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翔 包涵川
[摘要] 新型舉國體制是黨的領導制度與市場經濟體制相融合的制度結果。這種制度融合的內在必然性是由中國的政治經濟模式決定的。在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具有政治與經濟雙重屬性,即政治上的“現代化”歷史情境和經濟上的“市場化”發(fā)展需要并存。在具體實踐中,根據“現代化”與“市場化”的情境組合,中國共產黨通過“制度化運動”“治理整頓”“法治建設”等治理機制自覺地推動了黨的領導和市場經濟的制度融合。研究結果有助于進一步解釋西方理論界的“中國經濟增長之謎”,也為經濟體制改革提供了一個政治學之思的維度。
[關鍵詞] 新型舉國體制? 黨的領導? 市場經濟? 現代化? 經濟體制改革
[基金項目]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基于‘雙軌問責的地方政府政策執(zhí)行機制研究”(張翔主持,編號為20BZZ073)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張翔,福建師范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政治發(fā)展與地方治理研究中心常務副主任,博士,研究方向為中國政府與政治;包涵川,長安大學人文學院講師,博士,研究方向為中國政府與政治。
[中圖分類號] D61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7672(2021)04-0016-10
一、 問題的提出:“中國經濟之謎”的政治學困惑
新中國成立以來,黨的領導在社會主義現代化進程中作出了不可磨滅的歷史貢獻。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中國共產黨領導全國各族人民推動了各類重點項目建設與重大社會改革,使中國的社會經濟面貌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鄧小平同志將這種在黨的領導制度下形成的“集中力量辦大事”的能力稱之為“社會主義制度的優(yōu)勢”①,并指出“共產黨的領導就是我們的優(yōu)越性”②。2014年9月,習近平總書記在慶祝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成立60周年大會上的重要講話中明確提出“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最本質的特征”。黨的領導制度的優(yōu)勢在于,作為執(zhí)政黨的中國共產黨能夠通過自上而下的動員體制,高效地組織有限的治理資源實現黨的治理任務。2015年,習近平同志在《關于?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第十三個五年規(guī)劃的建議?的說明》中,將這種制度優(yōu)勢進一步地明確為“新型舉國體制”。新型舉國體制不是一種新生現象,而是中國政治社會經濟發(fā)展的一個規(guī)律性的總結。相對于計劃經濟體制下的舉國體制而言,新型舉國體制是黨的領導制度在市場經濟體制的背景下逐漸完善而成的一種制度形態(tài)。由此可見,新型舉國體制是黨的領導制度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相融合的一種制度結果。更進一步而言,經濟體制改革實際上是伴隨著新型舉國體制的逐步成熟而完成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本身也是新型舉國體制的偉大成果。那么,值得我們深思的是,新型舉國體制中的“市場經濟”是如何運轉的?要回答這一問題,我們自然需要討論黨的領導制度與市場經濟體制是如何實現制度融合的。
從東歐劇變的歷史來看,黨的領導與市場經濟之間的制度融合并非自然而然的,這個困境是絕大多數社會主義國家在實現市場經濟轉型過程中都無法回避的關鍵課題。西方理論界給予這個課題極大關注,并對黨的領導制度持悲觀態(tài)度。因此,西方經濟學者為傳統社會主義國家的市場經濟轉型所開出的藥方幾乎都是以犧牲共產黨的領導為代價的。20世紀80年代,許多國外的學者都意識到中國的市場經濟轉型與蘇聯的自由化轉型之間的區(qū)別,提出了關于“黨的領導”的特殊優(yōu)勢。但是,這些學者都習慣于將這些優(yōu)勢理解為威權政體的“制度紅利”,對“黨的領導”的政治架構本身并不贊同③。近年來,基于對“中國模式”的探索,國外學界出現了不少學者提醒西方主流學者應當更多地從非西方社會的視角來觀察和分析當今復雜多變的世界政治經濟發(fā)展形勢④。但是,從研究的基本面上看,西方主流學界還是立足于“國家—市場”的二元邏輯理解“中國模式”的成功經驗,對于黨的領導在市場經濟中的作用總體上持負面意見,認為中國的“政黨—國家”模式前景黯淡⑤,難以擺脫蘇聯的“制度瓦解”,其“局部改革”已經陷入“轉型陷阱”⑥,并將面臨巨大挑戰(zhàn)。
但事實上,在中國,新型舉國體制中的市場經濟發(fā)展顯然是西方理論的一個“例外”,黨的領導與市場經濟之間實現了有效的制度融合,從而為經濟體制改革提供了重要的制度保障。具體而言,中國如何在實踐中處理黨的領導與市場經濟之間的邏輯矛盾,已經成為理解新型舉國體制的一個關鍵性制度邏輯。
與西方主流學界不同,國內理論界清醒地意識到上述邏輯矛盾已經在事實層面上得到了解決。如張維為①、陳紅太②等學者就認為,中國當前的政治結構有利于實現決策高效化,有助于推動政府與經濟改革。但是,國內理論界對于黨的領導制度與市場經濟體制之間融合的理解還帶有“自動滑道”的特征。因此,有必要對這種制度融合背后的制度邏輯進行深入挖掘,從而探索新型舉國體制中的“市場經濟”是如何運轉的。
二、 市場經濟的雙重屬性:中國政治經濟模式的基本形態(tài)
黨的領導制度與市場經濟體制之間的制度融合不是一個主觀建構的過程,相反這種制度融合的事實是由中國政治經濟模式的基本形態(tài)決定的。改革開放以來,受西方經濟學理論的影響,中國的經濟體制改革常常被理解為一個“自由市場化”的過程。這種認識以西方典型國家“以資本運轉為本位,國家與政府服從市場規(guī)則”的政治經濟模式為歷史情境。但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與發(fā)展從未脫嵌于國家治理的整體規(guī)劃與制度安排。因此,“在中國,市場一定要服從國家治理的規(guī)制”③。這種政治經濟模式決定了中國市場經濟同時具有雙重屬性:政治屬性與經濟屬性。市場經濟的雙重屬性同時也構成了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政治經濟模式的基本形態(tài)。而在這個基本形態(tài)中,黨的領導制度與市場經濟體制之間的制度關聯也由此形塑。
(一) 政治屬性:“現代化”的歷史情境
任何一種制度的運轉都不是“去歷史化”與“去情境化”的,市場經濟體制也不例外。當前的制度主義已經將制度研究拉向了對歷史情境的強化④,但在關于中國市場經濟體制的研究格局中,這種歷史情境被簡化為“計劃經濟體制”,從而被套入“西方中心主義”的“自由市場化”視域。
在中國,市場經濟體制最基本的歷史情境是國家對“趕超型現代化”的現實需要?!摆s超型現代化”是指“第三世界后發(fā)國家在現代國際經濟體系影響下……通過有計劃的經濟技術改造和學習先進國家,帶動廣泛的社會改革,加速實現向現代化工業(yè)社會的轉變,從而迅速縮小同發(fā)達國家的差距和適應世界環(huán)境的發(fā)展過程”。①1840年以來,中國2000多年的國力優(yōu)勢被消解在西方列強所設置的資本主義全球化格局中。從此,洋務運動、戊戌變法、辛亥革命等歷次重大的政治社會變革都蘊含著“趕超型現代化”的歷史意義。可以說,“趕超型現代化”不僅形塑了中國近代政治革命的基本情境,還是現當代革命和建設的一個整體背景。直至1949年,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新中國的成立使“趕超型現代化”能夠在一個獨立統一的社會主義國家中,由一種政治概念轉變?yōu)檎螌嵺`。由此,1840年以來對于國家統一的強烈渴望與現代化的發(fā)展沖動高度地統一,塑造了中國共產黨治理國家的基本邏輯。為了實現“趕超型現代化”,通過黨的領導制度有效動員資源與推進國家計劃就成為國家有效治理的路徑選擇,實現“趕超型現代化”的能力也構成了中國共產黨執(zhí)政合法性的重要組成部分②,而“組織中國的四個現代化” 也成為中國共產黨的重要使命與政治命題③。在黨的領導下,第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的《政府工作報告》提出了“兩步走”和“四個現代化”的國家戰(zhàn)略目標④。而這個戰(zhàn)略目標又在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中反復被申述。其中,具有標志性的是,黨的十二大將“逐步實現工業(yè)、農業(yè)、國防和科學技術現代化”定位為黨在新的歷史時期的總任務⑤。從這個角度看,計劃經濟體制與市場經濟體制是中國共產黨為了實現現代化目標而采取的兩種不同的制度形態(tài),“問題是用什么方法才能更有力地發(fā)展社會生產力”⑥。兩者在黨的領導制度下所形成的這種內在統一性是經濟學話語所忽視的重要特征。
由此可見,在“趕超型現代化”的歷史情境中,市場經濟體制是黨的領導制度下的國家計劃的一部分。因此,中國的市場經濟體制是在社會主義制度框架下實現現代化任務的制度工具,天然地受到黨的領導的制度約束。這是市場經濟在“趕超型現代化”的歷史情境中所形成的政治屬性。在這個層面上,市場經濟是一種工具,而非經濟社會發(fā)展的目標。
(二) 經濟屬性:“市場化”的發(fā)展需要
從政治屬性來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計劃經濟體制在黨的領導制度下的一種政治延續(xù),從而在政治意義上高度統一于“現代化”這一歷史情境。但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畢竟是市場經濟的一種次生形態(tài),必須遵循市場經濟的一般規(guī)律,這就產生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經濟屬性——“市場化”的發(fā)展需要。市場經濟體制是根據市場需求與供給的變動引起價格變動實現對資源進行配置的制度形態(tài)。由此,“市場化”意指資源配置方式由計劃本位或動員本位向市場本位轉型,這也是經濟體制改革的題中應有之義。從黨的十四大正式提出“使市場在社會主義國家宏觀調控下對資源配置起基礎性作用”①,到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②,其中“市場化”的過程可以清晰地呈現出來。在這個過程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也對政治社會發(fā)展提出了新的要求。
一方面,市場經濟需要一個“常態(tài)社會”為其提供穩(wěn)定的社會基礎。在常態(tài)的情況下,社會的變遷是按照一定的既有規(guī)則進行的③。對于資源配置而言,市場經濟是具有自運轉能力的。在西方主流經濟學中,這種自運轉能力得到了高度評價。而市場經濟自運轉能力的發(fā)揮必須內嵌于一個以制度規(guī)范、社會理性、政治穩(wěn)定為主導的社會環(huán)境④。改革開放之前,在以階級斗爭與大規(guī)模群眾運動為主導的社會環(huán)境中,頻繁的社會改造與宏大的社會變革成了干預市場經濟自運轉的要素;而改革開放以來,積極的制度建設與法治建設正在建構一個穩(wěn)定的“常態(tài)社會”,以適應經濟體制改革的需要。
另一方面,市場經濟需要常規(guī)性的、程序性的行政管理體制。改革開放之前,中國主要依靠政治動員與群眾動員推動行政管理與政策實施過程。這種帶有運動式治理特征的管理方式至今在國家治理中依然扮演著重要角色。而市場經濟體制則需要政府的管理行為是穩(wěn)定的、可預期的。否則,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效率將面臨來自政府任意干預的挑戰(zhàn),這就要求中國行政體制能夠逐漸走向理性化與科層化的發(fā)展方向。在改革開放過程中形成的官員專業(yè)化、機構合理化、程序明確化等理性化方向⑤正是這種要求的具體表現。
由此可見,在“市場化”的發(fā)展需要中,“適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也成為特定的現代化發(fā)展階段的重要任務。在這個層面上,市場經濟是經濟社會發(fā)展的一個目標。
綜上所述,與西方典型國家的“自由市場化”不同,中國的市場經濟體制不是一個由資本的內生運動驅動而形成的制度形態(tài),而是具有“現代化”與“市場化”的雙重屬性。在這雙重屬性中,在“現代化”的歷史情境中形成的政治屬性是本質屬性,體現了中國市場經濟體制區(qū)別于西方市場經濟的內在規(guī)定性。這意味著,黨的領導是中國市場經濟體制的基本制度背景,市場經濟體制也必然被嵌入黨的領導制度之中。而在“市場化”的發(fā)展需要下形成的經濟屬性則是政治屬性的一種延伸,體現的是現代化特定階段的發(fā)展目標和市場經濟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市場經濟體制的雙重屬性是中國政治經濟模式的基本形態(tài),也決定了黨的領導制度與市場經濟體制之間高度統一的內在必然性。
三、 中國共產黨的三種治理機制:制度融合何以實現?
市場經濟體制的雙重屬性從方向上決定了黨的領導和市場經濟之間制度融合的內在必然性。但是,內在必然性是一種邏輯層面的屬性定位,并不能自然而然地轉化為特定的制度運行結果?!艾F代化”與“市場化”畢竟代表著兩種不同的資源配置方式,在實踐中依然存在著微妙的內在張力。前者強調以動員的方式配置資源,后者則強調以市場的自運轉機制配置資源。因此,在實踐中中國共產黨還需要一定的治理機制對這種張力進行協調。這種“協調”正體現了“黨的領導”的積極能動性。事實上,中國共產黨根據“現代化”與“市場化”之間的情境組合變化形成了三種主要的政黨治理機制(如表1)。通過這三種治理機制,黨的領導與市場經濟之間實現了有效的制度融合。
(一) 治理機制Ⅰ:制度化運動
在市場經濟發(fā)展的初期,實現四個現代化的迫切愿望與對市場經濟的積極需要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從而形成了一個“現代化”與“市場化”雙強的情境。在這種情境中,“市場”成為實現“趕超型現代化”的重要方式,因此快速地“建立市場經濟體制,推動經濟體制改革”成為全社會的共識。但是,“制度”的形成與執(zhí)行并非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而是需要大量的治理資源。然而,改革開放以來,治理資源不足一直是阻礙改革深化的關鍵性問題。在這種背景下,通過黨的領導制度快速動員治理資源以推動市場經濟體制建設就成為一種重要方式。詹姆斯·湯森(James Townsend)曾將這種以動員的方式建立制度的形式稱之為“制度化運動”,“改革意味著中國生活的常規(guī)化,但它卻是以動員的方式進行的”①。不過湯森更多的是從悖論的角度理解制度建設與政治動員之間的關系的。事實上,在市場經濟發(fā)展的初期,以整頓、糾偏為主要手段的政治動員是有效建立適應市場經濟的制度要素的關鍵性機制。鄧小平同志在1975年與1981年屢次提及通過“整頓”等方式實現治理資源動員和制度有效性塑造的改革措施②。在1981年至1992年期間,帶有政治動員特征的整頓一直是黨中央建設市場經濟體制過程中的重要治理機制。這種治理機制以黨的領導為制度背景,在彌補科層常規(guī)治理的組織失?、?、改善治理資源不足①、彌補政府組織能力欠發(fā)展②等方面表現出突出的優(yōu)勢。在之后的經濟體制改革進程中,“制度化運動”也成為中國共產黨領導與推動重要制度變遷的關鍵性治理機制。
因此,在制度建設與政治動員之間的“表面悖論”之后隱含著一個“以政治動員促制度建設”的統一空間。通過“制度化運動”的治理機制,中國共產黨將市場經濟體制所需要的制度建設嵌入政治動員的邏輯中,有效地將黨的領導制度與市場經濟體制聯結在一起,從而在這個過程中緩解了政治動員與制度規(guī)范之間的內在張力。
(二) 治理機制Ⅱ:治理整頓
市場經濟的發(fā)展畢竟具有盲目性,而且這種盲目性帶有周期性的特點。當這種盲目性的危害對現代化構成阻礙時,就會出現“現代化”與“市場化”雙重屬性的矛盾。這種矛盾在情境上表現為現代化的歷史情境相對強與市場化的發(fā)展需要相對弱并存。在這種情境中,通過治理整頓的方式對市場經濟的盲目性進行調控就成為黨的領導制度下的一種重要的治理機制。
1988年,為了應對市場經濟發(fā)展所出現的經濟過熱、通貨膨脹與價格上漲等一系列問題,十三屆三中全會提出“治理經濟環(huán)境、整頓經濟秩序”,這也是“治理整頓”作為一種典型性治理機制的開始。在之后的改革進程中,治理整頓會以各種形式階段性地出現。1996年為了整頓社會治安而階段性出現的“嚴打”,進入21世紀后的煤礦安全整治、生態(tài)環(huán)境整治等都是中國共產黨對治理整頓這一治理機制進行有效運用的實證。而這一機制在十八大、十九大之后也得到了積極的運用,其典型事例包括通過“整頓”的形式優(yōu)化政商關系、推動掃黑除惡工作等。這些舉措不僅為市場經濟體制的健康發(fā)展提供了良好的政治社會環(huán)境,也體現出了中國共產黨在治國理政過程中的政治智慧。
與“制度化運動”中的整頓相比,治理整頓的手段也依賴于黨的領導制度下對于治理資源的有效動員,但治理整頓具有明顯的臨時性與階段性。鄧小平同志在評論十三屆三中全會提出的治理整頓時就提出“計劃搞兩年”③。因此,治理整頓主要是配合性的治理機制,其目標不在于制度建設,而在于通過宏觀調控與加強管理對市場發(fā)展中的“非預期結果”進行控制。通過在黨的領導下推進“治理整頓”,市場經濟體制能夠更加健康地運轉,從而使“市場化”與“現代化”這兩種屬性之間能夠相互協調。
(三) 治理機制Ⅲ:法治建設
上述兩種治理機制高度依賴于中國共產黨自上而下的政治動員能力。雖然這種政治動員能力為“趕超型現代化”提供了急需的治理資源,但政治動員并不是無所不能的。在適應“趕超”需要的過程中,政治動員時常出現非規(guī)范性的特征。當以政治動員為主導的資源配置方式因非規(guī)范性特征阻礙市場經濟的正常運轉時,就會出現現代化的歷史情境相對弱與市場化的發(fā)展需要相對強并存的情境。在這種情境中,制度化運動已經完成了歷史使命。市場經濟的發(fā)展迫切地需要將這些由政治動員建立的制度法治化,從而“建立以法治為基礎的現代市場經濟”①。這是一個制度逐漸規(guī)范化、剛性化的過程,迫切地需要“法治”這種剛性制度作為支撐。由此,法治建設成為中國共產黨在這種新情境中的治理機制。對法治建設這一治理機制的運用貫穿于改革開放以來我黨治國理政的整個歷史進程之中。早在改革開放之初,鄧小平同志就提出了建設“完備的社會主義法制”②的任務。1997年,黨的第十五次全國代表大會提出了“依法治國”的基本方略。2002年,黨的第十六次全國代表大會進一步地提出“全面落實依法治國”的基本方略。2014年,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從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的角度提出了“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目標。在2018年的黨和國家機構改革中,中央全面依法治國領導小組正式成立,法治建設實現了依法治國在機構保障方面的新發(fā)展。法治建設是在黨的領導下展開的,“堅持黨的領導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之魂”③。因此,法治建設并不是一個脫嵌于黨的領導的自我運轉的過程,而是黨的領導制度下的一種重要的治理機制。
通過法治建設,黨的領導制度日漸完善,自上而下的政治動員也不斷規(guī)范。在這種背景下,政府也逐漸走向與市場經濟體制相適應的“法治政府”。正是在“法治政府”的驅動下,“放管服”“權力清單”“責任清單”“職責體系”等一系列保障市場經濟發(fā)展的具體改革不斷完善。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各級政府逐漸形成了一個“市場化”發(fā)展所需要的常規(guī)性的、程序性的行政管理體制,這本身也是行政體系理性化的歷史進程。
綜上所述,通過運用制度化運動、治理整頓、法治建設三種治理機制,黨的領導制度不僅沒有對市場經濟體制構成負面影響,而且還為市場經濟體制的建設與經濟體制改革的制度轉型掃清了障礙。在這個過程中,黨的領導與市場經濟之間實現了制度融合,避免了蘇聯與東歐各國在市場化過程中曾經出現過的制度摩擦與社會動蕩。更為重要的是,這種制度融合在解決西方市場經濟中交替存在的“政府失靈”與“市場失靈”問題上具有突出的制度優(yōu)勢。
需要注意的是,上述三種治理機制只是為了分析需要而做出的一種類型學劃分。在實踐過程中,治理機制的具體運用往往不會以單一形態(tài)出現,而是一種綜合性的“組合拳”,只是在特定的歷史情境中才會以某種治理機制為主導??傮w而言,在全面深化改革的背景下,黨的領導制度與市場經濟體制之間的融合機制將顯現出更加突出的制度優(yōu)勢。與此同時,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深入發(fā)展,三種治理機制之間的綜合運用也將會更加復雜,需要理論界進一步觀察與研究。
四、 新型舉國體制中的“市場經濟”:一次深化的理論討論
通過討論黨的領導制度與市場經濟體制的制度融合,可以較為系統地呈現新型舉國體制中“市場經濟”的運轉邏輯。在新型舉國體制中,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與中國經濟的持續(xù)性增長是國家治理有效性的重要例證。長期以來,西方理論界固守經典的“諾斯假設”①,即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必須以成熟的產權制度、契約制度與政企分離制度等制度基礎為前提,并將這個假設視為整個西方典型國家能夠成功實現現代化的重要基礎。根據這一經典假設,西方理論界有一種聲音,認為中國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對“諾斯假設”存在偏離,因此中國的市場經濟具有天然的制度缺陷(ill-institutional),而中國的經濟發(fā)展也自然是不可持續(xù)的。這無形中為流行于西方世界的“中國崩潰論”提供了重要的理論資源。但是,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經濟奇跡般地突破了“諾斯假設”,反而在理論界產生了“中國經濟之謎”的回響。顯然,主流的西方理論界對中國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內生能力估計不足。當前的理論界不斷地在中國特有的地方分權模式中尋找答案,如“分級試驗”②“財政聯邦主義”③“地方法團主義”④“行政發(fā)包制”⑤等都作出了重要的理論貢獻。但是,這些以“分權”為主題的研究也忽視了一個重要問題,即市場經濟與經濟發(fā)展并不是自然相關的⑥。地方分權與市場經濟相結合的過程在實際上加大了地方保護主義對國家整體經濟健康發(fā)展的負面影響。這些研究都忽視了“中國經濟之謎”的一個基本問題,即在新型舉國體制中,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如何與市場經濟相互協調,這也是西方理論界難以理解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理論難點。西方理論界簡單地將黨的領導制度與市場經濟體制理解為一種相互替代的關系,只注意到了社會主義國家的共產黨在計劃經濟時期以政治動員為主導的經濟發(fā)展模式,并簡單地將其與市場經濟體制對立起來。由此,黨的領導制度也成為與市場經濟體制不相容的制度形態(tài)。但事實上,改革開放以來,在新型舉國體制的框架下,黨的領導制度為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提供了重要的制度支持。而在這一過程中,新型舉國體制也不斷走向成熟。
基于此,本文呈現了一個基本事實,在新型舉國體制中,通過中國共產黨對治理機制的綜合運用,黨的領導制度與市場經濟體制是可以實現制度融合的。這也是經濟體制改革的關鍵性制度邏輯。通過上述分析,本文所呈現的制度邏輯可以為解釋“中國經濟增長之謎”提供一個具有“中國話語”意義的理論視角。
作為一種關鍵性的制度邏輯,黨的領導與市場經濟之間的制度融合是中國共產黨在新型舉國體制的實踐過程中所形成的經驗。這個偉大的經驗探索不僅突破了西方市場經濟的理論桎梏,也進一步豐富了馬克思主義政黨理論。同時,這個偉大的經驗探索也意味著中國的發(fā)展在世界現代化歷史進程中是前無古人的,是人類歷史上一次新的征程。
(責任編輯:肖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