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靜

站在草地上的水龍頭旁，樹枝低垂，濃蔭仿佛含水的烏云，潮濕的氣息四處彌漫，可是我只有絕望。沒有水，還是沒有水。天空藍得如同水洗，草葉上露水凝結(jié)，一只鳥兒在樹枝上一首接一首地歌唱，它剛洗完澡——就在我提桶走到跟前時，還看見它站在一片滴水的樹葉底下，一遍遍梳理羽毛——天地之間到處都是流動的水，散發(fā)水的氣息，唯獨這個水龍頭里沒有水。

此時立夏已過，西北的春天卻仿佛一個一只腳剛跨過門檻的人，將行未行，就在這徘徊之際，雨水和閃電，先行展開了一場場聲勢浩大的歡送。大雨瓢潑，從村委會的辦公樓出來，地下流淌的雨水在腳下翻起水花，舉目望去，從柏油路到草地、從山坡到溝壑，整個世界都是從高到低匯聚而成的縱橫小溪。夜半，閃電將耀眼的一瞬送至窗前，屋內(nèi)亮得就像突然打開了電燈開關(guān)。雨聲更大了?？墒撬堫^里仍然流不出一滴水。一個月來，村子里不斷停水，雖然期間也有幾天正常，但斷斷續(xù)續(xù)，幾乎沒有正常的時候。來這之前，我想象過在農(nóng)村生活可能遭遇到的種種困難，可是唯獨沒有想到會停水。我問艾克拜爾，什么時候能正常？他回答道：“夏天過去的時候吧?！蔽蚁氲鹊侥莻€時候，我已經(jīng)“不正?！绷?。

只好去找加列力詢問情況，他負責村委會的水、電、衛(wèi)生等各種雜事。加列力說，已經(jīng)去過水源地很多次，那里水量充足，蓄水方面應(yīng)該沒有問題，可能是管道出了問題，管道的問題嘛，只能是將管道挖出來一截一截查看。水源地？直到此時，我才突然得知我們?nèi)杖诊嬘玫乃⒎亲詠硭?，而是山谷中流淌出來的泉水。但也并非突然得知，其實我早就發(fā)現(xiàn)這里水質(zhì)的異常，臉盆底下，常常清晰地沉淀著細小沙礫，還有兩回，接在手心的水里竟然還飄浮著蜷曲成一團的甲殼蟲。不過更加奇怪的是，我始終不覺得驚奇，或許與此同時，我已經(jīng)見識了打開宿舍門常?？吹降那榫埃禾M屋內(nèi)的蛤蟆、如波浪般前行的青蟲、鞋面上一夜之間出現(xiàn)的蛛網(wǎng)、跳到床鋪上的螞蚱和蟋蟀。這些大自然里的自由生命，闖進人的住所，置身陌生世界，比人還要驚恐，或是跳得更高，或是奪路而逃。但我始終覺得領(lǐng)地是它們的。辦公樓和宿舍雖是隨時代運輸而來的鋼筋水泥，可是又怎樣呢，從空空蕩蕩的大地上直接立起來，被青草和田野包圍，被野風貫穿，最終也成了自然的一部分。我對這些闖入者未曾有過絲毫怨言，說到闖入，于他們而言，人類才是真正的闖入者。

好吧，說到這里，其實應(yīng)該承認，自己在此處的安心恰恰正是這里的山川自然：周圍群山起伏，小巷里庭院大門半掩，花朵全開，而我們宿舍的窗戶直接對著麥田和小路，每天晨昏，緩慢行走的牛羊列隊經(jīng)過。起先，坐在三樓會議室的窗戶旁邊，常常莫名地感覺身邊坐著一個人，這個人渾身白衣，身形高大。一天，當眼角余光確確實實瞥到這么一個人時，定下神來，猛回頭，看見了他——一座雪山。雪山就是一直以來坐在我身旁的白衣人。愣怔之間，頭腦里一片空白，卻也好像被什么充滿，內(nèi)心波濤起伏，簡直感到了酸楚：或許，一直以來我就在等待這么一個時刻，如同一個半夜爬上山頂?shù)娜?，看到陽光從云層的縫隙中灑下第一縷光，才覺得自己在黑暗中的跋涉并非一場虛妄的行動。我突然明白自己為什么會來到這里。正如叔本華所說：一個人所有的遭遇都是意志決定的。那么就怨不得使我來到這里的只是一道命令，實際上更可能是一種選擇。事實的確如此，選擇之前，我和家人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波折，災難已經(jīng)過去，但陰影深重，如同一個身患重病的人即使痊愈，也無法恢復到原先的精力和心境。不知從何時起，我開始感覺到自己與周圍環(huán)境的疏離與格格不入。木心說，有四種處境決定我們看問題和看世界的心態(tài)：失戀，進監(jiān)獄，重病，赤貧?？墒翘熘?，除此之外，有些災難除了自己，世界上并不會有第二個人知曉。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寫出什么，并且在這種苦悶中無法解脫。如此心境，我需要獨處，遠離紛擾，我覺得再也沒有什么比孤獨更能安慰人心的了。所以單位通知將在一個牧業(yè)村駐村一年的時候，我一口應(yīng)承下來，就是這樣，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個地方可以令人獨處。

來的時候，正是這個村莊一年中最美的光景，每一寸土地都被青草覆蓋，牛羊晃蕩著沉甸甸的乳房和肚皮，炊煙悠遠，沒有破敗和貧窮。夜晚，站在院子里刷牙，看見群星散發(fā)銀白的光亮，幽靜、璀璨，好像天上有一個廚娘，每日擦拭锃亮的銀具而露出驕傲的笑容?？墒且蝗杖盏剡^下來，就像一個視力模糊的人終于看清了地毯上的虱子，我越來越覺得生活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并非因為貧困，而是這里的沉悶使它顯露出內(nèi)部的荒涼和枯燥。我開始感到諸多不適。理智上講，我當然知道這些必然是一個需要獨處的人所必然遭受的罪，可是另一方面，我也覺得自己好像在這里白白耗費時光。現(xiàn)在，所有的糾結(jié)都因為沒有水爆發(fā)了：這是什么鬼地方，為什么要在此忍受？這恐怕不是一場經(jīng)歷，而可能是一場面對面的糟踐和嘲笑。

就在我抱怨的時候，加列力他們已經(jīng)在去水源地的路上了。我后來也去過水源地，山路盤旋，坐在摩托車后座上，飛濺的石子不斷擊打小腿，揚起的塵土既遮擋道路，也撲打自身，灰頭土臉是必然的結(jié)果。然后就看見了修建在巖石和灌木旁、水波里蕩漾著沙礫的蓄水池。一些在城市里很簡單的事情，比如水龍頭里總會流出水來，如果沒有水，就打電話到物業(yè)去問，在這里，就會顯露出事情的本質(zhì)：沒有一件事情是簡單的，而且還要靠自身解決。這就是說，村干部們得自己去挖開管道，跳進淤泥中尋找問題所在。

這一天午后，接到蔣老師電話，他和另外兩個老師已經(jīng)到達縣城，專門繞道過來看我。坐在狹窄的宿舍，話題卻像飄蕩在空中的云彩，他們沒有問到我在此的生活，只是說到閱讀和寫作，就是這樣，真正的朋友，看一眼就知道你處于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此間細節(jié)無需贅言。

蔣老師說，趁此機會你要多看些書。我們彼此都應(yīng)該知道，其實無論身處何處都無法回避現(xiàn)實，現(xiàn)實不能回避，寫作也不應(yīng)是一場避世的夢境，可是當一個人還無法面對現(xiàn)實，缺乏挽救自身的力量時，文學或許就是一把斬斷亂麻，為前行尋求一條生路的刀。

暮色加深，直到傍晚即將來臨時，幾個穿著高筒雨鞋、渾身泥水的人遠遠走來，如同一群衣衫破損的抗洪英雄。而事實上，平凡如加列力者的確是英雄，停水涉及到村子里的一半人，他們在為人群，我卻只有個人的抱怨，而我抱怨的這個鬼地方，正是他們的家園。加列力最后只是說到停水的原因，國語結(jié)結(jié)巴巴，他講述此刻，更多的難卻被拋在了身后。

事實上還是會有水從管道里流出來，比一支筷子還要細小的水流，一陣微風都能使它改變方向。哪怕就是這樣的水，我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間心懷感激，生怕稍有怠慢，就是這樣的細流也要消失。提桶接水等待的時間里，想起一個“一三五干擦、二四六打濕”的段子，站在那里兀自笑出聲來。

然后好像發(fā)生了一場奇跡，我開始對一切充滿興趣，從此后，推開那些不曾推開過的門，踏足未曾走過的小巷，就是面對平日里那些骯臟和蓬頭垢面的女人也不排斥，而是與她們伸過來的臉頰貼面問候，從他們遞過來的一塊馕中感到情義。奇怪的倒是，就在不追究對錯的時候，一些事情的真相反倒開始逐漸顯露，就像在暗房里沖洗的照片，一切正從模糊的光線中顯露出容顏。

又過了一段時間，終于從那些一截截被挖出的管道中找到了問題，泉水中的泥沙因為日積月累地堆積，堵塞了半個管道，將它們清理出來之后，清水重新到達。我又開始每日擦洗公共洗漱池，打掃過道，將整個工作隊駐地打掃得干干凈凈。心情與來時雖有所不同，不過對于自身寫作，我還是覺得毫無意義，寫作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出于自身需要，與他人無關(guān)，于社會無用。我覺得寫作沒有意義，意義可能在于寫作的過程，它使我開始關(guān)注周圍人群，傾聽他們對生死與草木的看法，感受這個時代里的貧窮和富裕，人的生存及樣態(tài)。

整個夏天，我都在宿舍后面的那條小路上散步，天上云朵絲絲縷縷，地下風吹麥浪，綿延于道路兩旁的白楊樹修長、挺拔，如同手挽著手的青春少年。走著走著，海子的詩句突然出現(xiàn)在腦海：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黑夜的獻詩》）;活在這珍貴的人間/太陽強烈/水波溫柔（《活在珍貴的人間》）;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九月》）……海子淚水全無，我的淚水卻要掉下來，這些早已遺忘的詩句，此刻卻如同寫在天空和大地上那般巨大觸目，它們仿佛是倒春寒之后存留在樹上的果實，是與焦慮、苦悶以及所有挫折連在一起的啟示，讓我看到一切并非毫無期待。

至于那些貧窮的人，麥田的盡頭是一個小型機場，飛機每天從麥田起飛，然后在天空中留下一道道潔白而清晰的痕跡。我常常想，對村子里那些從未出過遠門的牧民來說，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飛機飛向遠方，在天空留下痕跡，何以不會在人心留下痕跡？

到了第二年三月，我剛從村委會樓上下來，看到一個人站在宣傳欄前。熟悉的身影，是一個寫詩的朋友途經(jīng)此地，意外聽說我在這里便尋路進來。他的古體詩寫得清勁疏朗，有時候我會覺得奇怪，明明公務(wù)繁忙，明明顛沛奔波，卻寫下柴門與犬吠、杯酒與桑麻，或許也是在庸常的生活中以文學為刀斧，劈開荊棘以自救？此時青草漫延、群山起伏，浩浩蕩蕩的美已布滿河山。這一年的春天由遠而近，還有三個月駐村生活就要結(jié)束，兩個朋友，一個開頭，一個結(jié)尾，都是不期而遇，卻更像是命中注定。這期間，還有單詩人打電話閑扯，說到詩歌、美與現(xiàn)實沖突，傷心之處，單詩人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哽咽，我只好引用、改編一位“搖晃在人間”的詩人之詩安慰他道：“月光皎潔，不適宜肝腸寸斷?！彼俸傩ζ饋?。說到底，安慰人心的恐怕最終還是詩歌、情義、月光以及此時山坡上花蕾綻放的野杏樹。

其實在這個叫做阿什勒布拉克的村子，我無論停留多久，都只是路過，如同一片被流水送達此地的落葉，雖然隨波逐流，雖然無可辯駁，可是頭頂之上，始終還有那一片光照人間的朗朗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