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靖
我在運河邊上站了一百多年。百年老梨樹一到春天就變成了香氣四溢的少年,花兒朵朵開放,又點點飄落,如雪般紛飛,很是美麗。花瓣落到地上,也落到旁邊紅磚房的屋頂和院子里,磚房里面住著個倔老頭。
小轎車常停在紅磚房的門前,我用花瓣給小轎車鍍上一層彩繪。細(xì)細(xì)傾聽磚房里討論的縣里發(fā)生的大事情。那些大事情和我一樣,花開之后就會長出香甜的梨子。小轎車不來的日子,倔老頭拄著拐棍在莊子里溜達(dá),莊上修路架橋,他指揮若定,頗有大將之風(fēng)。
偶爾清閑,倔老頭就搬個板凳坐在樹下,身披落英,對著我后身的那座破廟嘆氣。那座廟藏著倔老頭的一樁心事,我能讀懂倔老頭心里的苦。
倔老頭叫大栓,二十出頭就離開了我,離開了小村莊,將幾個月大的兒子小栓留給了老母親,將媳婦梨花孤零零的墳留給了我。
天安門城樓上有聲音傳出來說,新中國成立了。莊上的人們歡呼著走出院門。很久沒回家的大栓回來了,領(lǐng)著長高了的小栓,來到梨花的墳前。父子一起磕頭,一起把花瓣掃起來,鋪在梨花的墳頭上。
“梨花,我對不住你,我沒能捉住殺你的佐藤?!?/p>
墳里的梨花寂寂無聲,誰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只有墳頭上的梨花瓣被風(fēng)帶起來,飛舞旋轉(zhuǎn)。
擦干了眼淚,大栓忙碌起來。百廢待興的大平原,大栓戴著草帽,風(fēng)里雨里,一點不像干部模樣,說他是個老農(nóng)民更合適??h里的干部,莊上的大娘,都來給大栓說媳婦,大栓一概不應(yīng)。每年梨花盛開的時候,大栓都會騰出一天時間,什么都不做,只在梨花的墳前靜靜地坐著。
運河邊的莊稼稀稀疏疏,地貧苗稀,大栓領(lǐng)著全縣的百姓改良土地,改良莊稼品種。人們開始吃得飽了。個人聯(lián)產(chǎn)承包,人們的干勁足了,腰包鼓了,笑臉多了。大栓建起一個又一個工廠,蓋起一座又一座新學(xué)校,修了一條又一條新馬路。
大栓老了。他從工作崗位上退了下來。莊上的人開始叫他老栓。
老栓在我身邊蓋了紅磚瓦房,守著我,守著梨花。
兒子小栓經(jīng)常開著小汽車回來看望老栓。小栓每次回來,紅磚瓦房里就充滿笑聲。這一天,當(dāng)笑聲停歇,夜色垂掛的時候,老栓的拐棍從門口飛到了院子里,砸在地磚上,發(fā)出一聲脆響。我忙看向院里,老栓正指著小栓的鼻子大罵:“忘本的東西!”
孫子小小栓似乎想爭辯什么,被父親小栓一把拽到身后去了。老栓繼續(xù)罵:“中國的大學(xué)不夠讀的?日本和咱們有國仇家恨,想去日本留學(xué)就從我這把老骨頭上踏過去。”
第二天小栓和小小栓齊齊跪在梨花的墳前,老栓拄著拐氣呼呼地站著。小栓磕幾個頭,對著墳頭說:“娘,您大孫子考上清華大學(xué)了,中國人就上咱中國的大學(xué)。”花瓣飄飄灑灑,落在梨花的墳頭上,也落在老栓轉(zhuǎn)怒為喜的臉上。
兒子和孫子走了,老栓坐在我的樹蔭下,呆愣愣地望著破廟,望著望著就哭了。干澀的哭聲爬過我蒼老的樹干,又點點滴滴灑落。我想老栓一定是想起了梨花在破廟前被日本人打死的樣子,梨花至死不說自己男人的下落,那個叫佐藤的鬼子一槍打死了梨花。紅的血,白的花,分外鮮明。
縣上的干部來了,說要重修破廟,和大運河一起開發(fā)成旅游資源。老栓問:“修廟是一筆不小的資金,錢從哪里來?”
縣長說:“目前有兩種方案,一是自籌,二是接受外國友人的捐款?!?/p>
老栓瞪起雙眼:“誰要給咱捐款?”
年輕的縣長回答:“是個日本老兵,說是曾經(jīng)受過這廟的恩惠,撿回一條命?!?/p>
“日本老兵叫什么?”
“佐藤。”
老栓的眼睛瞇縫起來,像狙擊手在瞄準(zhǔn)。那年的夜里,老栓還是大栓,大栓帶著一隊?wèi)?zhàn)士,一路追著幾個日本兵來到這座破廟,干掉了五個,剩下一個叫做佐藤的日本兵怎么也找不到人。與大部隊匯合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大栓只好帶隊走了。佐藤成了梗在大栓心頭的一根刺。
“你打算接受這筆捐款嗎?”
“我打算自籌。日本人侵華的罪行,咱不能忘?!?/p>
老栓微微顫抖起來,像是笑得不能自已,又像是哭得不能控制,連著說了三聲“好”,然后頹然倒地。
老栓走了,我知道他每年都回來看我,每年春天點點飄落的花瓣里,就有他。
點評:
小說是一個抗日戰(zhàn)爭的老題材,其出新點是:以梨花作為視角,從側(cè)面反映了這場侵略戰(zhàn)爭給普通百姓帶來的深重危害。最終,沒有寫對戰(zhàn)犯捐助的接受,一方面表現(xiàn)對戰(zhàn)爭的深惡痛絕;一方面表現(xiàn)了中國人民的骨氣,令我們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