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燊
孔野平?jīng)_他哥們兒又重復(fù)了一遍自己即將取得的國籍,對方揮了一拍,將一顆網(wǎng)球狠狠打在了對面的墻壁上,為了接住回彈的小球,哥們兒的第二拍差點拍在了他臉上。
“你聽清楚沒有啊?”孔野平一臉不滿。
“關(guān)我鳥事。”
孔野平悻悻地背起書包,里面空蕩蕩的,似乎只有一只筆袋。他思考著那個遙遠(yuǎn)的非洲小國,一頭霧水。雨下起來,他饑腸轆轆,走到一個賣火燒的鋪子里要了個牛肉餡兒的,屋里傳出節(jié)奏均勻的剁餡聲,他故意放慢咀嚼速度,想聽聽這個聲音會不會因為需要短暫的休息而停歇,然而直到他走出鋪子好遠(yuǎn),那聲音依舊不緊不慢、力道十足。
回到家,父親做了幾個好菜,開了瓶冰鎮(zhèn)啤酒,要他一定陪自己喝一杯??滓捌綊吡艘谎圩雷樱写汗S燒肉、紅燒雞翅、蒜蓉開背蝦和一道老醋拌六樣,偏偏此時他打了個飽嗝,被父親瞥見了,他顯得有些失望??滓捌街缓米献溃o兩人滿上了酒。
“我媽呢?”
“她出去吃了?!?/p>
飯桌前有一個禿頭小子舉著筷子不知道該伸向哪道菜,他覺得此時母親也一定是這樣,和十幾年不聯(lián)絡(luò)的舊相識聚餐,還要把話題引到幫自己的丈夫謀個差事上去,對于她這個快五十歲的女人來說,肯定是抹不開顏面的。
“接下來什么打算?”父子倆異口同聲問對方,二人尷尬地碰了下酒杯。
父親吃了一大口涼菜,單位減崗減編,他想要另謀高就,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去處。不過他相信他的妻子,會辦事,能力強,不僅能給兒子弄個非洲國籍享受高考優(yōu)惠,肯定還能把自己推銷出去。總之,這個家目前全靠她了。
“好好努力,考個好成績,別對不起你媽。”他叮囑兒子。
孔野平機械地“嗯”了一聲,聽說換了那邊的國籍,高考可以少考幾百分。
“那比賽……”
“有那個功夫,還是看看課本的好?!备赣H把兒子剛點燃的火苗掐死在了一聲嘆息中。他回想起幾年前,這個毛頭小子個子還沒有這么高的時候,好像是從某部動畫片中受到的啟發(fā),嚷著一定要學(xué)網(wǎng)球,本以為他只是三分鐘熱度,誰曾想竟有些天分,代表學(xué)校獲得過市里、省里的獎,有人還專門過來挖他這株體育苗子。
孔野平十分氣憤,甩了筷子鎖上了自己的房門。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父母寧愿讓他做一個“叛徒”,也不同意他追求自己熱衷的事業(yè)。省賽馬上就要舉行,教練把翻盤的希望全壓在了他身上,可是母親突然闖進(jìn)來,煞有介事地向所有人宣布,她兒子從此以后再也不打網(wǎng)球了。
一只蒼蠅在他眼前滑來滑去,雨夜出現(xiàn)了幾道裂痕,窗戶關(guān)得很嚴(yán)實,孔野平對上面那個白色的把手產(chǎn)生了興趣,設(shè)想著里面鎖芯的運作模式,怎么一滴雨都漏不進(jìn)來,蒼蠅卻能進(jìn)來呢?
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他聽見母親回來,父親殷勤地問候。她用一些搪塞的話語敷衍地鼓勵著他,如同鞋底與地板之間的交流。一條短信發(fā)來,是李敞。
“你到底來不來,要發(fā)車了?!?/p>
對方指的是代表學(xué)校去西藏打比賽的事??滓捌阶旖锹冻鲆唤z自信的笑容,因為現(xiàn)在他還沒有正式退出,雙打賽要是少了他,李敞想要贏的希望可是很渺茫。他盯著手機屏幕,心想不回復(fù)這條短信的話,李敞能不能再發(fā)來兩條。那家伙心氣兒高得很,平時訓(xùn)練兩人沒少暗中較勁,除了在球場偶爾來點眼神殺,他們幾乎沒說過話。
他盯著手機,藍(lán)光幽幽,心潮澎湃。要是秒針足夠尖銳,墻壁上也許早就被巨大的“嘀嗒”聲鑿出一個圓形的窟窿了。
“白癡。”對方又發(fā)來兩個字,孔野平笑出了聲。他編輯了一行文字“你求我我就去”,但是就在要按發(fā)送鍵的時候,他把這行字刪除了。一種史無前例的空虛感襲來,他覺得自己像是神話人物盤古一樣,處在一個鳥不拉屎、舉目無親的地方。他把腦袋埋進(jìn)枕頭里,用脖子作為支撐點,跪在床上,把屁股高高地翹起,給自己創(chuàng)造一座島。
就在他快要窒息的時候,李敞發(fā)來了第三條短信:“有病。”
這回孔野平坐不住了,他被罵得熱血沸騰,急切地想要飛奔到火車上去給那小子一拳。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停的,夜還沒有黑透,隔壁鄰居收聽的廣播里傳出了一曲高亢的《我和我的祖國》。爸媽出去散步,房門輕輕地“砰”了一聲。
孔野平飛奔到火車站,前往拉薩的列車剛剛開走。他咬牙切齒,憤怒異常,怎么誰都和自己作對?他強壓怒火,低頭看看褲腳上的泥點子,像一只只停留在樹上的燕子。春天的確來了,但是人們?nèi)匀辉趧C冽的風(fēng)中行色匆匆,沒人回頭,沒人張望,只有呆立在原地的他仿佛是轉(zhuǎn)動的自行車胎上的氣門芯。
下一班開往拉薩的列車要在明早出發(fā),孔野平買了張票,坐在候車室心事重重。他覺得作為一個爺們兒這輩子怎么也得闖蕩一次,仗劍天涯。出門時他給母親留了個便條,說自己必須要去參加比賽,最后打一次網(wǎng)球。其實也說不明白為什么喜歡這個東西,他只是覺得把一顆球狠狠地拍在網(wǎng)以外是一件很快樂的事,和把一群魚從漁網(wǎng)里放生沒什么區(qū)別。
還有,他不想變成外國人。為國爭光這種事雖然他從沒開口說過,心里卻常想象著未來某一天自己站在領(lǐng)獎臺上,身后是冉冉升起的五星紅旗??滓捌侥X子里又浮現(xiàn)出了那輝煌的畫面,他瞇起眼睛,沉浸在夢幻中。突然,身邊座位有人重重地丟了一個雙肩包過來,嚇了他一跳。定睛一看,一個比自己小一些,一看就是問題少年的男孩坐在了近旁。
孔野平默默罵了一聲,隔著高高的雙肩包瞄過去,對方正在打自己最拿手的那款電子游戲。不過他太菜了,那么多裝備竟然還能一滴血都不剩,也是個人傻錢多的主兒。一個高大的中年男人在這位“非主流”的身邊坐下,熱情地把剛買來的一本文學(xué)雜志遞給他看,對方完全視其為空氣。
夜?jié)u漸深了,候車室的乘客走了一批又一批。孔野平有些慌張,緊緊攥著手里的票。他努力合上眼,希望明早能快點到來。人生中第一個離家出走之夜其實挺煎熬的,他覺得這個城市都陌生了,不是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了。隨著燈一盞盞被關(guān)上,他越來越坐不住,心想著要不干脆回家算了。
“有充電寶嗎?”非主流突然沖孔野平來了一句,他手機沒電了,看上去十分著急。
孔野平搖搖頭,這家伙不是要通宵打游戲吧?他挪到了稍遠(yuǎn)的位子上,不想被吵到,又害怕這兩個人不一會兒就離開候車室了,那樣的話,孔野平腦海中蹦出了“流浪”一詞。
“切!”對方蠻失望,站起來四處尋找,終于在遠(yuǎn)處的一個角落里充上了電。不過他沒有繼續(xù)打游戲,而是攥著手機像是在等待什么人的電話??滓捌接只氐搅嗽瓉淼淖簧希腚x高大的中年男人近一些。
“你去哪里?”男人關(guān)切地問孔野平。
“拉薩?!?/p>
“我們也是?!蹦腥苏f著把自己的票在孔野平眼前晃了晃,他們是同一趟車??滓捌角那氖媪艘豢跉?。
“你是一中的啊,厲害,厲害?!蹦腥藳_他豎起了大拇指??滓捌娇粗约盒7乜谔幍拇汤C,自豪感陡然升起。
“那小子要是能讀一中就好了?!?/p>
孔野平?jīng)]接話,心想哪個父親不是看自己兒子好,即使他兒子在別人看來沒救了。
“你們一中的同學(xué),個個都是一頂一的學(xué)習(xí)好,將來都是國家的棟梁。”
孔野平有些慚愧,他沒承認(rèn)過自己是學(xué)渣,但是此時此刻,他不由得誠實起來。
見中年男人還要發(fā)問,孔野平急忙打斷了他:“叔,你們是去拉薩玩嗎?”
男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沒想到話題就這樣聊死了,孔野平識趣地抿了抿嘴。他看看手表,已經(jīng)是午夜時分,距離清晨發(fā)車還有幾個小時。他半瞇起眼睛,似睡非睡地保持著警惕。鐵軌在巨大的黑暗中匍匐,再遠(yuǎn)一些還有什么東西就看不到了,窗戶上映射著一顆顆大小不一的光斑,光斑中是自己的臉。他把手揣進(jìn)衣兜,摸到一顆網(wǎng)球,記不清是什么時候帶在身上的了,不過這個小東西倒是挺催眠。
天亮了。孔野平回想起自己小時候同父母爬名山大川時等待太陽從云海中慢慢出來的情景。他感受到了久違的熱量,城市又是那個城市了,它的火車站沒有出走,麻雀依然在水泥路面上尋找著旅客散落的食物。有輕微的霧氣縈繞在房頂,它們好像是從下水道里鉆出來的,茫然地盯著許多陌生人,未敢靠近??滓捌脚旁跈z票隊伍的第一個,年輕的女工作人員大概是起晚了,發(fā)髻松松垮垮的,就要散開了。
孔野平坐在硬座上,看眾生皆托著沉重的行李,只有自己一個人兩手空空,感到了一種隱隱的超脫感。這些人想必是去拉薩務(wù)工或者探親的,許多不同的面龐眨眨眼再一看,竟都長得十分相似?;疖嚲従弳?,他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
拉薩的天空藍(lán)得深邃,孔野平想起生物課老師教的有關(guān)人體皮膚的知識,這種藍(lán)毫不夸張地說,叫人直接看見了地球的真皮層。他仰著脖子拼命呼吸,前一刻還餓得“咕咕”叫的肚子現(xiàn)在神奇地飽了。
“在哪兒呢?”他給李敞發(fā)去了一條信息。
“你來拉薩了?”對方秒回。
“嗯?!?/p>
這條信息過去后,他像個傻子一樣在站前廣場杵了半天也不見李敞回話,只好給對方撥去了電話。
“在哪兒?”孔野平?jīng)]好氣兒。
沒想到對方脾氣更暴:“你不會問教練啊?!?/p>
孔野平來了氣:“不是你叫我來的嗎?”
李敞掛斷了電話,孔野平差點把手機摔碎。就在落地的前一秒,理性勸住了他。給教練打電話挺難為情的。對于自己退賽的事,教練一直難以接受,母親又從中使了個計謀,她跟教練說:“我們家野平說他早就想退出網(wǎng)球隊了,可能孩子受到了什么不公平的待遇吧?!边@招果然夠狠,這些天以來教練從來沒有單獨聯(lián)系過他。他能感受到他所蒙受的冤屈以及對自己有多么失望。
然而,組織還是要找的。正當(dāng)他摩拳擦掌思忖著如何跟教練開口時,來電顯示李敞這個大頭鬼有話沒說完。
“日喀則?!彪娫捘穷^蹦出了幾個字。
“什么?不是,怎么還換地方了?”
“不來拉倒?!?/p>
這回孔野平被氣得連脾氣都煙消云散了,他甚至還笑了出來,深刻地領(lǐng)悟了什么叫上桿子不是買賣。根據(jù)他的可靠消息,球隊本來說好要提前一個禮拜到拉薩適應(yīng)環(huán)境,比賽也將在這里進(jìn)行。這會兒換到了日喀則,真不知道唱的是哪出??滓捌街缓迷诼愤厰偝粤送朊?,向老板打聽去日喀則的路線。
上了大巴車,沒想到又遇見了非主流父子,三人同排座。
“這么巧!”中年男人看見孔野平,熱情地同他打招呼。
孔野平點點頭,看見非主流還在玩那款游戲,一陣子不見這家伙技術(shù)飛漲。他不禁湊了上去,二人合力攻下了一座碉堡。所謂不“打”不相識,非主流熱情地給孔野平肩膀來了一拳,二人說笑起來。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曲直?!?/p>
孔野平報了自己的名字。
“你一個人來?”
孔野平點點頭,指了指中年男人,小聲說:“你打游戲,你爸不管嗎?”
“他是我媽的前夫,不是我爸?!?/p>
孔野平一怔,沒反應(yīng)過來這層關(guān)系。
“你該不會是離家出走了吧?”對方指了指孔野平的校服。
“不不,我是來參加比賽的,網(wǎng)球,我是校網(wǎng)球隊的。”孔野平急忙否認(rèn)。
對方露出崇拜的神情,說起了他最喜歡的一部日本動漫,里面擅長打網(wǎng)球的某某人物是自己的偶像??滓捌接行┑靡?,車子在公路上疾駛,路人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無盡蔚藍(lán)下的山川。幾頭牦牛出現(xiàn)在視野中,健壯,懶散,年紀(jì)大一些的那頭看起來像陶淵明,它旁邊那頭則有些像蘇軾。孔野平沉浸在不是語言能夠描繪的絕美畫面中,他覺得自己突然誰也不是,不是父母的孩子,不是老師的學(xué)生,也不是習(xí)題冊那擅長偷懶的奴隸了,甚至連一縷風(fēng)、一粒土都不是。
一面碧藍(lán)的湖泊鋪卷而來,在太陽底下閃爍著水晶般的光芒,如同一位打坐的僧侶。乘客們紛紛湊到車窗前發(fā)出由衷的贊嘆。曲直兩眼放光,狠狠地罵了一聲,全車都聽見了,但奇怪的是他那個臟字與美景并不沖突。
“我去……”曲直贊美道。
孔野平嘴里呼出的熱氣在窗戶上若隱若現(xiàn),如同翻動歷史書的手指在頁碼旁影影綽綽。
“你說這兒夜里什么樣?”曲直問。
“有狼嗎?”他補充。
“肯定有月亮吧?!笨滓捌礁袊@。
“有月亮也有狼?!?/p>
“狼吃啥,抓魚?”
“不知道。”
“笨啊,吃山羊唄?!?/p>
二人就狼會不會游泳展開了激烈的爭論,然后他們探討了兔子、昆蟲、木頭會不會游泳,以及他們自己。
“前面就是冰川了?!彼緳C師傅宣布。
曲直瞄了一眼跟他一起來的中年男人,他皺著眉頭,看起來不太舒服。
“沒事兒吧?”他推了推男人胳膊。
對方擺擺手。
“喂,前面能不能停下車?”曲直沒講禮貌,司機師傅也沒理他。
孔野平見狀替他打了圓場,結(jié)果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中年男人制止了曲直,說他到日喀則后休息休息就好了。曲直臉色漸漸陰沉下來,剛剛愉快的心情似乎一掃而光。
“你學(xué)習(xí)好嗎?”半晌,他問了孔野平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兒的問題。
孔野平否認(rèn),沒覺得有什么丟人。
曲直嘟囔道:“要是我學(xué)習(xí)能好點兒,我媽也許就不會生病了?!?/p>
“你媽媽……”
曲直指了指自己肝臟的位置??滓捌接X得抱歉,但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對方從書包里抽出一瓶礦泉水遞給了中年男人。
“我們這次來,是找我爸要錢的。”
孔野平更聽不懂了。
“我親爸。不過他長啥樣我也不知道,我媽手術(shù)需要很多錢?!?/p>
“你現(xiàn)在這個爸爸沒有錢?”孔野平壓低嗓音。
“他原來挺有錢的,后來沒了。他不是我爸?!鼻睆娬{(diào)。
中年男人側(cè)了側(cè)身子,顯然是聽到了兩個男孩的對話。
“你咋不玩兒游戲了?”他問。
“沒勁?!?/p>
“那就睡會兒吧。”
孔野平聽著這對父子的對話,不禁沖曲直插言:“我看他對你挺好的?!?/p>
對此,曲直用一聲鼻音表示了自己的態(tài)度。
冰川赫然出現(xiàn)在了眼前。
“真安靜啊?!鼻卑l(fā)表了自己對于卡若拉冰川的第一印象??滓捌讲恢涝撜f什么好,他已經(jīng)被震撼得不知所措、呆若木雞,好像心被撞碎了,變成了許多飛鳥。
“我媽躺在病床上,就是這個樣子的?!鼻贝蛄藗€寒顫,瞇起了眼睛。
大巴車抵達(dá)了日喀則,孔野平的屁股仿佛被釘在了座位上,仍然沉浸在沿途的風(fēng)光中,丟了魂兒似的。中年男人下車便吐了一攤,然后像有什么急事一樣撇下曲直去遠(yuǎn)處打電話。曲直一個人晃悠,他看到孔野平像一只迷路的羊,被司機師傅攆下了車。
孔野平再次撥通了李敞的電話,對方告知他隊伍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珠峰大本營。
“你玩兒我呢吧?”孔野平質(zhì)問。
“教練說比賽前帶大家來參觀珠峰,鼓舞士氣?!崩畛ㄕf。
孔野平無言以對,中年男人走了過來。
“去珠峰?”曲直的問題,得到了孔野平和養(yǎng)父異口同聲地回答。然而今天他們必須在這里住一晚,日喀則距珠峰可還遠(yuǎn)著呢。
曲直一頭霧水:“我爸怎么上珠峰去了?”
“你媽說的。”中年男人心不在焉。
曲直將信將疑,他邀請孔野平跟自己去同一個旅店住下,大家彼此也好有個照應(yīng)。
“人家小伙子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別干涉人家。”中年男人不滿曲直替別人做決定,在這兩個小屁孩中間他才是家長。
孔野平正想跟著這對父子,便爽快地答應(yīng)了下來。他覺得跟著他們一起行動比較安全,也省得自己像只無頭蒼蠅一樣。
夜里,中年男人獨自走到了一處僻靜地,想要看看日喀則的星空并如愿以償。這里的夜晚和大城市不同,靜謐、詩意,如果可以他愿意和妻子來此共度殘生。也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她會痊愈,再告訴他一次曲直的父親是誰。對于她第一次給出的答案,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
中年男人一夜未眠,他站在屋外,用心聽著里面兩個孩子打鼾的聲音,希望明天這個一中的男孩能順利地與他們分道揚鑣。
當(dāng)孔野平站在珠峰腳下?lián)芡ɡ畛ǖ碾娫挄r,對方向他坦白了一個“神話”。
李敞說:“那個新搭檔太菜了,跟他合作有損小爺?shù)念伱妗!彼傅氖谴舜尉W(wǎng)球比賽教練為他換的新雙打隊友。
“雖然你也很爛,好歹咱倆還有那么點兒默契?!彼a充。
孔野平的肺要炸了,不知道是海拔的問題還是被李敞氣的。
“我分析了藏族選手的實力,這次比賽咱們贏不了。你也沒必要去冒險,咱倆的名聲能挽救多少算多少吧?!崩畛ㄕf。
孔野平?jīng)_著聽筒怒吼:“這就是你把我騙得團團轉(zhuǎn)的理由?”
“你不是也欣賞風(fēng)景了嗎,我這是成全你,要不你謝謝我?”
“你在哪兒?”
“去獅泉河的路上。對了,你可別和教練說,他以為我回家了。”
“你這么逛蕩,家里不管你?”孔野平擔(dān)心起來。
“管個屁,你以為我媽是你媽啊?!崩畛ㄕf出這句話后,孔野平感覺自己的毛孔燃燒了起來,像是有一陣旋風(fēng)把他卷到了天上,一時恍惚,沒有聽到李敞又說了什么。
“你再說一次?”孔野平緊緊抓著手機。
“我說,欣賞完偉大的珠峰你就回家去吧?!崩畛⊕鞌嗔穗娫???滓捌接X得如此決絕的李敞像一個孤膽英雄,有點像小說里的人物了。要是能再遇見個什么姑娘和他一起浪跡天涯,可謂一段佳話。不過他很擔(dān)心這家伙除了經(jīng)濟以外的實力,記得有一次教練讓他往北邊發(fā)球,他愣是不知道沖哪兒發(fā)。
曲直問孔野平接下來的去向,得知他要去獅泉河把哥們兒找回來之后,自告奮勇要同他一起去。中年男人覺得兩個男孩是在開玩笑。
他呵斥曲直:“你跟著裹什么亂?”
“你說我爸在這兒,人呢?”
中年男人不語,其實他們父子倆比預(yù)計早了一天到達(dá)此處。事情不能按期進(jìn)展,現(xiàn)在他只能蹲在地上抽煙。當(dāng)他掐了煙屁股站起來的時候,忽然不曉得自己是誰了。在失去意識的剎那,他感到身邊的一切都變得斑斕起來,珠峰變成了彩色的,天上的云慢慢往地上掉,雪花兒變得很大,像蝴蝶那樣呼扇呼扇地飛著。他聽見曲直喊了自己的名字,喊得很慢,很好聽,但是這聲音越來越遠(yuǎn),如同一盤絞了的磁帶。
救護(hù)人員迅速抬來了擔(dān)架,曲直和孔野平十分焦急,他們都明白高原反應(yīng)不是鬧著玩兒的。男人的手機從口袋里滑落出來,孔野平撿起來遞給了曲直。他們在帳篷外聽見醫(yī)生說,男人的癥狀嚴(yán)重,需要一味當(dāng)?shù)厮幉?,不過他們已經(jīng)所剩無幾。
曲直靈機一動,打開了養(yǎng)父的手機熟練地輸入了密碼。
“這你都知道?!笨滓捌礁袊@。
曲直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撥通了通訊錄中第一個電話號碼,這個號碼沒有所屬者的名字,顯得有些神秘。接電話的是一個男人,講著蹩腳的漢語,聽不出那嘔啞嘲哳平仄不分的口音是哪個地方的。
“你是我爸吧?”曲直單刀直入,最后一個字是輕聲,使得他的疑問句聽起來像肯定句。
對方咿咿呀呀,哼哼哈哈,孔野平什么都沒聽明白。
“聽說你是賣藥的,有治高反的特效藥嗎?”
孔野平不曉得曲直是怎么聽懂對方所言為何的,不過他很麻利地就把事情辦妥了。兩人蹲守在帳篷外,等著救命藥“從天而降”。
“既然你爸有神藥,怎么不讓他救救你媽媽呢?”孔野平挺好奇。
“他要是有能治那個病的藥,早就成世界首富了?!?/p>
孔野平思忖著接下來自己怎么辦,不把李敞找回來他總覺得對不起誰。曲直說要找人可以,但是得帶著他。
“人多力量大?!彼f。
孔野平覺得曲直過于熱心了,他的語氣有種毋庸置疑的成分,聽起來怪怪的。
“你還是盡快回去陪你媽媽吧?!?/p>
曲直擺擺手,堅定地說:“團結(jié)就是力量?!?/p>
孔野平示意他帳篷里還有一個病號需要照顧,沒想到曲直斬釘截鐵地說,就讓他躺這兒好了。
“走吧?!鼻崩滓捌骄鸵{泉河出發(fā)。
“這不合適,你爸還沒把藥送來呢?!?/p>
曲直語塞,但他的神情十分焦慮,好像比孔野平還急著要走。
“找到了你那個朋友,你們就回成都了吧?”
孔野平?jīng)]想好是帶著李敞回到拉薩參加比賽,還是一同打退堂鼓,這是個嚴(yán)峻的問題,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先找人。
曲直狠狠踢了一腳土,揚起的砂石覆蓋在他鞋面上,他左右搖晃保持著平衡,想要留住那顆稍大一些的。天氣越來越冷,好在前幾天旅館老板便宜賣給他了一件軍大衣,否則現(xiàn)在倒下的就不僅是中年男人一個人了。一輛面包車開過來,看起來是剛買的,在落日的余暉中閃耀著皎潔的銀光。車子停在曲直跟前,一個獵人打扮的漢子走了過來。此人雙眼深邃,顴骨突出,再看看曲直,怎么都不像是和這個人有血緣關(guān)系。
此人說他叫更群,這回他講的話清晰了,不像之前電話里那樣牙疼似的。他神色凝重,兩眼射出幽幽的光,寒氣逼人。被他死死盯著,曲直感到寒毛直豎,躲在了孔野平身后。
“早了一天。”更群嘀咕道,還把孔野平也瞪了一眼。他走進(jìn)帳篷,說了一句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話,聽起來應(yīng)該是罵罵咧咧。
曲直兩腳發(fā)軟,孔野平不相信這個叫更群的人是曲直的生父。這倆人渾身上下沒有一處相像的地方,一處也沒有。
“他不是我爸?!鼻卑芽滓捌嚼矫姘嚭竺?,倆人背靠在車門上,曲直朝車窗里張望了一番,好像里面有什么埋伏。
“我后爹要把我賣給這個人?!?/p>
孔野平剛想說話,曲直捂住了他的嘴。
“哥們兒,現(xiàn)在能救我的只有你了,要是我真被賣了,你也看見了,我肯定是逃都逃不掉?!?/p>
孔野平扒開曲直的手,對他所言難以置信。
曲直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不拉幾的照片,“這個才是”。他說。
的確,照片上的人跟曲直長得有幾分神似,比更群要有說服力??滓捌接^察了一下環(huán)境,有輛大巴正在組織游客返程,看樣子還有空座位。他們詢問了司機,得知是開往瑪旁雍錯的。可是由于曲直未成年,沒有身份證,給他買票成了一個挑戰(zhàn)性問題。
更群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了兩人身后,嚇了他們一大跳。
“你們兩個干嗎呢?”
曲直不敢作聲,孔野平替他打圓場:“更群大叔,里面那個叔叔好些了吧?”
更群點點頭,用狼一樣的眼睛逼視曲直,捏了捏他的肩膀和小腿的肌肉。
“挺結(jié)實嘛?!?/p>
曲直眼淚都要掉出來了,孔野平不忍心,借著找李敞的理由把更群叫到一旁。
“更群大叔,我朋友去了獅泉河,我明天從這里出發(fā)還能追上他嗎?”
更群上下打量了一番孔野平,又虎視眈眈地瞅了瞅曲直。
“上車?yán)镒?。”他說。
曲直說什么也不上車,孔野平說我們不冷。更群鉆進(jìn)了駕駛室,看樣子是打開了空調(diào),車窗很快上了霜。車子未發(fā)動,看著那層暖暖的薄霧,孔野平更冷了。他不停搓著手,打開了副駕駛的門。
更群遞給了他一包餅干,孔野平像是得到了什么珍饈一樣撕開包裝大口吃了起來。曲直見狀也坐進(jìn)了車后座。他沒有吃孔野平遞給他的餅干,車內(nèi)熱烘烘的氣體縈繞在周身,他舒了口氣。
曲直突然驚叫了一聲,他看見了一柄獵槍。
孔野平瞬間停止了咀嚼,心臟被提溜了起來。
“別動!”更群呵斥道,曲直條件反射地舉起了雙手。更群下車將獵槍的兩顆子彈退出來,把槍桿子扔進(jìn)后備廂,重新回到了車內(nèi)。
“小孩子不要碰,危險。”他說。
孔野平和曲直面面相覷,像兩頭僵硬的鹿??滓捌较肫饋硪郧翱纯平碳o(jì)錄片的時候,里面提到了嘉絨藏族的獵人,他們好狩獵、擅騎射,還有神秘的獵神崇拜。他依稀記得這種獵人中有一部分人被稱之為“吊鹿子”,鋪得一手好機關(guān),據(jù)說還會什么咒語和法術(shù)。想到這些,他看了看手里的餅干,尋思這會不會是一包下過咒的餅干,吃了會不會致幻?他使勁搖了搖頭,還好,暈勁兒過去了就沒再來。
“更群大叔,您不會是嘉絨藏族的獵人吧?”孔野平十分想得到答案,不過對方?jīng)]有正面回答他。
孔野平來了興致:“你們真的會法術(shù)嗎?”
“那你要去問山神爺?!?/p>
“山神爺?”
“就是守著這些山的神?!?/p>
“真的有山神嗎?更群大叔,你見過嗎?山神長什么樣?”不僅孔野平萬分好奇,曲直也湊了過來。
“怎么可能見過嘛,又沒做虧心事。”更群說著瞥了一眼曲直,語氣減弱,好像言不由衷似的。
曲直不知哪來的勇氣,直接戳中了更群:“沒做虧心事,你帶槍做什么?”
“防身?!?/p>
“防身?不可能,我看你是用它打獵的?!?/p>
更群轉(zhuǎn)過頭去狠狠瞪了曲直一眼,孔野平嚇得一哆嗦。
“打獵又怎么了?”
“打獵不算虧心事?”曲直哼了一聲。
“獵戶也是要生存的嘛?!备簭娬{(diào)。
“動物不也是要生存的嗎?”
“只要不貪心,山神爺是不會怪罪的??梢秦澬牡脑?,山神爺發(fā)怒,誰都救不了嘍?!?/p>
“更群大叔,山神爺是怎么發(fā)怒的?”
“我沒有親眼見過,不過倒是聽我母親講過一些傳說?!?/p>
孔野平和曲直把臉湊了過去,雖然曲直一臉厭惡,耳朵仍然豎得高高的。
“說是以前有一個賣草藥的人專門套懷了孕的蛇,把蛇蛋從肚子里剖出來泡酒,家里擺滿了這種酒壇子。有一天一條被開膛破肚的母蛇本來已經(jīng)死了,卻突然竄出去把賣藥的給咬了,他中的這種毒只有一味草藥能解,那人就掙扎著往山里走,原本草藥就長在他熟悉的那個地方,可是走著走著卻迷路了,到了一個全部都是小孩子的村子,小孩說他們有解藥,但是需要賣藥的出高價購買,這高價不是錢財,而是給這些小孩子們一人找一個阿媽?!?/p>
“后來呢?”
更群沒有說話。
“你不也是賣藥的嗎?”曲直顯然是處處針對更群。
“救死扶傷,積德行善。”對方淡然極了。
孔野平只好再次打圓場:“更群大叔,再給我們講一個唄。”
“這種故事多了去了,不講了?!?/p>
曲直發(fā)出了一聲響亮的鼻音表示不爽。
“再告訴我們一個吧?!笨滓捌絹砹伺d致。
更群想了想:“倒是還有一個。傳說很久以前有個小伙子千里迢迢從外鄉(xiāng)來到藏地,選了塊依山傍水的地方自己建了座房子,開辟了園子,可是他種什么都不長。小伙子每天都向山神祈禱,有往來的窮人向他討要吃食,雖然自己食不果腹,他還是慷慨地分給大家。有一天一個漂亮的姑娘找上門來,身世可憐,小伙子只好將她留了下來,把僅有的一張床讓給了她,自己就睡在院子里,頭枕著土,眼望著天。后來姑娘嫁給了他,奇怪的是院子里漸漸長出了好多作物。一天夜里小伙子發(fā)現(xiàn)妻子不在身邊,他來到外面尋找,發(fā)現(xiàn)妻子散下了挽起的長發(fā),她的頭發(fā)變成了一條溪流,澆灌著他的園子。”
“后來呢?”曲直和孔野平異口同聲。
更群又不作聲了。
“別呀,怎么總是不講結(jié)尾啊?!?/p>
更群把頭扭向了一邊。
“你那個朋友也像你這么大年紀(jì)?”過了半天,他突然向孔野平過問起李敞來。
“我倆是同學(xué),本來一起去拉薩打比賽的。”
“啥子比賽?”
“網(wǎng)球。”孔野平不自覺揮舞起了右手。
“你說他一個人去了獅泉河?”
孔野平點點頭。
又過了半晌,更群冒出了一句:“等明早帳篷里那個醒了,我?guī)湍惆讶苏一貋怼!?/p>
孔野平剛想感謝,曲直在后座狠狠踹了一腳他的椅子背。他差點忘了眼前這個能講故事的大叔是個壞人。壞人都擅于忽悠,他想。
朦朦朧朧中天亮了。當(dāng)孔野平睜開眼時,萬丈金光從遠(yuǎn)處珠峰的身后射出來,仿佛巍峨的高山展開了羽翼。曲直呼嚕打得震天響,孔野平回頭看了看,發(fā)現(xiàn)他和自己的身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兩條毛毯。更群和衣而睡,他的手緊緊抓著衣領(lǐng)。
孔野平下車,把一整個自己都浸潤在晨曦中,雪山的美讓他恨不得撲上去,飛過去,但是他感到自己變成了一棵樹,思緒的旋風(fēng)并不能將他連根拔起。還差點什么,就差那么一點兒。中年男人坐在不遠(yuǎn)處面沖著珠峰的光芒一動不動,好像一塊化石。
“您好些了?”孔野平禮貌地問。
男人稍微點了一下頭,把臉別向了另一方,不轉(zhuǎn)頭還好,他臉上旋轉(zhuǎn)的光暈反而使孔野平看到了他的淚水,比眼淚更閃亮的是他人中處的鼻涕。這種涕淚橫流的自由對于像他這樣高大的男人來說,怕是不常見,但是此時孔野平?jīng)]有任何想要安慰他的意愿,他感到嗓子眼兒在抽搐,鼻子酸得很,自己也要流淚了。
更群走下車,中年男人看了看他隨后把頭又轉(zhuǎn)向了珠峰,太陽就要完全從山頂躍出了,不知是誰在用朝霞狂草,倜儻不羈卻又井井有條。三個沉默的背影組成了兩個線段,在某個地方也許有把尺子正在衡量這幾顆微塵的比例。
“拉索啰!拉索啰!”更群突然放聲大叫了起來。
孔野平不知這幾個字是什么意思,便問:“更群大叔,你念的是什么?”
更群做了一個深深的吞吐空氣的動作,然后說道:“去找你那個朋友?!?/p>
孔野平撥打了李敞的電話,一句“您所撥打的號碼超出服務(wù)區(qū)”使他瞪大了眼睛。
“糟了,別是進(jìn)無人區(qū)了?!备壕o張起來。
孔野平急了,他知道獅泉河的下一站就是羌塘無人區(qū),李敞那小子向來不合群,又是個路癡,要是他自己進(jìn)了無人區(qū),后果可想而知。中年男人站起來,不曉得更群給他用了什么藥,精神看起來比之前更好了。
“孩子丟了可不行,事不宜遲?!敝心昴腥苏f,與更群心照不宣。
眾人坐進(jìn)了面包車,更群把油門踩到底,向著羌塘無人區(qū)進(jìn)發(fā)??滓捌綇奈丛谇宄恐腥绱丝癖?,他感到自己此刻是裸體的,像一頭動物。
“那是什么?”曲直指著遠(yuǎn)處一個小小、尖尖的身影問。
“藏羚羊?!备夯卮鸬馈?/p>
孔野平搖下車窗,他只在語文課本里見過藏羚羊,知道它們聰明、敏捷、通人性。
“它們是藏地的精靈?!备赫f。
“我看它們更像是珠峰打的噴嚏,活了。”曲直搶答。
中年男人笑出了聲,拍了一下他的腦瓜子。
“你再說一次,它們像什么?”
“像唾沫星子。”曲直白了他養(yǎng)父一眼。
中年男人這回笑得很大聲,可孔野平心煩意亂。不知為什么,要是李敞真失聯(lián)了,他感到自己有不可逃脫的罪過。
“更群大叔,這天蒼蒼野茫茫的,咱們咋找?”
“山神讓咋找就咋找?!?/p>
“那你倒是說說,山神怎么跟你說的?”孔野平焦慮不已。
更群狠踩了一腳油門,眾人向后仰去。
中年男人問:“那孩子可能面臨什么危險?”
更群說;“他要是不會野外生存,天氣、野獸、沒吃的沒喝的,都能要了他的命。這里可不缺白骨。”
“我聽說之前咱們國家只有一位牛人成功穿越了這里,用了好像是七十七天?!?/p>
更群哼了一聲。孔野平感覺心里像是著了火。突然,一個陌生號碼打通了他的電話,急忙接起后里面?zhèn)鱽淼穆曇艉苄?,斷斷續(xù)續(xù),孔野平只聽清了一點有用的信息,分辨出打來電話的肯定是李敞,他提到了藏羚羊,還有一個“救”字。
“你這朋友不是遇上偷獵分子了吧?”更群踩了剎車,一道刺耳的聲響產(chǎn)生了回音。
孔野平一臉茫然,更群眉頭緊皺。
“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事情,搞不好小命就沒了?!?/p>
“我報警!”孔野平剛要在手機上撥打110,曲直攔住了他。
“咱們?nèi)硕嗔α看?,不用麻煩警察叔叔?!闭f著,他瞄了中年男人一眼。
“那些個喪家的身上都背著槍,不好招惹。”更群說。
“你不是也有一條嗎?”曲直反駁。
中年男人聞此,嚇得急忙四處看去。曲直指了指后備廂,男人臉色煞白。
“你怎么會有槍?”他問更群。
“這有什么好稀奇的。”
“可是你明明說你是賣藥的。”
“藥我賣,山我也得守著不是?!?/p>
男人和更群的對話充滿了火藥味,嚴(yán)重偏離了主題。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男人不停質(zhì)問更群的身份,對方則是據(jù)理力爭。忽然,更群猛踩了一腳油門,眾人再次向后仰去。
“去哪兒?”孔野平一面勒緊安全帶一面問,更群沒說話。
“停車,我們要下車!”中年男人以命令的口吻對更群說。
曲直不同意:“干嗎下車?”
“咱們還得回去照顧你媽,要是有個好歹,你媽怎么辦?”
“你這人怎么這么沒有同情心,一點英雄氣概都沒有?!?/p>
“你說什么?你再說一次?”
“我說你冷血。別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何況咱們也不能讓偷獵分子得逞。”曲直肯定地說。
“看不出你這個娃還挺有骨氣的。”更群通過后視鏡給了曲直一個贊賞的眼神,中年男人被諷刺,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孔野平翻開手機通話錄,這幾天始終沒有被父母聯(lián)系,現(xiàn)在也是一樣,他們沒打電話也沒發(fā)短信過來,最后一次通信還停留在半個月前的那次家長會之后。為什么他們杳無音訊呢?孔野平這幾天設(shè)想過許多答案,最愿意相信的一個是他們默許了。有時候他很羨慕李敞的父母,常年在外,把李敞像行李一樣寄存在學(xué)校,還是不怎么貴重的那種,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更群忽然搖下車窗把頭探了出去,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面包車后有一頭野牦牛在拼命追趕他們。他放慢駕駛速度,野牦牛很快追了上來,它沒有攻擊車輛,而是跑到了前面。
更群笑了,露出異常潔白的牙齒。他緊緊跟著野牦牛奔跑的方向,“山神給咱們指路來啦!”他歡呼??滓捌奖谎矍耙荒簧钌钫鸷?,不過他不明白為什么牦牛會指路,難道這個大家伙認(rèn)識李敞?
“拉索啰!”
“大叔,你喊的什么?”
更群沒有回答。
“我說,你認(rèn)識路嗎?汽油夠燒嗎?要是出不去咱們有糧食嗎?”中年男人一副絕望的表情,他剛剛看見地上有幾處白骨,不知是動物的還是人的。更群仍然不說話,野牦牛很快把車子帶到了一處水草豐茂的地方,一彎小小的湖泊像是被誰遺落的絲綢手帕,隨風(fēng)波動著。眾人下車,野牦牛頗有紳士風(fēng)度地走遠(yuǎn),頻頻回頭,更群步行跟上它,發(fā)現(xiàn)了零星血跡。他沾到手指上聞了聞:“天殺的賊。”隨后狠狠啐了一口。
“大叔,這不會是人血吧……莫不是李敞受傷了?”孔野平驚恐地看著他。
“是藏羚羊的。”
中年大叔有了意外發(fā)現(xiàn):“你們看,這是不是個箭頭?”他指著草叢中一處用折斷的枯木枝拼湊的圖案,上面壓著一塊石頭,指向北方。
“上車?!备赫f著,打開后備廂拿出了獵槍。中年男人嚇了一跳,曲直發(fā)出了一聲鄙視的鼻音。
更群加大馬力,幾個人手機完全失去信號,油量表顯示汽油已接近尾聲。中年男人苦笑,曲直卻一副打了雞血的樣子。他雙手抓著更群的座椅,屁股懸在半空。
“把他們一網(wǎng)打盡!”他吼了一聲。
孔野平忽然想起來教練也用這個成語鼓勵過隊員。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怎么樣了,比賽就要舉行。從家里出來前父親燒的那幾道菜的模樣浮現(xiàn)在腦海中,他又想起了未曾蒙面的非洲那個國家,感到自己好像被什么東西給放逐了。但是他不在意,土地從來都是一整片的,如果有人再告訴他一次土地是不相連的,他也不信。前路隱約出現(xiàn)了一輛貨車,更群將油門踩到底。
“沒油了!”坐在副駕駛的中年男人驚駭。
“你來開?!备旱难凵癫蝗葜靡?,中年男人只好吃力地與他互換座位。更群探出半個身子,用槍瞄準(zhǔn)了前車的輪胎。
“你確定嗎?萬一人家是驢友呢?”
更群根本沒聽見質(zhì)疑,槍里只有兩發(fā)子彈,要是不能用其中一發(fā)將貨車逼停,更大的錯誤也許還在后面。
“太帥了!”曲直望著更群,不禁拍手叫絕。
一聲槍響,子彈正中那輛車的后轱轆,與此同時面包車也熄了火。更群像電影大片中的神槍手一樣把獵槍支在肩頭,朝前方走去。中年男人從駕駛室擠到了后座,生怕待會兒會有激戰(zhàn)傷到自己。他摟著兩個男孩的肩膀,三個人縮著頭,只露出眼睛緊緊盯著更群。貨車上下來兩個手持槍械的人,渾身充滿了戾氣。
“他不會死了吧?!鼻毙÷暤?fù)?dān)心起更群來。
“噓—”
曲直一面佝僂著,一面對養(yǎng)父說:“他要是死了,你就拿不到救我媽的錢了?!?/p>
中年男人把曲直的頭捂在了自己胸口。
“我喘不上氣啦!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他根本不是我親爹,你要把我賣給他!”曲直一面掙扎一面惡狠狠地說。
“噓—噓—”中年男人不停示意他不要出聲。孔野平努力思考著怎樣才能幫助更群大叔,車?yán)餂]有武器,唯一能飛出去的東西就只有衣兜里一直揣著的這顆網(wǎng)球。他把網(wǎng)球攥在手上,悄悄搖下車窗。
更群和偷獵分子說著什么,孔野平聽不清,他那奇怪的口音又出來了,就像曲直第一次同他打電話時那樣,好像不是地球上的語言。此時貨車后備廂內(nèi)傳出了猛烈的敲擊聲,所有人大吃一驚,尤其是貨車的主人,更群借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舉槍瞄準(zhǔn)了其中一人,另一個則用槍對準(zhǔn)了他。
“我的媽啊—”曲直剛想驚叫,中年男人死死捂住了他的嘴巴。
兩個偷獵者眼神交流后,其中一個改用單手持槍威脅更群,另一只手打開了車廂門。渾身是血的李敞站立在藏羚羊的尸體中,孔野平的心一下子跳了出來。
“救命!”李敞想要跑向更群,被偷獵者一把劫住充當(dāng)人質(zhì)。
孔野平曉得更群大叔只有一發(fā)子彈,眼前這情況必定有人要送命。他看著手里的網(wǎng)球,一個大膽的想法使他冷汗直流。
“還有活著的羚羊,有活著的!”李敞大喊。歹徒用手臂死死勒著他的脖子,他不再能發(fā)出聲來??滓捌揭Ьo牙關(guān),心中巨大的恨與憤怒如同即將暴發(fā)的雪崩。
更群扣動了扳機,在同一瞬間,孔野平先發(fā)“擲”人投出去的網(wǎng)球擊中了其中一個劫匪,子彈則打中了另一個的手臂。被網(wǎng)球擊中腦袋的那個當(dāng)即暈了過去,李敞撿起他的槍與更群統(tǒng)一戰(zhàn)線。剩下的偷獵分子繳械求饒,孔野平向更群大叔和李敞奔跑過去。他感到風(fēng)把自己抬了起來,土地似乎要醒過來一樣。同時,中年男人和曲直解下褲帶把兩個偷獵分子的手牢牢捆住,關(guān)進(jìn)了貨車廂。
這是孔野平第一次擁抱李敞,李敞滿身藏羚羊的血也沾了他一身。更群仍然保持著舉槍的姿勢,他手臂僵硬竟一時放松不下來。中年男人接過他的槍,眼睛里閃耀著晶瑩的光??滓捌街栏捍笫鍎偛艣]打算活,而他自己扔出去的那顆網(wǎng)球也不知怎的恰好避開了李敞的臉,這是他有史以來發(fā)得最成功的一次球,以一個不可能的角度,像是計算過精準(zhǔn)度一樣?,F(xiàn)在,什么都不差了,一切似乎都變得正確了。
眾人坐進(jìn)貨車,中年男人張開手臂,在大方向盤上畫著大大的圈。更群向前弓著身子,從擋風(fēng)板里張望著天上翱翔的那只大鳥。遠(yuǎn)處一群藏羚羊在視野中跳躍著,火焰一般。
曲直問李敞:“哥們兒,你之前是怎么混到這車上來的?”
李敞閉著眼睛,看樣子是睡著了??滓捌降氖謾C響起,來電顯示是母親。
“比賽要開始了,我和你爸就在現(xiàn)場,你看見我們了嗎?”
信號斷斷續(xù)續(xù),“媽,你再說一次?”孔野平把手機舉過了頭頂,又嫌頭頂不夠遠(yuǎn),他想讓所有長耳朵的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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