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七七
在我的印象里,苦味,就像對生活的一種提煉。小時候很愛聞胡慶余堂抽屜里的藥香,感覺和路過咖啡館一樣令人心曠神怡,可熬的中藥是最討厭喝的。同樣,鹽撒多了苦,肉烤煳了苦,糖腌得齁了也是苦的,所有過猶不及的貪心,都會讓我們嘗到苦頭。
因而,苦味總是被嫌棄,被當(dāng)作必須處理掉的味道。有時候人們會用開水汆燙的方法,來去除蔬菜中的苦味,效果卻不大明顯。父母們總勸說,苦瓜營養(yǎng)好,清火、去毒,卻沒有幾個小孩甘愿乖乖吃下,無論清炒還是燒湯,苦瓜的苦,像一條毒蛇,緊緊纏繞在舌根,皺著眉頭強(qiáng)迫自己咽下去,喉頭顫抖,反胃不已。
另一種苦澀的記憶是蓮子。打開小小的蓮房,剝開嫩嫩的蓮衣,里面是香甜多汁的白色種子,還帶著蓮花的清香,這是我在仲夏時節(jié)最愛的美味。有一年,帶一個歐洲沙發(fā)客游西湖,他在街上買了個蓮蓬,竟不知道去皮,囫圇嚼了,擰著眉毛說:“苦!澀!甜!”引得圍觀者大笑不止。等蓮子長大、曬干,白色的果肉變得粉糯,中間的綠芽變老極苦。燒蓮子粥,就得使用處理過的空心蓮子。被去掉的“蓮心”,又會出現(xiàn)在中藥鋪,做一味清火的藥材。中醫(yī)說苦味入心,心急易怒的人多吃點苦蓮心,便得身心清凈。
其實各種各樣的茶,多半也是苦的。譬如家鄉(xiāng)特產(chǎn)苦丁茶,最大的那一株茶樹王,據(jù)說有三百歲了,不知濃縮了多少天地精華,用它的葉子來制茶、泡茶,苦不堪言。第一次喝難以下咽,含著漱著,兩頰試探著涌出唾液,在唾液的包裹下,苦澀漸漸變成一絲絲甘甜。
在炎熱的南方,略帶苦味的涼茶涼粉,是夏天常見的解暑飲料。比如漳州燒仙草和順德龜苓膏,看起來一樣黑漆漆的,材料卻并不相同。按傳統(tǒng)制法,前者是用草木灰和仙草干,揉搓煮制成汁,加入淀粉類冷卻凝固;而后者是龜殼板和土茯苓熬成的膠凍。它們唯一的共同點是苦,所以常常切塊后搭配水果、罐頭、蜂蜜、堅果仁,做成糖水小吃。
說來也奇怪,苦味稀釋后,有種飄飄欲仙的清爽香氣,真讓人想起月下瑤臺。廣東朋友戲說,上古時期,龜板是巫者占卜通天的圣物,因此龜苓膏也被視作延年益壽的補(bǔ)藥。照這樣說來,蓍草占卜的年代更為久遠(yuǎn),難怪要叫它燒“仙”草。
在梁上懸吊一枚豬苦膽,淪為人質(zhì)的勾踐,為了保持警覺,每天去舔一舔,十年后成就復(fù)仇霸業(yè)。最近五年里,我就像那臥薪嘗膽的勾踐,獨(dú)坐陋室,寂寞地寫書。新書出版那天,全家舉杯歡慶,很少喝酒的我,破例痛飲一杯。當(dāng)苦澀的泡沫充滿舌尖,別有一番快意在心頭。征服苦味的成就感,或許還促使我們對苦味上癮,也促使我們不斷遠(yuǎn)征。