儂,吳地自稱曰我儂,稱人曰渠儂、個儂、他儂,因稱人多用儂字,故以“吳儂”指吳人。劉禹錫《福先寺雪中酬別樂天》詩:“才子從今一分散,便將詩詠向吳儂?!边@里代指南方詩人。得錦袍,奪得優(yōu)勝?!端逄萍卧挕份d:“武后游龍門,命群官賦詩,先成者賞錦袍。左史東方虬既拜賜,坐未安,宋之問詩復成,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稱善。乃就奪袍衣之?!?/p>
其三:
萬古騷人嘔肺肝,乾坤清氣得來難。
詩家亦有長沙帖,莫作宣和閣本看。
騷人,即詩人。嘔肺肝,嘔出肺肝,比喻傾盡心力。乾坤清氣,天地間清靈秀淑之氣。古人認為,詩乃天地清氣所成。唐釋貫休《古意九首》之四:“乾坤有清氣,散入詩人脾。”宣和閣本,宣和指宋宣和殿,是北宋皇室藏書藏畫之所,宣和閣本指《淳化秘閣法帖》。宋葉夢得《石林燕語》卷三:“太宗留意字書。淳化中,嘗出內府及士大夫家所藏漢晉以下古帖,集為十卷,刻石于祕閣,世傳為《閣帖》是也。”長沙帖,即《潭帖》,慶歷八年(1048)由永州僧希白在潭州據(jù)《淳化閣帖》??潭伞R话阏J為,《潭帖》乃摹《淳化閣帖》,想當然認為《淳化閣帖》為優(yōu)。但蘇軾看法相反,其《跋希白書》云:“希白作字,自有江左風味,故長沙法帖,比淳化待詔所摹為勝,世俗不察,爭訪閣本,誤矣?!毕0讜础短短罚卜Q長沙帖。元好問乃承蘇軾之見。這里借來言詩,肯定世俗不識而實際高妙的詩作,也是為北宗詩張目。
其五:
平世何曾有稗官,亂來史筆亦燒殘。
百年遺稿天留在,抱向空山掩淚看。
平世,太平時期。稗官,小官。小說家出于稗官,后因稱野史為稗官,這里指民間采集史料的人與其所輯史料。史筆,指史官記載的史冊,這里指金朝的實錄與國史。百年,指金存國時間,金從公元1115年立國,到1234 年為蒙古所滅,計120 年。遺稿,指金詩人遺留下來的文稿,即《中州集》中所收詩稿??丈剑脽o人跡之山。這兩句說,百年詩人詩稿,上天護佑,得以保存,但國已亡,無人珍惜,只有抱向深山,掩淚自讀了。
元好問具有強烈的存史意識和史家責任感,《金史》說他“晩年尤以著作自任。以金源氏有天下,典章法度,幾及漢唐。國亡史作,己所當任”?!吨兄菁肪褪窃谶@樣的使命感驅使下編成的,也確實具有很高的史學價值,后來修《金史》,不少內容都采自《中州集》。以個人之力,編纂一代詩歌總集,既要有詩人眼光,存一代之詩,還要有史家見識,存一代之史,當然極其不易。盡管有前人基礎(元好問自敘稱,《中州集》是在魏道明、商衡所編《國朝百家詩略》基礎上編成的),還是花費了元好問大量心血。在編者心里,它是很珍貴的。要表達珍惜之意,就要揭示書的價值。如何說明書的價值呢?書中收錄作品的水平,就是書的價值。要說明書中所收作品水平之高,需要“對標”?!吨兄菁匪帐潜狈皆?,對標的當然是南方詩。這組詩的前三首都是在南北對比中,彰顯北方詩的價值。
第一首先從歷史上說起。北方的建安詩人“氣豪”,南方晉宋詩人“韻高”,北以氣勝,南以韻高,各具特色。但如果從文質相兼而得其宜的角度評價,則北方建安為優(yōu)。說古是為了道今。南北分治時期的金、宋詩,當如何評價呢?南方宋人有一種先天的優(yōu)越感,看不上北方的金詩,“江南士人曩嘗謂,淮以北便不識字。間有一詩一文自中州來者,又多為之雌黃”(張之翰:《書吳帝弼餞行詩冊后》)。在元好問看來,就像建安詩高于宋晉詩一樣,今日之金詩,也不亞于南宋詩。元好問的邏輯是,詩為天地清氣所成,詩之難,在于“乾坤清氣得來難”,而北方富有清剛之氣,如此則天然勝于南方。俗眼觀物,不識其真,評詩也是如此。北宗詩就如“長沙帖”之有味,俗眼只知“閣本”,有識之士才能辨其高下?!霸娂乙嘤虚L沙帖,莫作宣和閣本看”,兩句喻指宋、金詩高下,其意甚明。最后一首依然在強調《中州集》的價值,不過換了一個角度:《中州集》文獻珍貴,但不為時人所重:“平世何曾有稗官,亂來史筆亦燒殘”,太平年代沒有人搜集野史,朝廷有史官紀事。如今是國史燒殘,野史也無。一代文獻,如何流傳?幸好一些才士遺稿,天意留存,神靈護持,得以搜集來編入《中州集》,可茫茫塵世,有誰關注?有誰珍惜?只能獨自“抱向空山掩淚看”了。一語道盡才士之悲涼、志士之孤獨。
這組詩共五首,我們選三首,不是把它作為論詩文獻,而是作為詩來欣賞。以詩論,這組詩氣盛、格高、理明,第一首前兩句,概括南北詩的特點,簡潔準確。“乾坤清氣得來難”,拿唐釋貫休原詩“乾坤有清氣,散入詩人脾。圣賢遺清風,不在惡木枝。千人萬人中,一人兩人知”兩相對比,高下立見。最后“百年遺稿天留在,抱向空山掩淚看”,茫茫宇宙,難覓知音,孤獨中的堅守,令人感佩嘆息。這些表達,都形象且深切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